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一去,元婴大典便也了无趣味,前来赠礼的大小仙门宾客各各散去,纷纷私下议论风陵山大弟子对那已成魔修、无法转圜的魔道幼子是何等情意深沉。想必今日之后,徐行之与九枝灯的风流轶事必将传遍整个仙门的角角落落。

广府君的脸色比被人迎面甩了个耳光好看不到哪里去,可清静君倒是淡然如常:“溪云,何必如此挂怀。”

广府君俗名岳溪云,他与清静君并无血缘,倒是有幸共享同一个姓氏。

兹事体大,广府君难得唤了清静君的本名,道:“无尘师兄,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轻纵了徐行之去!他此番作为,置我风陵山颜面于何地?置您的厚望于何地?!方才应天川礼官来问我什么,您可知道?他问我,九枝灯是否与徐行之暗地结为了双修!否则何以要这般回护?”

“行之没有。我心中清楚。”

“但悠悠之口又该如何评说?您是风陵山主,合该惩戒徐行之,以绝四门议论!”

“我确然是风陵之主,但行之是我徒弟。”清静君温声道,“若是我连我的徒弟都护不住,这风陵之主当来又有什么意思。”

广府君面露决然之色,“您可还记得您当初答应过我什么?徐行之他绝不可!绝不可与非道之人过往甚密!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督管他,生怕他行差踏错,但他若真的与那九枝灯关系匪浅……倘若徐行之知道了他自己是……”

他的后半句话被辘辘的轮椅声碾断开来。

广府君着实是心慌意乱,竟未发现在他说话间,温雪尘已来到了他身后。

温雪尘的确是听到了些什么。

然而,他并非曲驰也并非周北南,前者看似温和却异常顽固重情;后者性情直率且相当江湖义气。他既是温雪尘,内心便纵有九曲心肠,千般机变,也不会流于外表分毫。

温雪尘躬身,平静道:“两位君长。晚辈无意偷听些什么,对风陵山的秘辛也不感兴趣。然而今日一事,晚辈有一言,九枝灯此人断断不可再留于风陵。”

“我是为着行之的声誉,方才有此一念。”温雪尘指尖盘弄着阴阳环,娓娓道来,“此次元婴大会,各门均有礼官参与,行之带九枝灯弃会而走一事必将传开,影响不可谓不严重。若想叫行之将来担任风陵山主时少受非议,最好将血脉已然觉醒的九枝灯送回魔道。”

广府君深觉有理:“这话没错。师兄,为保风陵声誉,也为保徐行之那边稳妥,九枝灯不能再留。”

向来淡然又性情温软的清静君面露难色:“……质子无错,不过是觉醒了魔道血脉而已,何必要送他回去受罪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温雪尘淡然道,“更何况,九枝灯身怀非为玉璧,他只是一个祸及行之的累赘而已。清静君,你向来疼宠行之,不会不为他考虑吧?”

清静君固执道:“不行,总该有别的办法。那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

广府君厉声:“师兄!”

温雪尘垂下眼睑,历历道来:“清静君,您最近应该风闻过某些消息。魔道之主廿载昨日渡劫失败,已在天雷下化为一堆骸骨。九枝灯的两名兄长为魔道之主尊位早已撕破面皮,魔道内部势力如今是互相倾轧,纠葛如麻。九枝灯若仍是普通修士还自罢了,他的魔道血统偏偏在此刻觉醒,魔道内部某些人难道不会想要利用这个流落在外的幼子?他再留在正道也是无益,不如送他回去。若我们能扶他上位……”

“……扶他上位?”

饶是广府君也未能想到这一层,他盯紧了温雪尘这个年轻一辈中有名的心淡面冷之辈,心中也不禁泛起层层叠叠的冷意来。

温雪尘自不会介意旁人的眼光,自顾自道:“……正是,扶他上位。他自幼在正道中长大,送他回去,魔道与我道便能长久修好,此举于行之、于风陵山,于我道,甚至于魔道未来之计,均大有裨益。”

“于行之”三个字似是触到了清静君心底的弦,他默然下来,不再言语。

广府君尽管觉得眼前之子心思太过细密可怖,仍不得不承认这是眼前最佳之策:“师兄,您下决断吧。徐行之他——”

“听行之的。”清静君闭目,“听他的。”

广府君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师兄!”

清静君旁若无人道:“雪尘,你若能说服行之,那我便不管那孩子去往何处了。”

温雪尘颔首,应了一声“是”,拱手告辞后,他正摇着轮椅打算离开,便听得身后传来清静君含着淡淡忧浥的嗓音:“雪尘,你心思过重了。若是时常这般算计,于你心疾实在不利。”

温雪尘回首,清冷眉眼间含起笑意来:“清静君,多谢提醒。不过我这人已经习惯多思多想,没法再改。”

温雪尘决然而去,青色发冠束缚下,掺白的头发迎风飘飞。

孟重光立于台下,众弟子皆散去,他却未曾挪动分毫。

待温雪尘与他擦肩而过时,孟重光突然开口道:“……他自小在魔道被排挤,在正道长大,亦受排挤;现在你又要将他送回魔道去。……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呢。”

温雪尘摇轮的手指一紧,转头看向孟重光,凝视片刻,方才浅笑道:“你竟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孟重光目不斜视:“猜也能猜到了。”

温雪尘的确是意外的,毕竟在他心目里孟重光是白纸一张,是个一心只惦念着师兄、只知道笑闹混玩的小孩儿,如今看来倒是小觑他了:“我道你向来与九枝灯相争,巴不得他走呢。”

“我希望他走,但并不希望他死。更何况他死了,师兄是要伤心的。”孟重光微微转动眸光,与温雪尘对视,嗓音极冷,“我不想和一个死人争宠。……也争不过。”

温雪尘愕然。

留下这句话,孟重光居然还有心思对温雪尘勾出一道天真无邪的笑容,直把温雪尘笑得后背生寒,才迈步而去。

温雪尘微微凝眸。

徐行之,你的师弟,一个两个的,倒还真是深藏不露。

旁人或许不知徐行之此时去处,然而温雪尘却很清楚。

风陵山后山有一处圣地,名为玉髓潭,乃修炼养气、塑心陶骨的好去处,据说是清静君特意拨给徐行之的修炼所在,其余弟子甚至无权践足。

温雪尘曾被徐行之带去游玩过,因此不费任何力气便进入了玉髓清潭的洞·穴中。

徐行之一身广袖华服,坐于玉髓潭岸边,连衣带人浸于水中,精绣细织的博带浮在水面之上,而九枝灯就枕靠在他的大腿上,昏睡不醒。潭面上清雾缭绕,一如繁华梦散,两人一坐一躺,场景极美,仿佛某位名士大家笔下的丹青之作。

一线鲜红如血的魔印,终是刻骨地烙印在了九枝灯的眉心之中。

温雪尘漉漉有声地轧着潮湿的地面走来:“如何了?”

徐行之轻笑一声:“他得恨死我了。小灯向来不爱求人,好容易求上一回,我这个做师兄的也没能帮到他。”

“你已尽力了。”

“尽什么力?”徐行之嗤笑,“尽力将他推入了他并不想入的魔道吗?”

两相沉默。

徐行之伸手掩住九枝灯额头上无法湮灭的魔印:“雪尘,如果是你呢?他若是一心求死,你会如何选?”

话一出口徐行之便有些后悔:“算了,当我没……”

温雪尘眼睛分毫不眨:“我会由他死,甚至会送他死。”

徐行之长出了一口气,却仍难以将浊气彻底驱出身体:“是,你是温雪尘。当然会这么做。”

温雪尘安然自若地答道:“但你是徐行之。你不舍得叫他死。”

徐行之不置可否:“你既心知,就该知道你是劝不动我的。”

温雪尘微微讶异,挑起眉来。

“怎么?当我不懂你的心思?”徐行之道,“你特来此地找我,总不是来关心小灯身体如何的吧。”

温雪尘不禁失笑:“你们风陵山人,平日看起来没个正形,事到临头倒是一个想得比一个通透明白。”

话已说开,徐行之索性直接给出了一个结论:“我不会送他回魔道。想都不要想。”

“你不是不在意非道之别吗?”温雪尘说,“按照你常说的,只要修持己心,他身在魔道,与身在风陵山又有何区别?”

“有。”徐行之说,“时机不对。……什么都不对。”

“怎么说?”

徐行之动作极轻地抚弄着九枝灯的眉心,他即使在睡梦中也受着煎熬,眉头锁得无比紧密:“我不在意魔道血脉,可小灯在意。现在小灯初得魔道血脉,我就提出将他送回魔道?他该如何自处?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何况,魔道此时正值倾轧争斗之时。我送他回去,是把他往漩涡里推。”

温雪尘单手支颐,反问道:“他留下来,又怎知不是身在漩涡?你方才走得早,怕是不知道已有人在议论,说你与小灯早有断袖分桃之谊。有了这等声名,你若不及时表明态度,将他送回魔道,你将来还能做风陵之主吗?”

徐行之面色不改:“我若是连小灯都护不住,风陵之主做来又有何意思。”

温雪尘:“……”

他知道自己是来找徐行之谈正事的,然而话说到此,温雪尘却难免对徐行之生出了几分真心的羡慕。

他与清静君倒真是亲师徒,一样都是性情淋漓之辈。

至于温雪尘自己,已经很久这般没有敢于行天下大不韪之事的冲动与少年意气了。

此时,九枝灯微微蹙眉,似是要醒来了。

徐行之自言自语的低喃温软得不像话:“……多睡一会儿不好吗。”

他单手扯下绣云刺金的道袍,包裹在九枝灯脑袋上,并用手掌垫在他脑后,好教他躺得舒适一些。

少顷,九枝灯含着沙子似的嗓音在他掌下响起:“……师兄。”

“我在。”

“师兄。”九枝灯直挺挺躺在那里,手指都没有动弹一根,姿态仿佛是濒死之人在等待秃鹫,就连发问声也是轻如蜉蝣,“……为何要救我啊。”

徐行之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对不起。”

这三字触动了九枝灯已经死水无澜的心弦,他渐渐屈起身来,抱紧了头。

他还活着。

他体内的经脉流转已与寻常状况截然不同。

他……

九枝灯把自己越缩越小,恨不得就此消失在这世上。

徐行之从没听过这般悲伤入骨的声音,一字字仿佛是从心头挤出来的血:“师兄,我是魔道……我是魔道了……”

多少年来,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阴影,终于在徐行之华服加身的这一日猝不及防地降临到他头上。

徐行之将他的头拥入怀中,颤声道:“不,你是我师弟。”

……不管是魔,是鬼,是妖,是人,永远都是徐行之的师弟。

九枝灯这样了无生机地贴靠在徐行之怀里,不知呆了多久,才像是记起了什么,用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力道抓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师兄,师兄……我哪里都不想去。……别送走我。求求你,别送走我。”

他重复着同一句话,眉眼湿漉漉的,乌发垂下盖住单眼,另一只眼,已变成了魔道正统后裔才会有的火红赤瞳。

此时的九枝灯根本想不到徐行之现如今的处境如何,也想不到更远的以后,他只能昏昏沉沉、反反复复地请求,不要送走他,别送走他。

徐行之轻声允诺道:“不会的,我不会。”

九枝灯很快力竭昏去,徐行之却一直拍抚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

温雪尘在二人背后凝望许久,方才低声叹道:“……殊途之人,何必硬要求同归。”

徐行之固执地回他:“我偏要求一个同归。”

待九枝灯经脉流转平稳下来,徐行之去了一趟清静君居住的浮名殿,和他对谈了一个时辰。无人知道他们在此期间究竟说了些什么。

随后,徐行之将九枝灯从玉髓潭带出,安置在自己殿中。

孟重光已经从会场返回,见他抱九枝灯入殿,唇角微动,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露出乖巧的笑意来:“师兄回来啦。”

徐行之嗯了一声,把九枝灯安放在自己与孟重光共眠的榻上,替他掖紧被子。

孟重光自从看到九枝灯被搁上那张床,眸色便阴沉了下来。

徐行之在榻边坐下,细细端详着九枝灯的眉眼。

真是神奇,当初他一条胳膊就能抱起来扛在肩上的小孩儿,如今已长得这么大了。

“师兄。”孟重光在他背后叫他。

“何事?”

“九枝灯师兄倒下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徐行之闻言回过头来。许是在玉髓潭边呆得久了,雾气入眼,将他一双乌色的眼睛洗得细雨蒙蒙。

他问:“怎么了?”

“九枝灯师兄是突然发作的。”孟重光神情很是复杂。他关注着徐行之的表情,将嘴唇抿上一抿,方才犹豫道,“师兄,据我所知,入魔觉醒,总受灵犀一念影响,绝非偶然。我想,九枝灯师兄该是在那时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因此……”

徐行之打断了他:“我知道了。”

对于徐行之这么平淡的反应,孟重光略有意外和不甘:“师兄难道不想知道?”

“圣人论迹不论心。”徐行之答道,“……论心无人是圣人。重光,我且问你,你难道一生之中就从未动过什么不该动的念头?”

孟重光不说话了。

不需孟重光提醒,徐行之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

但他永远不会去问,在自己登台时九枝灯动了什么心思,以至于心念异生,徒增业障。

或者说,不管九枝灯想了些什么,都不该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

半日后,九枝灯醒了,只字不语地倚在床畔。

徐行之只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屋子里的铜镜就被打碎了。

徐行之什么也没说,蹲下身,把碎片一片片收拾起来。

九枝灯清冷中含有一丝颤抖的声音自床榻方向传来:“……师兄,抱歉。”

徐行之轻描淡写地:“嗨,马有失蹄,人有失手,有什么的。”

九枝灯问道:“元婴大典办完了吗?”

“嗯,办完了。”徐行之回过身来,殿外的阳光自窗边投入,遍洒在他脸庞之上,晃得九枝灯有些睁不开眼睛,“……怎么样,师兄着礼服的模样好不好看?”

此时的徐行之已经换回平日装束,但九枝灯却看得眼眶微微发热。一股热气儿在他眼窝里冲撞,几乎要叫他落下泪来。

师兄在元婴大典之上著衣而立、衣带当风的画面像是被烙铁烫在了他的双眼之中。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自己望着光彩夺目的徐行之,第一次由心间最底处泛滥出了一片腐烂的泥淖,翻滚着,叫嚣着,它想要把徐行之拉入他的身体之中,永远不放他离去。

他是魔道后裔,此事已不可更改。但是,若他能回到魔道,夺位成为魔道之主,将来把魔道与正道相合并,是否就能和师兄平起平坐了呢?

若他与师兄平起平坐后,能否在那时跟师兄相求,结为道侣呢?

或许是知其太过夺目而不可得,九枝灯放肆地想象着与师兄在一起后的一切可能。

他只是想一想,又有何罪呢?

……然而,谁叫他生而为魔。哪怕只是想上一想,便已是极大的罪愆。

九枝灯倚在枕上,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此时外头陡然传来一阵混乱,间或有“周公子”、“周公子你慢些”的乱声,转瞬间,脚步声已到了屋外。

周北南一脚踹开了门:“徐行之!”

徐行之啧了一声:“投胎啊你。要是把门踹坏了,你得给我修好才能走。”

周北南一眼看到安歇在床的九枝灯,脸上青白之色略褪,即将冲口而出的质问也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瞪眼:“……出来!”

徐行之把剩下的碎片打扫进簸箕里:“就出就出。瞎叫唤什么。”

九枝灯沉默地注视着徐行之的背影,一直到门扉掩上,他依然贪恋地注视着背影消失的地方。

把徐行之揪出殿后,周北南张口便质问道:“徐行之你怎么回事?你逃了元婴大典?”

“逃便逃了呗,这点小事还值得你周大公子千里迢迢跑来啊。”徐行之满不在乎。

“小事你大爷啊!”周北南气得脑仁疼,“应天川来风陵赠礼的礼官告诉我说,九枝灯中途化魔,你竟然抱他当众离去?你与他是何关系?”

徐行之挺无辜的:“师兄弟啊。不然呢。”

周北南喘一口气:“我信,可旁人信吗?那可不是单纯的元婴大典!是推举你继任下一任风陵之主的继任典仪!你他妈说跑就跑,还带着个魔道一起跑?你知道外面都在传些什么龌龊的东西吗?”

徐行之笑嘻嘻的:“那是他们自己想得龌龊,关我何事。”

周北南被气得一个倒仰:“你这一天天的就惹是生非吧!迟早你栽一回狠的就知道疼不疼了!”

说到此处,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不过这回的声音斯文了许多。

有弟子的引荐声传来:“曲师兄,这边。”

周北南精神一振,跳将起来:“曲驰,快过来!”

朱衣素带的曲驰从月亮门间踏入。他额上生了一层薄汗,看来亦是得了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曲驰看向徐行之,笼统问道:“……没事吧。”

他既是问徐行之有没有事,也是在问九枝灯有没有事。

徐行之一言以蔽之:“没事。”

曲驰呼出一口气:“好,那就好。”

“不是……这就没了?”周北南一口老血憋在喉咙里,“曲驰,你年岁最大,倒是训他两句呀。”

曲驰行至近旁,缓声道:“训他又有何用呢。事情已经做下了,不如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三人在阶前席地坐下,曲驰和徐行之之间夹着个气呼呼的周北南。

周北南没好气地:“说吧说吧,你接下来怎么打算?让九枝灯留在风陵山?”

徐行之掰了根梅枝,在地上无聊地写写画画:“不然呢?”

“也是。”周北南嘀咕,“廿载横死,他那两个儿子正狗咬狗的,热闹着呢。这姓九的小子在魔道里没根基,挑着这个时间把他送回去,不是要他命呢吗。”

曲驰却有些怀疑:“但是魔道会放弃他吗?今日之事闹得太大,魔道那边也该听到风声了,他血脉觉醒一事是隐瞒不了的。万一他两个兄长认为九枝灯是威胁……”

周北南挑眉:“如何?他们敢杀来风陵山?”

“不会。”徐行之托腮沉吟,“四门与魔道止战已久,小灯如果不愿回去,他们也不会蠢到上门挑衅,自找死路。……曲驰和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言罢,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九枝灯的母亲。”

周北南顿觉棘手:“也是。那可怎么办?”

“多年前我与曲驰去过一次魔道总坛,是去帮小灯送家书。”徐行之头也不抬地用梅枝绘制着什么,“待会儿我打算再去一回。”

周北南霍然起身:“你要去抢人?徐行之,你——”

“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是接小灯母亲来与他团聚。”徐行之补充道,“……同时也是替小灯表明他不愿参与争斗的心迹。到时候在风陵山下修一座草堂,让小灯母亲住在里面,他们母子二人也能时时见面了。”

周北南:“……他们若是不肯给呢。”

徐行之面色淡然:“哦,那就用抢的呗。”

周北南:“……”

徐行之手下动作稍停,思忖了许久,他刚想问曲驰些什么,曲驰便绕过周北南,接过徐行之手里的梅枝,在沙地上续上了徐行之未能完成的草图:“……穿过明堂后,到这里左转。”

徐行之不无讶异:“你还记得啊。”

曲驰埋首道:“十数年前我随你一起送信,去过石夫人的云麓殿。我记性尚可,你若是不很能记得路,我再跟你去一次便是。”

徐行之一把环住曲驰的脖子,嬉笑:“曲师兄,我真想亲你一口。”

曲驰温柔道:“别闹。”

周北南瞪直了眼睛:“曲驰,你不怕受罚?上次你跟他去魔道总坛,可是足足罚了三月禁闭……”

曲驰似乎并不把可能受罚的事放在心上,宽容道:“无妨无妨。大不了这次被关上一年半载,我正好趁此机会专心参悟。等再出关时,修为说不准能赶上行之。”

曲驰性情向来如此,润物无声,待人温厚。也正因为此,四门首徒之中,威信最高之人既不是冰冷倨傲的温雪尘,亦不是跳脱无常的徐行之,反倒是看似温良平厚、无甚脾气的曲驰。

周北南看着这两人并肩谋划,着实别扭,不自觉地便探了身子过去,听他们议论,偶尔插上一两句嘴。

几人刚商量出来个所以然,便有一道声音陡然横插了·进来:“徐师兄。”

徐行之抬首,发现来人竟是徐平生。

徐平生淡然注视着他,礼节周到地揖了一揖,声调平常道:“徐师兄,师父叫我来问,九枝灯是否在你这里。”

徐行之颔首。

“那便请他到山门前的通天柱去吧。”徐平生道,“有一位名唤石屏风的夫人在通天柱下等他。”

不等徐行之反刍过来“石屏风”所为何人,他们身后的殿门便轰然一声朝两边打开了。

九枝灯一步抢出门槛:“她来了吗?”

徐平生被他赤瞳的模样惊得倒退一步,方才皱眉答道:“没错。是石夫人。”

向来淡然处事的九枝灯此时竟是难掩激动之情,急行几步,但仍未忘礼节,朝曲驰与周北南各自深揖一记,又转向徐行之,唇畔都在颤抖:“……师兄,我想去换一件衣服。”

徐行之回过神来,挥一挥手:“你去吧。”

待九枝灯和徐平生一齐告退之后,周北南才惊诧道:“……‘石夫人’?我们还未去,他母亲倒先自己来了?”

曲驰自语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徐行之一语未发,阴着面色,抬步径直往山门处行去。

周北南忙纵身跃起,追赶上了徐行之步伐,边追边回头看向没能来得及关闭的殿门。

——九枝灯方才在那里听了多久?

这念头也只在周北南心里转上了片刻。很快他便释然了。

……听一听也好,让这魔道小子知道徐行之待他有多用心,以后专心守在徐行之身边,安安静静的别闹事,那便是最好的了。

十几年前,前往魔道总坛送信的徐行之也未能得见石屏风真容,只是隔着一层鸳鸯绣屏,影影绰绰地看了个虚影。

时隔十几年,徐行之遥隔数十尺之距,终于见到了石屏风石夫人,九枝灯的母亲。

一棵百年古松下,摇曳着一张仕女图似的美人面。石夫人从体态上便透着一股纤弱之感,弱到仿佛一阵风吹来便能将她带走,她生有小山眉,圆鼻头,分开来看很美,但却很紧很密地挤在一起,形态不错的五官偏生拼凑出了一股苦相。

她扶着树干,薄唇启张,牙齿禁不住紧张地发着抖。

九枝灯换了一身最新的风陵山常服,从上到下的配饰都取了最新最好的,几乎是与徐行之前后脚来到山门处。

在他与那女人视线相接时,女人像是被重物撞了一下腰似的,身体往前佝偻了些许,热泪夺眶而出。

“小灯。”她软声唤道。

九枝灯难得展颜,不假思索,抬步便走下了几级台阶。

然而,等他再次抬首时,神情赫然僵住,连带着步子一道迟滞在了半空中。

当年将他送来风陵山山门口便抽身离去的六云鹤,就像十数年前一样,立在他母亲身后,一身鸦青色长袍被山风拉扯着来回飘动,发出切割一般的冷响。

九枝灯脸上的笑意渐次退去,被苍白一寸寸蚕食殆尽。

六云鹤乃廿载至亲至信之人。

廿载横死,两子争位,魔道内部正是风起云涌、勾心斗角之时。此时,六云鹤带着九枝灯之母来到风陵山,所为之何,昭然若揭。

——看来,他对那野心勃勃的两子并不满意。

若能扶植流落在外的九枝灯为魔尊,那么,在魔道中树大根深的六云鹤,便有了一只绝好的、用来掌权的傀儡。

现在他便来接他的傀儡了,用傀儡的母亲作为筹码。

倘使九枝灯不随他回去,那柔弱的、一阵风刮过便能折断的女人,下场如何,不难想见。

他身后的三人也已明白过来。

徐行之肩背绷成了一块铁,他难得发怒,唇角都憋忍得颤抖起来。

周北南侧目看向徐行之,神色几度变换后,别扭地拥住了他的肩膀,大力拍打了几下,附耳道:“若是要上,叫我一声,我们三人齐齐动手,不愁打不死他。”

“不可。”眼力极佳的曲驰断然道,“……石夫人腕上有一脉红线,该是被那人动了什么不堪的手脚。……也许,那是同命符的印记。”

徐行之的后背突然山洪暴发似的,无望地松弛了下去。

……魔道同命符,至邪至阴,生死同命。唯有施符者方能解绑,中符者则无知无觉,符咒一旦种下,施受双方便共用一命,施者若死,受者亦死。

这也就意味着,徐行之他们对六云鹤动手,便等同于送九枝灯的母亲去死。

九枝灯如若不从,结果同样可以预见。

然而,那温柔且愚昧的女人却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牵系着什么,她对于九枝灯的望而却步甚是诧异,甚至涌出了些委屈又激动的眼泪来。

“小灯,你不记得我了吗?是我呀。是娘呀。”

九枝灯远远望着她,唇畔抖索。

过去,倘若没有她在,九枝灯怕是活不到进风陵山的时候。

现在,倘若有她在,九枝灯就必然要弃风陵山而去。

九枝灯脚腕重如铁石,似乎再往下踏一步,他就要跌入深不见底的地方去,再不见天日。

然而,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他必须做出选择。

九枝灯站在他走过无数遍的青石台阶上,往下迈了一步,又一步。

看起来艰难万分的一步,实则那般轻易地就踏了过去,仿佛将一块石头投入深渊,本以为会粉身碎骨、撕心裂肺,谁想真正落地时,也就是不痛不痒地跳动了两下罢了。

他一步步走向六云鹤,一步步远离徐行之。

走下五阶之后,他霍然转身,双膝跪地,衣袂翻卷宛若流云。

他将头狠狠抵在石阶之上,一字字都咬着舌尖,仿佛只有使出这样斩钉截铁的力量,才能把接下来的一席话说出口:“魔道九枝灯,谢徐师兄多年照拂恩德。今次……返还总坛,一去不还,还请师兄今后,多加餐饭,照顾身体,勿要……”

说到此处,九枝灯拼尽全身力气,将额头碾磨在地上,恨不得就这样死在此处。

好在他终于是将该说的话说出了口:“……勿要着凉。”

十数年的光阴,不过是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

大梦方觉,是时候离去了。

徐行之用力睁了睁眼睛。

“走吧。”徐行之用叹息的语调笑着,“没事儿,走吧。”

他俯下身,把九枝灯拉起,替他拍去膝盖上的浮尘,伸手在他左胸胸口轻点了一记,又点了一记:“守持本心,各道皆同。”

九枝灯不敢再看徐行之眼睛,甚至没能应上一声,便仓促地留给他一个后背,直往松树前走去。

徐行之亦转身,朝门内走去。

二人背对背,相异而行。

走出十数步的九枝灯心念一动,猛然回过头去,却只捕捉到了徐行之翩跹而飞的缥色发带。

他想唤一声“师兄”,然而这两个字却重逾千斤,堵在他喉腔内,吞吐不得。

他求师兄将他留下,师兄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他此刻要走,师兄亦然笑着说,走吧。

师兄顺从包容他的一切,但他给师兄留下了什么呢。

九枝灯想得浑身发冷,但石屏风却已是等不及了,快步上前去,将九枝灯拥至怀中,柔声道:“你这孩子,云鹤只是说带我来看一看你,也没说要让我带你走呀。”

越过石屏风狭窄细弱的肩膀,九枝灯看向六云鹤。

六云鹤唇角微勾,眸光中志在必得的傲意,让九枝灯的神情一寸寸阴冷下来。

数年不见,石屏风有无穷无尽的话想与儿子说。她执起九枝灯生有剑茧的手掌,道:“云鹤告知我你魔道血脉已然复苏,我实在是坐不住,便求他带我来看一看你。这些年你在这里过得很不好吧,是娘当年软弱,护不住你……”

“很好。”九枝灯生平第一次打断了石屏风的话,“我在风陵,一切安好。”

暮色将至,阑干碧透。

九枝灯随石屏风下山时,想道,他或许再没有机会看到风陵山的星空了。

为了留住那仅有的一点想念,他一直仰头望天,然而,直到他离开风陵境内,才发现天空阴云密罩,竟是要落雨了。

……他终是没能看到风陵今夜的星辰。

夜色已浓,雨丝淅淅沥沥地飘下。

清静君最爱观雨饮酒,于是,在结束与广府君的夜谈后,他持伞返回浮名殿,却远远见到一个人影斜靠在廊柱下。

他微叹一声,缓步走去。

而那人听闻有脚步声,便睁开了倦意浓郁的双眼,摇了摇自己已空的酒壶,轻笑道:“……师父,你这里还有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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