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众人退去,唯独凤凰明尊一人留了下来,坐在上座一动不动,只慢吞吞地呷着茶水。

这位明尊大人算得上是梵天最年轻的一位尊上。除开最近飞升上来、雇了小凤凰送信的那位无心明王外,凤凰明尊一向是最深受小辈喜欢的,因为他修为深厚而性格随和,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近乎完美。凤凰一族多烈性、泼辣,这位明尊大人做事稳准狠,颇得其意。凤凰明尊出生之日,彩霞翻涌,万里红云,被凤凰族的王亲自送去梵天教养,受万仙朝拜。

仙途这么顺的神仙,放眼全天庭也没几个。星弈刚被人从北天幕后不情不愿地拖出来时,门槛都险些被上门来抗议的小仙们踩破,纷纷质问他是如何排的星盘,如何让仙家也分三六九等,有的命途多舛不平,有的却青云直上,一生坦途。如若是他不给个交代,就踏平这浮黎山。

星弈统统不见,他在浮黎宫外敲门声震天响中安然入梦,就是不见。

当时浮黎宫中还是一片荒芜,一个宫人也没有,一个会动的活物也不见,连风与雪都像是死的,泉水冰冷刺骨,稍有搅动便会凝结。若是按照当初那般闹下去,浮黎山倒也真有可能被踏平,还是凤凰明尊过来围观,慢悠悠地提点了一句:“闹甚?人家有功夫针对你们吗?你们眼中看的是星盘,人家参的是天地五行、混沌之气,盘古上神开天辟地时,天地尚且是一枚鸡子;这世间千千万万浊气翻涌,阴阳不平,五行不调,便要用神仙星位镇压,错一步都将天地变色。人家管星盘的,又不是真的司命,不然地府里那位司命找谁说理去?”

还有人不服气:“你是明尊,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几时体察过我们这些个小仙散仙的感觉?”

凤凰明尊翻了个白眼:“让给你当,我绝不多说一句话。谁操心你们这些小仙散仙,凡间多的是潦倒人要度化,你们在天庭好吃好穿有俸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众人被他噎得无话反驳,只得一个个接着回去了。

后来玉帝派人给星弈做工作,要让他开设朝堂,出来现世渡人,也是求爹爹拜奶奶地请了凤凰明尊过来,附带着强行把吓得半死的月老也给拖了过来,一并做星弈的思想工作。都是年轻人,月老巴望着自己俸禄能再加一点,又是给星弈送乌龟,又是给他送仙人掌,凤凰明尊则很直接,拍案叫板:“星盘之事你不行,应当让我来。”

月老在一边脸都吓白了。

星弈挑眉问道:“为何?”

凤凰明尊道:“你是无心无情,心外无物;千万年了,你只记得盘古女娲这些个上古战友,对如今的天界已是浑然不觉,我们平常说走棋,自有千变万化之法,同理,你操纵星盘时也未必只有那一种办法。你也得考虑一下当今众仙的生死,将走法的利害分析清楚了,将弊端降到最小。你可知道,就在一年前,因为你几步星盘一走,险些害得月宫玉兔命丧黄泉?”

星弈伸出手指摸着月老送的那只乌龟的壳子,垂眼不说话。

凤凰明尊干巴巴地道:“无心无情之人,按理说没有神相。天地鸿蒙之初曾经出来过不少翻搅乾坤的邪魔,我就很奇怪了,您是为何要站在神这一边,去为正道拼杀卖命呢?走魔道不是更随性更舒服么?”

眼见着星弈不答话,凤凰明尊继续说道:“那么我便姑且猜测,您是良善之人,心存善念,所以不曾入魔。您怀念万年前的血雨腥风,怀念您的战友,那么想必也能体察我们,我们也有仙僚友人,玉兔是天庭和梵天一并关怀着长大的孩子。那个孩子单纯良善,您若是见了也会喜欢的。我们此行正是为此,帝君您独自一人在北天隐居万年,也该出来走一走,见见如今神界了。如若不行,于情于理,于神界道义,这星盘也该由我掌管。”

星弈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起身走了。

月老差点没被吓哭,抖抖索索地问他:“明尊大人,玉帝是叫我们来给帝君做思想工作的,不是要你抢他工作啊!好不容易送了只宠物,眼看着帝君愿意说些话了,你说我要不要再送几百只乌龟过来啊?”

凤凰明尊又翻了个白眼:“激将法,懂吗?我飞升明尊也就几百年,要我去管星盘,我就是天上地下头一只烧烤凤凰,等我涅槃后,分一杯羹给你?”

月老这才擦了擦冷汗:“好说好说。”

那日之后,浮黎宫门开,星弈也终于出来见了人。

与众人的揣测不一样,这位上古战神生得年轻而标致,气息淡漠,行事更是乖张古怪。不论面前人是玉帝还是小散仙,星弈也永远都是那一副冷淡模样,想放鸽子就放鸽子,想玩失踪就玩失踪。他第一次上朝那天,众仙参拜,凤凰明尊远远地瞅了一眼,热闹看完了,负手就准备回梵天。

梵天和天庭到底隔了一个西天这么远,其实平常来往并不频繁,他任务完成了,玉帝欠梵天一个人情,这就结了。

星弈却当众叫住了他。

那张淡漠无心的面庞上什么情绪都没有,一双乌黑的眸子也是古井无波:“你说错了,我不是心存善念,我的的确确是个没有神相的人。之所以成神,是一念之差。”

凤凰明尊猛地顿住脚步。

一念之差。

星弈口吻很平淡,谁也不知道这个词背后的意思,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前因后果。但是敢说自己是一念之差成了神的人,万年来只得星弈一个。仿佛下一个瞬间,他就能将这个帝君之位弃如敝履,将万年前的辉煌与业绩抛诸脑后。

凤凰明尊轻声问道:“那当初,又是什么造成了这个一念之差呢?”

星弈沉默着,似乎在回想。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我已经不记得了。”

岁月太长久,他在这北天的冰雪中独自呆了这么长时间,只等自己和天地鸿蒙时的那一批人一起羽化,然而他始终没等来这一天,甚而连容貌都未曾变化,仍旧是年轻人的模样。而他认识的人、听说过的人,无论是不是在同一边的,也一个接一个地走了。神仙要老,首先要心智渐老,这才能在外貌上显出鹤发鸡皮,垂垂老矣的面貌,可星弈甚至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因为他天生无心无情,又长久隔绝人世,自然也无法体会衰朽之苦。

凤凰明尊后头来串门子,也曾跟贪狼、七杀谈论过这个话题:“你们帝君还真是个宝。”

贪狼星附和:“是啊是啊,若是帝君哪一天当真羽化了,也不知道星盘要由谁来掌控。感觉天上地下,就帝君一个人是这种性子了。”

七杀不做声,只是淡哂。

后来凤凰明尊和月老一并成了这里的常客,星弈把乌龟养死了,月老就又送了个仙人掌给他,而后放大胆子顺走了浮黎宫中不少的仙草。

凤凰明尊则时不时来找星弈下个棋,虽然有输有赢,但每次胜负分出后,都要幽幽地问一句:“帝君,几时将星盘让给我?”

星弈道:“万年后罢。”

今日下朝,凤凰明尊坐着没走,星弈也就当他又是来找茬的。这人一个梵天仙家,跑浮黎宫跑得比天庭中人还勤,无非是玉帝被星弈鸽怕了,时时刻刻想要管梵天搬救兵,就怕哪一天星弈甩手不干了,所以隔三差五就求他来转几圈,把“给帝君做思想工作”变成长期任务。

星弈伸出手,将食指横放在面前,小凤凰哗啦一声就飞下来了,稳稳地立在他指尖,抖了抖翅膀。

凤凰明尊在旁边看得直皱眉。

小凤凰小心翼翼地往明尊这边瞥了瞥,谨慎地往星弈这边挪了挪,缩起翅膀,怂成圆滚滚的一小团。

星弈用手指挠了挠小凤凰绒毛蓬松的小脑袋:“你是不是有错要反思一下,嗯?”

小凤凰飞是飞下来了,可那朵花还别在他头顶呢。

小凤凰缩得更紧了,瞪着小豆眼看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啾啾啾。”

星弈伸手将头顶的花拿下来,放在桌边,抬眼看了看凤凰明尊:“还有什么事吗?若要下棋,你可先行一步。”

小凤凰见他把花摘下来了,有点沮丧地垂下头,伸出翅尖戳了戳星弈的手表示抗议。星弈捋了把他肚皮上的毛,见到这只鸟又开始一动不动了,略一思索后,又重新将那朵花拿了起来,别在了耳后。

凤凰明尊:“……”

他镇定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帝君看来很宠爱这只小肥鸟啊。”

星弈淡淡道:“与这只鸟无关,凡人诗言,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正取此疏狂意。”

凤凰明尊微微一笑:“您说得都对,既然不是很宠爱,那么更好了,我此行不是来找您下棋的,我正是为了这只小鸟而来。帝君,他是我族下一只久未化形的小凤凰,我很喜欢他,可否容我将这只小鸟讨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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