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中出现的却不是托比亚斯,也不是威尔,而是我的母亲。我们站在友好派的果园里,熟透的苹果散发着浓浓的果香,在我们头顶之上几厘米的地方荡着,郁郁葱葱的叶子间透下点点阳光,在她的脸上映出斑驳的阴影。母亲穿一身黑衣,她生前我还从未见过她穿黑衣的样子。她耐心地教我编辫子,用自己的头发给我演示着,看到我笨手笨脚的样子便笑了起来。

我睁开双眼,心里一直纳闷。整整十六年的光阴,我每天都会和她面对面共进早餐,她总是如无畏派一般充满活力。我为何没有觉察?是母亲掩藏得太好,还是我根本无心观察?

我把脸轻轻埋在睡觉的薄床垫里,一时间愁绪难以抑制。我永远都没机会了解母亲了,好在她也永远不会知道我对威尔的所作所为。若她还活着,又知道了我的残忍行径,我恐怕会彻底崩溃。

我头脑胀痛,睡意未消,迷迷糊糊地跟在皮特身后,沿着走廊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久。

“皮特,”我嗓子干涩痒痛,大概是做噩梦时又大喊大叫了,“几点了?”

他手腕上倒是戴着表,不过时间却被表盘掩住了,我看不到,而他也完全没理会我的问题,甚至没去看表。

“你为什么老看着我跑这跑那的啊?你难道没有什么下流卑鄙的事要做吗?去绑架一下小狗啊,或去偷窥女孩儿换衣服什么的。”

“你对威尔做过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劝你别装好人了,你比我也强不了多少,我们完全是一类人。”

阴森沉寂的走廊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能靠长度来区分它们。我决定以脚步丈量一下,把这些走廊区分开来,于是心里默念道:十步、四十七步、二十九步。

“不,你错了。”我反驳道,“我们两个可能都是坏人,可我们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差别。我不满足于现在的自己。”

皮特只是冷哼了一声。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到了博学派实验室,穿过这里一排排的桌子,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哪里,也明白我们这又是去往哪里——珍宁所说的对我“行刑”的房间。我浑身一惊,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脚步有些摇晃,思维也变得模糊起来。我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一个房间,一个普通的房间而已,和其他的房间没什么两样。

我真是谎话连篇。

行刑室这次不像前一次那样空荡荡,四个无畏派叛徒在一角巡逻,两个博学者身穿实验室衣袍,其中的男子年长些,另一位则是一位黑皮肤的女子,他们和珍宁一起站在房间中央的铁桌子旁。桌子四周摆着几台机器,交错缠绕地插着电线。

我并不知道这些机器有何作用,可那台心脏监测仪我认识。珍宁用心脏监测仪干什么?

“让她躺下。”珍宁声音中有几分不耐烦。我心窝一疼,盯着这块铁板子发了一会儿愣。难道她改变计划了?难道今天就是我丧生之日?没等我多想,皮特的双手就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使劲儿挣扎,用力扭动,试图摆脱他的双手。

他把我拎起来,躲过我不停乱踢的脚,狠狠把我摔在金属板上,摔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挥舞着拳头,逮到什么打什么,正好打到皮特的手腕上,他疼得咧开了嘴,几个无畏派叛徒也走过来帮忙。

一个人按住我的脚踝,另一个人钳住我的双肩,皮特把带子捆在我身上,防止我挣扎。伤口处隐隐作痛,我也就无奈地妥协下来。

“究竟是怎么了?”我微微抬起头盯着珍宁,不解地呼道,“你早就同意了跟我合作,还让我看自己的大脑结构图!我们约定好了的——”

“这和我们的约定可没什么关系,”珍宁低头看了下表,“碧翠丝,和你也无关。”

门突然被推开。

托比亚斯走了进来,更确切地说,是一瘸一拐地进来的,无畏派叛徒面色阴冷地站在他身后,跟着踏进房间。他满脸淤青,眉毛上方还有一道口子,走路时也没有先前小心,整个人直挺挺地站着。他满身是伤,我不敢去想他是如何受伤的。

“这是干吗?”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又有几分低沉。

大概是喊叫得太多了。

我的嗓子突然肿胀难忍。

“翠丝。”他朝我趔趄走来,可没走几步,就被几个无畏派叛徒抓住了胳膊,“翠丝,你没事吧?”

“我还好,你呢?”

他微微点点头,可我不信。

“伊顿先生,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原本打算用吐真血清,可杰克·康为人谨慎,让他交出血清,估计好几天时间就被浪费掉了。”她手里拿着注射器,向前迈了几步,注射器里盛着灰色的液体,是不是一种新型情境模拟血清?可能不止那么简单。

真不知这血清有何作用,但看她那满脸喜悦之色,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你也看到了,我马上就把这血清注射到翠丝体内,相信你的无私会胁迫你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

“你想知道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无派别者的避险屋分布图。”他回答着,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不能说出去!无派别人群是我们可以依靠的最后稻草,是阻碍博学派称霸的唯一力量。忠诚无畏者和所有诚实者基本都注射了情境模拟血清,一旦系统开启,他们势必会成为博学派的玩偶,而一大半的无私者也已丧生。

“别告诉她!我横竖都是一死,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她。”

“伊顿先生,告诉我,无畏派的情境模拟原理是什么?”

“这里不是什么课堂,”他唇齿间愤愤地挤出几个字,“直接告诉我你图的是什么。”

“先回答我这个简单的问题,答完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你说话得算数。”托比亚斯的眼光看向了我,“情境模拟系统刺激脑部负责处理恐惧的杏仁体,根据不同的恐惧产生不同的幻觉,这幻觉会随着传输信号传输至电脑,供电脑进行观察和处理。”

他语调沉稳,不慌不乱,好像是将这原理背得混瓜烂熟。话又说回来,他的确操控了很多场情境模拟,记得清楚也是理所应当的。

“很好。”她说,“多年前发明无畏派情境模拟系统时,我们发现一定量的模拟血清会让人恐惧到无法进入下一种恐惧,为了让情境模拟更有效,我们对血清进行了稀释。可我还是清清楚楚记得怎样做原始的血清。”

她用指甲轻敲了下注射器。

“恐惧,要比痛苦更有力。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就把这管血清注入普勒尔小姐体内了。”

托比亚斯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珍宁把注射器戳进了我的脖子。

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耳边似乎只有心跳声响起。起初,我并不清楚谁的心跳可以如此大声,慢慢地,我才明白这原来是我的心在跳,可为什么它越来越快?

掌心沁出冷汗,膝窝也开始冒汗。

我要大口大口吸气,才能勉强维持呼吸。

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充斥着耳朵。

我突然,

失去了,

思考的能力。

托比亚斯正在门边和无畏派叛徒厮打。

身旁骤然响起孩童的尖叫声,我转头想去找声音来源,却只看见一台心脏监测仪。而我头顶上,吊顶上的线条不断变形,扭曲成一个个狰狞的怪物,散发着腐尸的味道,我胃里一阵阵翻腾,有想吐的冲动。接着这些怪物变成了鸟的形状,像乌鸦,鸟喙如小臂一样长,黑不溜秋的翅膀如同漆黑的夜色,似乎吞噬了一切的光亮。

“翠丝。”托比亚斯的声音传入耳畔,我慌忙把视线从这些乌鸦身上移开。

他依然立在原地,手里却多了把匕首,他举起匕首,转动着刀柄,把它放在自己身前,刀尖触着腹部。

“你在干吗?干吗?快住手!”

他微笑着说:“我为你而死。”

他抓着匕首,一点点、一寸寸地往里推,殷红的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他衬衫的衣摆,我浑身上下都是强烈的窒息感,扭动被绳索捆绑着的身体,使劲儿地挣扎着:“不,住手!”若是在情境模拟中,我应该已经挣脱了束缚,现在我依然被紧紧捆绑着,我心里一颤,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他腹部上只露出刀柄,整个匕首插入体内,我嘶喊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瘫倒在地,看着温热的血从伤口流出,很快就将他包围。影子般鬼魅的乌鸦那一双双警觉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铺天盖地地飞过去,拼命啄食他每一寸肌肤,就在那漫天扑腾的翅膀和尖利的爪子偶尔露出的空隙中,我看到他还睁着眼睛,任凭可恶的鸟折磨他的肉体。

一只鸟落在他握刀的手指上。他拔出匕首,沾满血迹的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生不如死,我却自私地希望他千万千万不要死去。我半支着上身,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我嘶喊着,虽然张着嘴,却难以成言,只是撕心裂肺地喊着、叫着。

“拿镇静剂来。”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

又一根针扎入我的脖子,心率渐渐慢下来,突如其来的放松让我忍不住啜泣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小声啜泣着。

这绝不是恐惧,而是另一种感觉,一种甚至不该存在的感觉。

“放开我。”托比亚斯的声音似乎比以往更沙哑。我快速眨了下眼,泪眼模糊中,终于又看到了我的托比亚斯,他的胳膊被无畏派叛徒抓着的地方留有道道红印,可他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没有死,他还好,“你放开我我才肯说。”

珍宁点了点头,他们放手的一瞬间,他冲向我,一只手紧紧搂住我,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指尖已被泪水打湿,他没有急着擦掉,而是俯下身,前额贴紧我的前额。

“我告诉你无派别者的避险屋分布图。”他贴着我的脸,温热的鼻息在我脸颊上拂过,“拿张地图来,我把分布地点给你划出来。”

他的额头冰凉而干燥。我浑身的肌肉隐隐作痛,因为我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全身紧绷地等着血清的作用消退。

他站直了身子,双手还是紧紧握着我的手,无畏派的叛徒强行拽着他,把他从我身边拖开。我的手从空中滑落,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我已经不想再挣扎,只是默默地躺着,只想沉沉地睡去。

“趁你还在这里……”托比亚斯和押送他的叛军走后,珍宁抬起头,灰色如水的眼睛盯着其中一个博学者吩咐道,“把他带来吧,是时候让她知道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

“等你睡着后,我们会做一个小实验,观察你大脑的组成部分。放心,不需要开刀。但有一件事……我既然已承诺过,放心,我们会公开透明地开展每一步试验,也有必要告诉你做我下手的人是谁了。”她脸上绽出一抹笑,“你的个性测试有三种特性,你怎样才能亲自送上门的办法,以及让你母亲出现在前一个情境模拟,以达到更好的观察效果,这些通通是这个人告诉我的。”

镇静剂作用渐起,我眼里的一切开始模糊不清,她看了看门的方向,我转过头,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了他。

迦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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