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回了王府。星弈前往北诏的那一战鸣金收兵后,全国上下一派安定,是海晏河清之景。少帝新官上任三把火放完了,成功斗倒了垂帘听政的太后,从此独揽大权。与此同时,新科进士中出现了一颗紫微星探花郎,成为了少帝的左右手,能臣武将在侧,朝中一片明朗。

至于江陵,江陵城主和他的军师也在慢慢接手此地军务。星弈负责交接和督管,也与这二人混熟了,有时候还会带着小凤凰一起上门喝茶。

初见时,那两个人都是尚不及冠的少年人,揣着老成稳重模样。少城主格外沉稳端肃一些,年龄小,眼光却老辣,做事也雷厉风行。那小军师则和小凤凰同龄,表面是一派正经的二把手,其实私下还是有些小孩性子。

小凤凰发挥了他在青楼中学来的三姑六婆一起遛弯的优良传统,曾趁着星弈和少城主议事的时候,邀请那小军师逛过几次街,勾肩搭背的。有一次,那小军师同他一起喝茶,天南地北地聊,忽而轻咳了一声:“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男子和男子,真的能成婚的吗?”

说完后,又生怕他误会似的,补充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从军时,也见过军中不少人断……那个什么,断袖。只是一直不知道原来还可以像你这样的,男子和男子原来也能修成正果吗?”

小凤凰托腮瞅着他,兴致勃勃地跟他讲:“其实我原来也不知道可以这样的,当时夫君也没跟我说,他偷偷就去跟陛下打了报告,说自己喜欢男子,爱上了一个青楼小倌,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要其他人了。”

小军师本来低头拨弄着茶叶,听了这话后抬起头来,微微皱了皱眉:“王爷他这么说?”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太对,小军师很快放松了语气。他端起茶呷了一口,而后道:“后嗣问题,也不在意吗?”

小凤凰道:“听说当时圣上也这么问了,可是夫君他执意不肯,说自己一介武夫,能战死沙场,为国尽忠就是毕生追求,不求有子嗣,也免将来儿孙受失怙之苦,求了好几次,陛下就准了。”

“这样吗。”小军师眼光清透。他看着小凤凰喜滋滋的样子,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是否当局者迷,外人看他们这一对看得真真的,外人道紫阳王出入风月场,私生活秽乱,最后还被一个头牌迷了眼睛,荒唐得娶了一个男妃进府;可稍稍熟悉星弈的人便能知道,这不过是个谎言罢了。伴君如伴虎,不留后路、断绝子嗣、不与任何官家女儿联姻,这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小凤凰毫无察觉,他还在叽里呱啦讲着当初大婚的事,小军师静静听着,后来岔开了大婚这个话题,换了个轻松点的谈资:“那这样看,要算王爷先追求的你吗?”

小凤凰非常骄傲:“是的!当初我还没想过要跟他好呢,他就把嫁衣送上来了。”

“真好。”小军师道,“不知道我以后有没有机会遇到这样的人,不管他喜不喜欢我,也愿意跟我共度一生。不管是个姑娘还是个公子,有一个人陪伴就很好啦。”

小凤凰鼓励他:“会有的!我把我的运气借给你,你一定能找到好好过一辈子的人。”

小军师托腮道:“可我生是城主的人,死是城主的鬼,如今做了他的军师,我也不知道哪一天能放我出去谈恋爱成亲。想一想,好遥远啊。”

两个少年人唠嗑了半晌,非常投机,又手挽手地出去看了灯会,买了街边小吃,沿着河畔散步唠嗑。两个人都长得惹眼,一路引起了不少人回头,等到这两个小家伙得知自家家长——准确来说是星弈和少城主谢缘,已经找了他们一下午,几乎翻遍全城之后,他们乖乖回去认了错。

星弈道:“跑得还挺远,嗯?”

少城主则把他的小军师批评了一顿,而后要求小军师写八百字检讨书,军师抗议不从,被加罚到八千字。主子和军师有一句吵一句,少城主平常的稳重端肃模样也不见了,显出几分孩子气来,斤斤计较着自家军师不打招呼就跑出去玩了这么久的事。

星弈和小凤凰憋着笑,告辞之后,手拉手出了城主府的门。

小凤凰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我觉得他们很好,看起来就像是会一辈子都在一起的样子。”

星弈问:“哦?这样吗?”

小凤凰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那样的关系啦,但是感觉很有戏,我觉得这可能是当局者迷,我瞧着少城主是很喜欢他的这个小军师的。军师和城主,少主和书童,一把手和二把手,怎么看都不会分开的呀。”

星弈平时前方,低声笑了笑:“除了军师和军主……还有王爷和王妃。”

小凤凰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路上,小凤凰竹筒倒豆子似的叭叭地讲了一路,高兴地跟星弈分享了他这一天的生活。星弈认真听着,听到他说跟那个小军师谈起奉旨成婚一事时,注意了一点:“那个小军师,他没有跟你说什么别的吗?”

谢氏家主代代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一代的少城主谢缘尤其前途无量,敏锐慎重。同理,他调|教出来的人也绝不会是什么善茬,能在谢缘身边当军师的人,想必能凭只言片语就推断出他这一场虚假的大婚。

小凤凰摇摇头:“没有呀,他问我,这算不算你主动追求我?”

他抬起眼睛偷偷看了一眼星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我觉得算的。我这样说,你没有意见罢。”

星弈微微楞了一下。

他觉得有点好笑,好笑之余又感到那阵微茫的痛楚又来了,好似一只小鸟立在了他心尖上,那柔软的小爪子挠的他有点疼痛。

他当初那般淡漠随意的态度,这孩子是有多傻,竟然也能傻傻地将那当做喜欢?

星弈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入自己怀中:“我没有意见。以后有时间了,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你要认真听。”

小凤凰也没细问是什么事,他一向心大,也不会瞎计较。少年人回头看他,眼睛亮闪闪的,里头仿佛有波光流动:“好呀。”那是带着明朗笑意的一个眼神。

明明是那样平常的一个神态,那样平淡自如的一句回答,星弈偏偏就移不开眼睛了。路上风吹起树叶,沙沙摇动,街市的喧闹声一并远去,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星弈忽而就想到了“水是眼波横”这一句话,若是有山水能长成他的小凤凰的眼神模样,他必终老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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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变回去。”

“不变。”

“变回去。”

“就不变,啾啾啾啾啾啾啾。”

大殿内一片狼藉,霜白神木造的桌案早就摔得四分五裂,金翅鸟哭着飞出去时撞塌了一角华表,还悲伤得掉了许多毛,贪狼走得急,一路叮叮当当地撞倒了不少桌椅烛台,整个大殿被他们搞得好似一个战场。

星弈伸手扣住小凤凰的下巴,逼他仰视自己,眼光透着威胁的意味:“变不变?不变我就把你丢出去。”

小凤凰大声道:“你扔!你扔!反正我没有穿衣服,有也是你的外袍,我扔出去了就让所有人看到你是一个玩弄了小鸟感情之后还把小鸟丢掉的大猪蹄子!”

星弈:“……”

这只小坏鸟蹬鼻子上脸,说着就要跳下他的膝盖往外溜,动作幅度过大,将外袍扯得落了一大半,肩膀都滑了出来,星弈眼疾手快地把他捉住,用力箍在自己怀里:“哪儿也不准去,给我老实点!”

小凤凰根本不怕他这疾言厉色的模样,他亲切地拍了拍星弈的脸:“乖,不生气啊,你看我也很可怜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能化形了,我想大约是你送我的星星的缘故。”

说着,他喜滋滋地搂住星弈的脖子:“谢谢你送我的星星。不要这么凶嘛,乖。”

星弈看着他腰背挺直地跪坐在身侧,感到那双手环过来,看见了小凤凰逼近的、澄澈透亮的眼睛,眼皮子跳了跳:“你——”

下一刻,小凤凰就凑过来,在他颊边吧唧亲了一口。

而后他稍稍离开一点,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星弈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小凤凰看了他一会儿,矜持地表示:“你看,你收留我,给我种果子吃,还把衣服借给我穿,甚至给我送了一颗星星。你肯定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你,现在大家都知道这回事了,我的清誉全在你这里了,我很可怜的,你要对我负责。”

星弈这一瞬间有点想质问毁人清誉的到底是哪个小坏蛋,但他看着小凤凰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虽然知道是装的,就卡了壳。

半晌后,星弈往后靠在帝座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道:“让我静一静。”

揉了一半,他的手被另一双柔软修长的手拿了下来,接着微凉的指尖按上他的眼侧,手法纯熟地按摩了起来。

小凤凰还保持着坐在他膝上的这个姿势,一边给他按摩,一边亲切慰问:“怎么样?夫君,你累了吗,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你看我给你按一下你就不难受了,一会儿你可以去睡个午觉。你不要乱动,我的手法是非常专业的,是不是觉得十分放松,身心放空了?是不是更喜欢我啦?”

星弈:“……”

这件事最终以星弈把小凤凰打包裹起来,拎着丢回了寝殿告终。

星弈对他露出了一个和蔼的微笑:“我要睡觉了,给你一个任务,三天之内给我学会变回小鸟的模样,不然我就把你做成炭烤凤凰。”

小凤凰有点委屈:“我又不是故意要突然变成人的,我也很困,想和你一起睡觉。”

他说着就要往星弈榻上扒,星弈眼疾手快地把他按住了推去一边,而后在床沿往外稍稍一点的地方设下了一道线形的屏障,画地为界。

星弈宣布:“这道线只允许比桃子小的小动物进出,你变小鸟了就能过来,你看着办。”

小凤凰扁扁嘴,垂头丧气地找了个凳子坐下来,不情不愿地开始练习法术:“我要跟人说,你虐待小鸟。”

星弈很镇定:“我要跟人说,你耍流氓,轻薄主人。”

小凤凰的修为其实已经很高了,如今无法自主控制化形,是因为星盘带给他的力量尚且还难以完全融合。他乖乖坐在那里,念叨了半晌,努力尝试着运气,但是回回都以失败告终。

星弈卧在榻上,半阖着眼睛,听着小凤凰软软的声音在那里反复地低声念,效率很低的样子。星弈说是要睡,半天也没睡着,只好又睁开眼,闲散地给他指点了一下:“气行小周天,内气出下田,心无旁骛,默念此决。”

小凤凰道:“哦。”

他把念叨改成默念,专心致志地试了起来。

星弈耳边终于清净了,他瞥了小凤凰一眼,而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闭了一会儿后,还没睡着,星弈听着室内好像是过于安静了,没忍住又睁开眼瞥了瞥。

少年人裹着他的衣袍,还在那儿努力运着气,他的小鸟的确还在这里没错了。

星弈重新闭上眼。这次他打定主意要抓紧时间补觉,绝对不会再往小凤凰那里看一眼。

贪狼和金翅鸟都是属喇叭的,他需要足够的睡眠,来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然而事不遂人愿。片刻后,他听到小凤凰小声发问:“微兼,你睡着了吗?”

星弈告诫自己不要动,也没理他,佯装睡熟。

他听见小凤凰赤足踩在地上的声音,往他这边凑了凑,渐渐靠近了。星弈听声音觉着不对,这小笨鸟眼看着是要试着越界了——而他刚刚随手画的结界是他以往在战场上惯用的那种,擅入者直接灰飞烟灭,他赶紧在心里念了个决,飞快地将结界的属性改了一下,把结界边缘变成了软软弹弹的屏障。

小凤凰伸出手,摸到了肉冻一样滑弹的结界,他试着用了点力气往里推,结界被他推得变了形,可也没有要他通过的意思。

小凤凰有点沮丧,他咨询道:“微兼,你还没告诉我比桃子小是多小呢,是王母娘娘的蟠桃那么小吗?可是我以前送快递的时候,知道我是比桃子稍微大那么一丢丢的。你看要不要再放宽一下条件,不然我就是变了小鸟也进不来,那多不好啊。”

星弈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小凤凰的大小,被他说得有点迟疑,但他又忍住了。

不能睁眼。他再次告诫自己。

睁眼就输了。

这小坏鸟什么恶劣的手段都能使出来,尤其现在变人了,可以更加的不要脸。

他继续不理小凤凰,小凤凰期待地等了一会儿,而后垂下头。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光溜溜的赤足上,打了一个寒噤,小声嘟哝:“好冷呀,微兼。”

星弈不怕冷也不怕热,体质使然。万年来都这样过了,但小凤凰不是他,小凤凰只是个修为高一点的小神仙,怕冷是非常正常的。星弈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直接把这事给忘了,要知道,浮黎帝君向来没把浮黎山这点万年寒雪放在眼里的。

这一点,好像是……自己没考虑到?

星弈想,罢了,睁眼罢。

他睁开眼睛一看,正想着什么时候把织女秘密请过来给小凤凰裁几套衣裳,再做几双鞋,就发现小凤凰不见了。

房中空空荡荡,这小坏鸟跑得无声无息,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外头冰天雪地,只会比屋里更冷。星弈皱起眉,正想起身出去找,却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咳嗽声。

从另一边,窗户外边传了过来。

星弈赶紧躺回去,接着佯装睡熟。

小凤凰出门绕了个圈儿,找到了原先他钻破窗户纸的那一扇窗户——那破洞还没修好,圆圆的一直在那儿。他悄悄伸出手,摸索着在里头把插鞘松开了,而后咯吱一下就推开了窗户,爬了进来。

窗户和星弈的床榻在同一边,小凤凰完美避过了星弈设的分界线。星弈听声音,就知道这只鸟直接奔着自己来了。床榻一沉,一个冰冰凉的人钻了进来,直接往他怀里拱。

星弈一动不动,感觉到小凤凰身上的寒气,也感觉到了小凤凰抖了几下,接着舒舒服服地窝在了他怀中,还抱住了他一条手臂来取暖。

“我也好困呀,微兼。”小凤凰小声嘀咕,很快就睡着了。

星弈抬起眼皮看他,只觉着前一夜的场景好似重演,他左右无法,也只能将眼前的这个小家伙抱入怀中。他摸了摸小凤凰的额头,没有发烧,但还是有点凉,星弈便用指尖抵住他胸前的膻中穴,输送了一段温热的真气给他,而后再松开五指,顺着小凤凰的脊背滑下去,松松地抱住他的腰。

眼前的小凤凰睡容安静,完全不察。

他预感到此事定然要磨上他很长一段时间。

前人这个“磨”字用得好,不给个利落的,非得文火慢煮,用骨碌碌转的青石盘刻录着他的心绪,兴许还会有只雪白的、圆滚滚的小胖鸟在那儿报数:快啦快啦!用亮晶晶的小豆眼瞅他,也不知道在急些什么。

当真磨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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