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周玄澜在雨夜中醒来,发现怀里死死抱着个红衣青年。

青年模样与他记忆中的师尊有些像,又似乎不一样。

他当年名义上的师尊沈流响,常年穿着白衣,脸上涂着厚厚粉末,模糊了五官,只让人记得他惨白的脸,还有一缕近乎沾地的长发——结着叶冰燃的发丝。

只偶尔一次,露出过似这青年般的面容。

因而,周玄澜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他那个心狠手辣,只知道痴迷叶冰燃的师尊。

不过不妨碍他立马将人丢开,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不动声色地打量观察,从周围众人的欢呼交谈声中,一点一点知道了情形。

周玄澜对记忆中的世界没什么留恋,唯一可惜的是尚未弄清一些东西,因此极快适应了转变。上世他成为三界之主,都未暴露过妖族身份,这世暴露了不说,还只是个妖王。

周玄澜哪里能忍,在不少妖王反对下,踏着尸山血海登上妖帝之位,稍满意些后,发现身上的逆鳞不见了。

他没有过往记忆,但隐隐觉得给了沈流响。

这也是他最无法理解的事。

为了叶冰燃总是害他,三番四次置他于死地,最后救叶冰燃身陨的表面师尊沈流响,竟然与他有过欢好……

周玄澜厌嫌不已,笃定这绝对不是他,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人死不复生,逆鳞无处可寻。

直到今日,他察觉到逆鳞气息,赶了来。

面前这个青年,与他认识的沈流响确实不同,且似乎不知何为畏惧,抑或,还把他当作那个相好的周玄澜。

周玄澜掏出丝帕,擦拭薄唇,眸中堆积着愠色。

沈流响看他的举动,几乎快将嘴唇擦破了,不由眨了眨凤眸,头一次怀疑周玄澜有洁癖,否则……总不可能这么嫌弃他吧!

沈流响心中卷起萧瑟秋风,正打算问个明白,一只修长的手抚上他后颈,骨节分明的手指试探地捏了捏,力道颇重,透着淡淡冰凉的气息。

沈流响愣了下,那只手已从后颈移到前方,在他喉间微微一顿,又倏然扼住。

周玄澜手指收紧,掐住了纤细脆弱的脖颈。

敖月对此浑然不知,巨大的灰翅扇动着,朝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玄妖宫飞去。

他宽大的背上,紫衣青年被迫仰起头,脸上不可思议,双手拽住周玄澜有力的手腕,拼命让掐住脖子的手松开。

但那只手,却是愈发用力。

指节因力道发白,手背下泛青的血管都突了起来。

赫然是下决心扼杀手中猎物!

周玄澜眼神冰冷,被他掐住的沈流响,睁大了凤眸,仿佛不敢相信他会如此,察觉他溢出的杀意后,表情才由不可思议,到绝望。

他眼角不知不觉红了,长睫颤抖,几乎快落下泪来。

“周玄澜……你……”

沈流响嗓音微哽,艰难吐出话语,“你……你再使点力!不然……我演不去了……”

“轰——!”

空中惊雷万声起。

周玄澜额角青筋暴突,散出的恐怖威压让敖月吓得从半空坠落,剧烈颠簸中,他手中愈发用力,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道掐住沈流响脖子。

但对方依旧生龙活虎,眸中努力憋出的泪花,也因为时间太久,蒸发了。

显然,有逆鳞存在,他动不了沈流响半分。

周玄澜从未如此恼怒过,方才看沈流响万分绝望的神情,他以为成功了……原来都是装的!

“砰!”

敖月摔在地上,吓得一滚,缩成灰嘟嘟的狗崽模样。

倒不是他怂,妖族血统压制与生俱来,不知周玄澜突然间怎么了,竟然放出了龙威。别说他了,这会整个玄妖宫里的人,全部扑跪在地瑟瑟发抖。

十几年间,妖帝何曾发过如此大的火气。

如今切身体会到,偌大的玄妖宫,一片死寂。

而造成这一切源头的人,脑袋左右转了转,好奇地打量完四周,摸了摸脖上僵硬的手,眉眼弯笑道:“手酸不酸,要不松开?”

周玄澜沉默。

于是沈流响耸了耸鼻尖,努力红眼眶:“那我给你哭出来,先求饶,你再大发慈悲放过我如何。”

周玄澜:“……”

他收回手,看到青年白皙脖颈,在他废了这么大功夫后,只留下浅淡红痕。

“……”

气氛有些凝固,最后,沈流响被缓过气的敖月,变大叼走了。

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将沈流响放下,敖月变回人形,长叹口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沈流响道:“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敖月一五一十的讲了,当年他赶到,周玄澜昏厥过去,但怀里紧紧抱着沈流响的尸首,谁都分不开,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周玄澜醒了,随后性情大变。

沈流响估摸所谓的尸体,是师尊用无上法术变的空壳,想让世人以为他死了,才不会四处寻找,干扰他在魔界养魂。

敖月道:“周玄澜大概伤心过度了,不管你,于是我寻了片风水宝地,给你葬那了。”

沈流响手按住他肩,拍了拍:“如此,还要谢谢你了。”

“你人情欠大了!”

敖月嗷了一嗓子,神情激动,“我顶着多大的压力啊!”

“当时徐星……帝君和凌夜,一个想把你尸身带回帝宫,一个想带回清凌,谁都不肯让,两人在外面打得昏天黑地。于是我连夜给你挖了个坑,葬了。”

说到此,敖月声泪俱下:“他们差点把我宰了!幸好我抱着你的墓碑!他们还想把你从坟堆里挖出来,我将‘入土为安’四个字喊破喉咙,才让他们打消念头。”

末了,敖月道:“你该去钟灵山瞧瞧,我给你选的地,特别好,还有一山橘子树。”

沈流响感动道:“下次一定。”

两人谈了许久,天色已经暗下,敖月仰头,略一思忖,道:“我得回老窝了。”

沈流响:“你不留下?”

敖月意味深长道:“你既然回来了,我也不用再担心什么,得去办我的事了。”

沈流响:“什么事?”

敖月抖抖灰翅膀:“繁衍大计,振兴天狗族。”

“?!”

沈流响道:“你放下素白澈了?”

“我对素真人,终究是错付了,”

敖月哽咽,“我曾找到他,问他记不记得当初一袭白衣,在清凌宗给我谈的那些曲子,他左拥右抱,带着一众娇妻美眷,和身后的家财万贯,无情把我赶走了。”

沈流响骇然:“娇妻美眷!”

敖月显然不想多谈此事,翅膀一挥就要离开,沈流响忙道:“有传音符吗?给我几张。”

敖月点头,从储物袋掏出一叠,随后惊醒般:“还有储物袋!我给你一起葬了!”

沈流响接过传音符:“无妨,改日我去趟钟灵山,把储物袋挖出来。”

敖月这才一扇翅膀,飞走了。

夜空星月点缀,无风无云。

沈流响立在原地,给清凌宗和帝宫传了两道音,随后握了握另一张,想起叶冰燃给他扫了多年的墓,长睫低垂,轻叹口气,给北仑剑宗也传了张符去,以表感激。

末了,沈流响将剩下的传音符放在身上,寻觅周玄澜身影。

书房内,周玄澜手里拿着刚传回的消息。

顾铁现身炎鸣城了。

这顾铁,常年带着鬼面,上世带领妖族,开启妖界与修真界魔界的大战,被他阻拦。将人击败后,周玄澜在他身上找到剩下的龙蛋壳,正要研究,睁眼四周变成林间雨幕。

他的另半块蛋壳记载有重要东西,得找回来。

还有逆鳞。

周玄澜沉眸,将逆鳞交给旁人,这般愚蠢的举动绝不可能是他。

其他不说,没了逆鳞,这些年他修为增进变得极其缓慢。看样子,以前那个‘他’是想将沈流响永远放在身边,这样,逆鳞在对方身上,也相当于在自己身上。

如今,拿回逆鳞前,他不会让沈流响出玄妖宫。

周玄澜离开书房,神识扫了圈,在他的寝宫找到了人。

青年躺在偌大的床榻,盖着软被。

手臂微遮着眼,挺鼻红唇,身上里衣松垮,裸露出半截优美白皙的锁骨,细软乌发披散榻间,有些凌乱,映衬出些许慵懒之意。

无论怎么瞧,都美得不可方物。

立在床边的周玄澜垂眸,薄唇微勾,旋即手臂一挥,连人带被子扔出门外。

“滚——”

沈流响梦中惊醒,裹着被子在走廊打了几个滚,才堪堪停下。

他仰头看向瞬间合上的大门,起身尚未触碰,便被一层无形结界阻拦。

一点儿机会都不给。

沈流响磨磨牙,一扭头,重新回到被子里,在门外走廊睡了起来。

周玄澜唇角勾起凉薄弧度,透着几分嘲讽意味,正打算倒杯茶,身形忽地一顿。

沈流响头埋在被子里,腮帮鼓了鼓,掏出散着光泽的逆鳞,凝视半晌,在鳞上轻轻吻了下。

“不得已……还是不肯记起我……”

“前者,我就原谅你,后者……我就等你。”

逆鳞感知全部传到心头,周玄澜神情恍惚一瞬,缓缓皱起眉头,几许冷哼。

倒是会爬床。

沈流响收好逆鳞,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手枕脑后,大大方方地睡在走廊里。

次日清晨,他听到开门声,微睁开眼,揉揉酸涩后颈,看到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黑色滚金衣摆。

“慢着!”

沈流响一手抓去,刚睡醒,手里没有什么劲儿,抓不稳,好在对方停住了。

周玄澜垂眸。

仰起头的青年,朝他眨了眨凤眸:“饿了。”

沈流响修为降至筑基期,尚未辟谷,肚子空荡荡了一夜,醒来开始咕咕叫。

周玄澜盯看他片刻,召来宫人准备吃食,沈流响受宠若惊,但没想到吃饱喝足,擦擦嘴就被拎走了。

沈流响后知后觉:“最后的早餐?”

周玄澜将他带到一处灵力充沛的幽静阁楼:“本座在此修行,你不得离开半步。”

“半步也不行?”

沈流响一边凑近,一边露出佯装为难的表情,“这……你也太离不开我了吧。”

周玄澜:“逆鳞在你身上。”

沈流响:“这个借口好。”

周玄澜沉下脸,身形一晃,让向他靠来的青年扑了空,倒在地板,“勿出阁楼,亦不可靠近本座。”

沈流响轻撇了下嘴,盘膝坐起,也打算修行。

但刚阖上眼,就发现了不对,此地所有灵气都朝周玄澜涌去,他一丝一毫都抢不过来。

沈流凤眸睁响开,看向无数灵起汇聚的地方,“可不可以分我一点?”

他筑基期,与周玄澜的境界比,只耗费得了此地九牛一毛的灵气,周玄澜分一点给他,完全影响不了自己分毫。

但黑眸睁开,冷冷看他:“不可。”

“只要一点点。”

“都是我的。”

“……”沈流响道,“灵气是大家的,做人不能这么霸道。”

周玄澜阖眼,不理他了。

沈流响气得牙痒痒,又抢了半个时辰灵气,抢的头晕眼花,睁眼险些晕过去。

他喘了口气,望向不远处的玄色身影,看其周围灵气平和流动,应当是入定了,小动静吵不到他。

沈流响起身,没法修行只好四处逛逛。

灵木雕花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沈流响拿起几张纸,坐到离周玄澜近些的地方,百无聊赖地叠起小玩意。

叠出一个,就往周玄澜身上扔,反正他这会儿察觉不到,权当泄火气。

逆鳞就在身旁,十几年,周玄澜从未如此舒坦的修行过。

结束修行,已是深夜。

他睁开眼,正欲起身,头顶发冠、肩膀、衣襟……呼啦啦落下一大堆纸玩意儿,千纸鹤、玫瑰花、星星、小青蛙什么都有,他的四周,也是堆积如山。

周玄澜垂眸,眉宇散着阴郁之色。

顷刻,阁楼里亮起火光。

周玄澜寻到趴在书案的青年,眼神透着戾气,伤不了人,就要一掌轰碎书案。

这时,青年微侧过头。

许是一天没吃饭饿了,沈流响不自觉抿了抿唇,白皙如玉的脸庞,乌睫低垂,看样子睡得正香。

周玄澜手中一顿,掌心灵力不知不觉散了去。

他眼神晦暗不明,凝视了会儿,走上前,修长的手落在书案。

低扣了扣:“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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