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清静君不胜酒力,大醉而归。

徐行之将清静君背回山门时,一时没能看住酩酊无所知的清静君,叫他爬上了风陵山门口的通天柱,用他的“缘君”剑在柱身上刻字。

他刻到一半,回过头去问徐行之:“行之,行之,你姓什么?”

徐行之拽着他后襟,哭笑不得:“师父你赶快下来。待会儿广府君瞧见又要罚我了。”

喝醉的清静君措辞依旧得体又温文:“只要有我在,他不敢。他罚你,我打他。……你姓什么?”

徐行之:“师父你问这作甚?”

清静君笑得小酒窝都出来了,小声神秘道:“师父把你的名字刻在通天柱上,以后师父若是得了道,飞升上界,风陵山就交给你了。”

徐行之吓了一跳:“师父!我的亲师父!千万别!这风陵山给我带还不得带坏了?”

清静君温声固执道:“不坏。很好。”

徐行之颇觉头痛:“师父咱们不闹了,回房歇息吧。”

徐行之手腕上束着的铃铛受惊似的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引起了清静君的注意。

他将柳叶眉夹成一个有些忧郁的弧度,伸手抓住了徐行之的手腕:“来。我给你取下来。”

徐行之笑嘻嘻的:“……这可是您当年送给我的,怎么,舍不得啦?还想要回去?”

清静君直勾勾地看着徐行之,说:“……不好。”

“什么不好?您现在乖乖跟我回去洗洗睡,什么都好了。”

清静君固执起来简直可怕,他重复道:“不好。”

徐行之正无奈间,突然听得身下传来广府君压抑着怒意的声音:“徐行之!你在通天柱上做甚?”

虽然是在夜半时分,清静君这通酒疯也没能惊动几个弟子,然而广府君仍是大发了一番雷霆,罚徐行之回去将《冲虚真经》、《周易参同契》、《抱朴子内篇》各抄一遍,明日交上。

成功渡劫、成为元婴老祖级别人物的徐行之,接到的第一个任务竟是低级弟子都很少做的抄写经书,可谓凄惨非常了。

“……为何总叫我抄书呢。”徐行之伏在书房桌上,甚是郁结,“广府君哪怕罚我去青竹殿前倒立一夜都行啊。”

九枝灯在一旁磨墨,闻言轻声道:“师兄,勿要心忧。我与你一起抄写,天亮前总能做完的。”

孟重光明朗地笑着,目光闪亮纯真如星辰,轻易便能夺去人全部的视线:“还有我呀。”

孟九二人一边一个坐在自己身侧,叫徐行之心里涌上了些别样的情绪。

他抬手分别压住两人的后脑,亲昵地揉了一圈:“俩傻小孩儿。”

徐行之说话的腔调极动听,说“小孩儿”的时候尾音沙哑迷人得很,孟重光自然是欣然受用了,九枝灯却直直看向徐行之,意有所指道:“师兄,我不是小孩子了。”

徐行之自然不会往旁的方向去想,笑道:“在师兄眼里,你们永远都是小孩子。”

“嗯。”孟重光顺势把脑袋搁在了徐行之右肩窝上,尽管他比徐行之还要高些,可他做这样撒娇亲近的动作却自然无比,“师兄只要不嫌弃重光,重光愿意一辈子陪在师兄身边。”

徐行之语气温和:“傻话。”

九枝灯望着孟重光,神情奇异。

他想不通一个妖修为何能这般毫无芥蒂地欺骗师兄,也想不通心头那丝隐约的羡慕和渴望是源于何方。

他不是没想过要将孟重光是妖的事情告知徐行之,然而他一来不喜告密,认为此事非君子所为,二来有把柄握在孟重光手中,三来,他与孟重光不睦多年,却并不认为孟重光对正道有何图谋。

九枝灯自认做不到像孟重光那般痴缠师兄,他与他虽同为邪道,但终究不是同一类人。

左右师兄身为年轻一辈翘楚之人,已无人能出其右,将来必是风陵山的正统接班人,孟重光与自己,想必都没有资格同师兄相配。

这样想一想,九枝灯看到孟重光同师兄厮磨,反倒觉得要比过去更安心顺眼了些。

师兄是九枝灯唯一的光,哪怕靠近亦觉灼热,他只想跟在师兄身后,若是师兄偶尔能施与他温暖的一瞥,他便已经足够欣喜。

他不敢苛求更多。

夜深之时,抄录经文最是乏味无趣,损耗精神,三人并肩而坐,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

孟重光双眼晶亮地望向徐行之,托腮轻咬笔端,眼中跃动的清澄烛火里只容得下一个徐行之:“师兄,如果你再世为人,想要什么人陪伴在你身边呢?”

他用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地钩住闷头抄写的九枝灯,眼中似有笑意。

他曾用类似的问题问过徐行之,当时徐行之选择了自己,现而今他想叫徐行之当着九枝灯的面,把那个让他暗自甜蜜了许久的回答再重述一遍。

徐行之略略停笔,思索一番道:“……我吗?想要一个师父那样的父亲,再要一个如昼那样的妹妹,就很好了。”

“……我呢?”孟重光的期望猛然落空,去扯徐行之衣摆,不依不饶地,“师兄,我呢?”

九枝灯不言声,只专注地望着徐行之。

徐行之在桌下踹了孟重光一脚:“去去去。重活一世,你还指望我当爹当妈不成?”

孟重光心里顿时难受得不行,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的:“师兄,你以前说过只要我的。”

徐行之被缠得没办法:“要要要,要,行了吧?都要,北南雪尘曲驰师父如昼平生小九还有你,若能重活一世,我全把你们带上,一个不落。”

孟重光一听有这么多人都要随行,很是不悦,撇着嘴不看徐行之了。

而九枝灯却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偷偷勾起了唇角。

抄着抄着,徐行之身旁的两个小的都开始忍不住犯起困来。

九枝灯昨日与九尾蛇苦战后,又担惊受怕许久,后来在山间搜寻徐行之亦是殚精竭虑,又在风陵山不眠不休地等待他回来,现在着实是睁不开眼睛了。

孟重光同样因为负有伤势,身上疲倦得很,抄写不到一半就趴在桌旁打起了瞌睡。

徐行之左右看上一看,唇角噙起笑容。

书房里有一张供人歇息的软榻,徐行之把两人均抱起,并肩安放在榻上,取来一件暖和的大氅,合披于二人身上,又分别摸一摸他们的头发与后颈,浅笑一声,方才返回窗前明月之下,把洒满清辉的三份书简合并整理在一起,正欲提笔抄写时,突然听得外头的窗棂笃笃轻响了三声。

徐行之蓦然抬首,只见徐平生披戴一身疏朗星月立于户外,手持他那把遗失的竹骨折扇。

徐行之欣喜不已,蹑手蹑脚来到屋外,掩门时已经忍不住回头去望他的兄长:“……平生。”

徐平生曾严令徐行之在山门之内绝不得唤他兄长。徐平生将他一手带大,是以徐行之哪怕再觉不敬,也只能听从。

徐平生将“闲笔”交还到他手中:“师叔从那九尾蛇颅顶之上取下的,托我还给你。”末了,他没忍住补充一句,“……丢三落四,莽撞行事,怎成大器。”

徐行之还挺开心的:“兄长训斥得对。”

徐平生啧了一声,徐行之立即回过味来,但也不道歉,只盯着徐平生浅笑:“平生,谢谢你关心我。”

徐平生被他瞧得发毛:“……我走了。”

“平生。”徐行之记起自己在与师父离去前徐平生看向自己的眼神,心念一动,伸手挽住徐平生胳膊,“我与元师妹……”

“你不必解释什么。”听到此名,徐平生似是想起了什么并不愉快的事情,刚才稍有松动的神情又绷紧起来。他打断了徐行之的话,口吻微讽,“……这么多年,倒是辛苦你为了我一直对元师妹避而远之了。”

徐行之不想徐平生竟会说出这番话,愕然道:“我对元师妹从无……”

徐平生别开脸,振袖拂开他的手:“我说了,不需你多作解释,同样,我也没有沦落到处处要你相让的地步。请你以后少在外人面前谈及我,多谢。”

徐行之有些懊悔。

本来还算和平的一次对话被他搞砸了,早知道不提如昼,倒能皆大欢喜,说不定还能拉着兄长一起坐一坐,聊一聊天。

好在他足够心大,万事烦扰他都不会超出一刻钟的工夫。

徐行之莽撞中修得元婴之体,此乃风陵山之盛事,理当庆贺一番。

离徐行之熬夜抄经仅隔了两日,清静君便单为徐行之召开了一场庆贺大典,丹阳峰和应天川均送了贺礼来,而清凉谷的贺礼则是由温雪尘亲自送来。

前几日徐行之遭雷厄,他未能寻得徐行之,心疾发作,被清凉谷弟子护送回赏风观后又紧急返回谷中治疗,过了这两日,身体好些了,便趁盛会之机,前来风陵山登门拜访。

按温雪尘的说法是:“看看你死了没有。”

徐行之换上了唯有在风陵山盛典时才会上身的严衣锦袍,贴身吉服勾勒出极平滑细瘦的腰线,腰间环珮,腕上覆铃,衣衫的清白之色也无法将他浓秀飞扬的俊逸神采压下三分。

只要不开口,他便是世上无双的白玉公子。

看见温雪尘到来,他浅笑着摇扇而至:“温白毛,送了什么呀。”

“一双珊瑚玉树,十数种丹药,还有一对青蝉炉鼎。”温雪尘仰头望他,微微蹙眉,“低下来。领子都未整好,不像样子。”

徐行之笑嘻嘻的:“口气真像我爹。”

温雪尘不接他的话茬,只微微露出笑容来,望着那比自己还小两岁的人,意气昂扬,煊赫如火,多年过去仍是一副洒脱的少年气度,着实令人歆羡。

典礼进行得十分顺遂,徐行之执笏持扇,步步登上青竹殿前的高台,受玉冠,着玉带。清静君将玉带披覆在他颈间,温和地执住他的手腕,将绑缚于他腕上的银铃也一并捉入手中,将他从地上牵起。

徐行之略有诧异:“……师父?”

本来安坐于座位上的广府君本来便觉得此等典礼略有逾制,甚是不解,但见清静君如此庄重的动作,他心中登时清明了六分。

……师兄莫不是想借此机会,将未来继承风陵山主位之人定下?

徐行之?怎么可以是徐行之?

坐于客位之上的温雪尘倒是神色安然。

清静君向来疼宠徐行之,四门皆知,此回他元婴之体已成,风陵山未来山主非他莫属。

此结果本在他意料之中,他特来拜贺,不过也是想看一看徐行之那错愕难言的神情,定然有趣得很。

当清静君摆出这般严肃姿态、引着他走向台中时,徐行之已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准确说来,自从那夜清静君在通天柱上刻字,徐行之便预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

他小声道:“师父,不可。风陵山主之位我着实受不起,广府君仍在其位,合该是他……”

清静君温声道:“师弟适宜辅佐,却太过古板,不宜担主位之尊。再说,我都能胜任山主之位,你又有何不可。”

徐行之对山主之位并无兴趣,然而已被架上高台,退无可退,就连看上去颇有微词的广府君也在神情几度变幻中露出了“认命”的表情。

徐行之眼见大事将成,只得微叹一声,目光自然下落,恰与孟重光四目相接。

孟重光眼中那毫无保留的崇慕与温柔叫他心尖轻轻一震,徐行之不自觉地便对他露出微笑。

若将来能够成为山主,能庇佑孟重光与九枝灯一世平安喜乐的话……

正想到此处,座下突然有骚动传来,徐行之循声望去,不禁勃然变色。

——原本身列弟子行伍之中的九枝灯竟不知何时白了面色,摇摇晃晃地单膝跪下,捂住额间,难忍地低喘不止。

在他眸间隐有血丝散开、浸染、盘绕,把那一双冷淡的黑眸燃成一片痛苦的火海。

不知是谁失声唤了一句:“魔道!九枝灯的魔道血脉觉醒了!”

徐行之的心剧烈一震,随即朝着黑渊里沉沉堕去。

二十余年,九枝灯均未觉醒的魔道血脉,竟然在今时今日……

徐行之一把甩开清静君的手,纵身飞下高台,一把将痛苦难言的九枝灯揽入怀中。

九枝灯体内宛如烈火烹油,骨肉烧得吱吱作响,他偎入徐行之怀中,把脖颈竭力朝后仰去,挣扎大喊不止。

他向来隐忍,不是痛苦到无法忍受的境地,绝不会失态至此!

魔道血脉,妄识万千,随业生身,于魔道中人来说本是天生就该有的,然而九枝灯之所以被魔道视为废人,送入正道为质多年,就是因为他身为廿载亲子,却多年未曾觉醒魔道血脉。

此脉与正统道修截然相反,经脉功法运行皆为倒逆,越早觉醒,便越能少受苦楚,九枝灯修行多年,体内经脉已成,流转如珠般顺畅,此时突然觉醒魔道血脉,绝对是凶险万分的厄事,若无高人在旁疏导相引,必然会全身经脉逆行,筋骨炸裂而亡!

徐行之几乎未曾犹豫分毫,便引渡真气,潜入九枝灯经脉之间,正欲替他梳理经脉、导气引流,便听得他怀中的九枝灯拼尽一身力气,抱头惨声叫道:“师兄,我宁可死也不入魔!你让我死——让我死啊——”

他悲凉的声音在青竹殿前回荡,引得众弟子纷纷垂首无措,面面相觑。

徐行之心弦大震,垂下手去。

他耳力极好,能听到九枝灯的悲泣,亦能听到他血脉逆行的煎熬之声。

这是他从小带大的孩子。他很少对自己提出要求,而今次他提出,要让徐行之坐视不理,任他在自己怀中死去。

……这是他的哀求。

徐行之拥紧了九枝灯,怔愣片刻,便拥他入怀,腾跃而起。

一声唿哨之后,“闲笔”化为流光玉剑,将二人承托而起。

广府君失色道:“徐行之!这是你的元婴大典,你要去哪里?”

……不只是元婴大典,还是继任大典。

一个小小魔修质子的血脉觉醒,不该成为打断典礼的原因,只需放任片刻不管,他就能经脉逆行,暴毙而亡。

然而徐行之竟就这么走了,头也不回,转瞬间便消失在了众人眼中,他将九枝灯带走做些什么,不言而喻。

广府君怒喝数声不得,惊疑交集地望向清净君:“师兄!徐行之他把那个魔修竟看得比他的继任之式还重——”

清静君遥望向徐行之的背影,并不惊讶,也并不恼怒:“……不是他的错。”

不是徐行之的错,也不是九枝灯的错。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切只是天命所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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