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我与沈小石进了法院,正要往法庭走,听到不远处一声叫喊。沈小石似乎认出了这声音,身形一僵便往声源处望去。

长相圆润的少年喘着粗气跑过来,怯怯看沈小石一眼,最终红着眼道:“哥,对不起。”

他想去拉沈小石的手,沈小石推开一步,避开了,少年脸上显出受伤神色。

沈小石面无表情看着他:“你要说‘对不起’的对象不是我,你也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唐卓当下白了脸,讷讷说不出话。

沈小石眼里涌现复杂情绪,还要再说什么,我眼尾瞥到远处唐家人气势汹汹过来了,怕起冲突,忙拉了拉他袖子。

沈小石看一眼那乌压压一群人,叹了口气,对我道:“枫哥,咱们走吧。”说完不理唐卓,径自走了。

半途我回头再看,少年独自留在原地,还在看沈小石,身形显得格外落寞。

此次庭审,盛珉鸥传唤了精神卫生中心的徐尉波医生作为辨方专家证人,来证明沈小石母亲因常年家暴而抑郁缠身,精神状况极不稳定。

面对这一手,控方早有准备,通过交叉询问质疑医生的专业度,试图让陪审团与法官相信对方对姚婧精神状态的评估并不可信。

检察官手上拿着一叠资料展示给众人:“徐医生过去五年在卫生中心的投诉率居高不下,不少病人认为自己的病情在他的诊治下并未达到他所承诺的好转。显然徐医生一直喜欢夸大自己的说辞,好突显自己的权威性。”

徐医生被大庭广众这样质疑,当下脸色都青了,气得双唇直抖:“你这是污蔑!”

盛珉鸥对徐医生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同时起立冲法官颔首道:“徐医生并非第一次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此前从未有人质疑徐医生专业性。既然控方不相信徐医生,我们可以用他指定的医生,没关系,身正不怕影子斜,姚女士的精神状况不会因为医生的改变而改变。”

法官看向控方检察官,蹙眉道:“控方,你需要更换指定医生吗?我要提醒你一点,辩方提交鉴定申请时你并没有对医生人选作特殊要求。”

之前我听沈小石提过,由于案子引来各方关注,法官不想节外生枝,希望能尽快有个结果,因此对没必要的拖延十分反感。

检察官似乎没料到盛珉鸥会这样硬气,面对法官严厉的面容,一下子就有些气弱。

“不用了,法官大人。”他悻悻坐下。

之后,控方传唤了唐志鹏的同事与邻居,两人无不对唐志鹏称赞有加,说不相信他是个暴力的人,又说他忠厚老实,对人非常友善。

沈小石紧紧抿着唇,眼里怒气蓬勃,这要不是法庭上,我怀疑他会立刻站起来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问他们是不是眼瞎。

庭审进行到一半时,我突然收到易大壮来电。我看了眼庭上严肃的氛围,点了拒接,刚要发信息跟他说自己不方便接电话,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这样锲而不舍,倒真像是有急事的。怕对方出了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只得跑到法庭外头接了电话。

“什么事?小石妈妈正庭审呢。”

易大壮似乎正在走动,呼吸有些急促:“枫哥,我寄了样东西给你,你收到……收到了放好,我过几天找你来拿。”

“你的东西寄给我了?”我听得一头雾水,“你网购地址填错了吗?”

“差,差不多吧。千万给我放好了,兄弟以后请你吃饭。”

再三叮嘱下,他匆匆挂了电话。

我盯着回到主页的手机屏幕,心里莫名觉得古怪。

寄错一样东西而已,用得着他这样急切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寄给我一笔巨款。

猫着腰回到旁听席,发现控方再次传唤了唐卓。小胖子第二次站到证人席,兴许比第一次人更多的关系,他表情也更为局促不安。

检察官的问题与先前大同小异,差别不大,但当他问到是否有目睹父亲对母亲实施暴力时,唐卓这次却沉默了。

少年垂眼注视着地上,似乎那里有什么吸引他注意的东西,让他看得出神。

检察官拧眉又问了一次:“唐卓,你是否有目睹过你父亲对母亲的暴力行为?”

庭上一片静默,连记者们打字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场上只有头顶冷气机运转的些微噪音。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少年缓缓抬起了头。

“有。”他声音简洁有力。

众人哗然,在场媒体们面面相觑,十指如风一样快速敲击着手下键盘。

检察官有一瞬的怔愣,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听觉:“什么?”

唐卓咽了口唾沫,声音更大:“有,我有见过!我生日那天,我爸抓着我妈头发往墙上撞,对她拳打脚踢,我去拦,他把我推进房里锁上门,不允许我出去。他在外面的样子和在家里的截然不同,他对我很好,但他不是个好丈夫!”

姚婧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接着激动地身子往唐卓方向倾了倾,眼里含满泪水。

唐卓突然改变证词,打了检察官措手不及,忙要求将他列为敌意证人,法官同意了。

“你是不是受到了你母亲那边的压力?”检察官意有所指地看向旁听席这边,“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唐卓颤抖了下,嗫嚅道:“我上次说谎了。”

盛珉鸥站起身反对:“反对控方毫无依据的恶意揣测。现在看来,证人两次说辞不一致,更像是第一次庭审时受到了控方的压力。”他唇边带着笑,看着客客气气,说出来的话却很不留情面,“我很想知道,控方是否为了尽快定罪而给了一名未成年不该有的压力?”

检察官被他这样直截了当质疑,脸上挂不住,怒斥道:“你这也是恶意揣测!”

“那我收回。”

“你……”

“够了!”法官适时敲响法槌,打断两人交锋。

“鉴于这名证人身份特殊,两次证言前后不一,在此决定对其证言不予采纳,希望陪审团有自己的判断。”接着,他宣布接下来进行长达一小时的休庭,随后直接进入结案陈词环节。

这也意味着,今天之内陪审团就会出裁定结果,案子也将有最终的定论。

休庭期间,检察官进行了最后的尝试,认罪换三年缓刑,姚婧拒绝了。

讨论室里,吴伊高兴地要跳恰恰:“胜利在望胜利在望,这一个小时里陪审团就应该形成大致意见了,之后的结案陈词不过更明确他们的判断,最多半小时就能出结果。”

他虽未明说,但种种表现已能看出胜券在握。

辨方主张正当防卫,如果陪审团宣布姚婧无罪,她将被当庭释放。

沈小石最近一直操心他妈这件事,吃不好睡不着,今天终于要有结果,难免激动。

我手搁在桌上,他听了吴伊的话一把紧紧握住我手腕,振奋道:“这些天劳烦大家了,无论结果如何,改天我一定大摆一桌好好谢谢各位!”

盛珉鸥就坐在我们对面,闻言从手机里抬起头,轻浅地笑了笑道:“客气了。”

好像生成了条件反射,我霎时就跟手被刀割了一样,连忙从沈小石手里挣出来,挪着椅子拉开一大段距离。

沈小石沉浸在自己情绪里,也没有在意,吴伊却忽然爆出一连串的咳嗽,将头扭到一边,耳朵都咳红了。

“吴律师你没事吧?”沈小石见他咳得厉害,出言关心道。

吴伊没回头,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无事。

休庭结束,众人依照顺序再次入席。

结案陈词控辩双方都要说过一轮,这是最后争取陪审团信任的机会,可以说至关重要。

我第一次旁听到这一环节,比起严肃的审判程序,这一环节更像是控辩双方对自己演讲功力的展示。

条理分明,通俗易懂,还要扣人心弦。

“我是个孤儿,三岁时,我被我的养父母收养。”盛珉鸥手里旋着一支笔,在庭上开阔处缓慢踱步,“在我十四岁时,我的养父出车祸去世了。他被一辆货车从后面辗轧,送到医院后,医生看过他的伤口,直接又将床单盖了回去,表示已经没有实施任何抢救的必要。我弟弟那天哭得很惨,我从没见他哭成那样。”

他停顿片刻,接着道:“质疑姚女士为什么不离开她的丈夫,为什么当时不报警,就像质疑我的养父为什么当初不躲开那辆车一样。”

“他难道听不到汽车驶来的声音吗?”

“她难道看不出对方已经喝醉了吗?”

“如果街上突然冲上来一名陌生人对你行使暴力,你会不会反击?答案是肯定的。那为何换做一名丈夫,大家就要奇怪妻子为何要反击?在这场二选一的命题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姚女士只要是个正常人类,出于生物本能必然会竭力保全自己的性命。但这不是谋杀,也不含蓄意,只是出于正当、合理的自我防卫。”

控辩双方结束发言后,法官给了陪审团十分钟统一意见。

十分钟里,沈小石分外紧张,不停搓揉双手,搞得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我去看盛珉鸥,他却十分淡定,半阖着眼,一动不动坐在辩方席,不细看都要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

十分钟后,陪审团代表起身,冲法官躬了躬身。

全场目光聚焦到他身上,等着陪审团裁断。

时间都像是静止,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对方清了清嗓子道:“经过陪审团一致认定,认为谋杀指控不成立,正当防卫成立,裁决姚婧……无罪。”

“无罪”两字一出,好似有一柄钟槌撞在我的心上,整个魂灵都跟着震了两震。

我第一时间去看盛珉鸥,正好瞧见他掀起眼皮,唇角露出一抹尽在掌握的微笑。

不知是谁先开始,旁听席渐渐响起掌声,最后连成一片。

沈小石一下子抱住我,喜极而泣:“赢了赢了,枫哥我们赢了!”

我一双眼全黏在盛珉鸥身上,要不是大家都看着,恨不得扑上去抱着他转圈。

盛珉鸥这时站起身,一手插进裤兜,目光扫到旁听席,与我视线交织。

我冲他咧嘴傻笑,他脸上那点笑意转瞬即逝,很快错开眼,与一旁姚婧握手道喜。

咦?他这眼神不对。

沈小石抱着我又跳又叫,我猛地回神,整个人像是被一月寒风吹拂,打了个哆嗦,手忙脚乱将他推开。

完了完了,我怎么感觉自己一天到晚跟个偷腥出轨的丈夫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夫人抓包。

我好像自己作了个大死,当初为了逼飞鸥落下设的陷进,好用是好用,但后遗症也一大堆,现在反倒成了累赘。以致如今我做什么,都觉得自己散发着浓浓渣男味儿,还是那种花花肠子一肚,叫谁都是心肝宝贝,脚踏几条船的骗炮死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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