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维尔惩治中心”位于弗吉尼亚州杰拉特镇外,从州首府里士满往南,开车要一小时。他停在警卫室前,摇下车窗,把驾照和典狱长的信拿给警卫看。他那辆有天窗的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车干净无瑕;他前一晚在里士满过夜,今天早上出城前,把车子开去清洗过。这辆车是租的,刚在高速公路上开了几百英里,并没有那么脏,但他喜欢车子干干净净,向来如此。保持车子洁净、头发整齐,而且鞋子擦得雪亮,他认为,要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可没有第二次机会。

他把车子停在警卫指示的地方,离正门入口不到三十码。入口上方的建筑正面有这座机关的名称:格林维尔惩治中心。这个名称简直多余,这幢建筑物几乎不可能是别的,线条平直的低矮建筑暗示着监禁和惩罚。

他旁边的乘客座上有一个公事包,但他已经决定不带进去,以避免要不断打开接受检查的麻烦。这会儿他打开来,拿出一本线圈装订的笔记本。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记笔记的需要,不过这是个有用的道具。

下车前他又从后视镜里打量自己。调整一下银色领带的结,顺了顺小胡髭。试了几个表情,最后决定采用悲伤的浅笑。他锁上车门。其实根本不必,在警卫塔阴影下的监狱停车场里,他觉得有人强行进入车内偷东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下车向来会锁上车门。如果你总是锁的,就永远不会忘记。如果你总早到,就永远不会迟到。

他喜欢这类提示语。口吻坚定,甚至可以说是郑重,可以让别人印象深刻。长期一遍遍重复,可以造成近乎催眠的效果。

他大步走过柏油路面,朝入口而去,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穿着灰色西装,清爽的白衬衫,素净的银色领带。他的黑色皮鞋刚擦得很亮,悲伤的浅笑已经挂在薄薄的双唇上了。

典狱长约翰·汉弗莱斯也穿了灰色的西装,但两人相似之处也仅限于此。汉弗莱斯比他高几英寸,却胖了五六十磅。他行动灵活,看起来好像大学时代当过运动选手,至今仍有上健身房运动的习惯。他握手时给人一种坚定感和权威性。

“伯丁森博士。”他说。

“典狱长。”

“嗯,阿普尔怀特同意见你。”

“我很高兴。”

“我呢,希望能更了解你对他的兴趣何在。”

他点点头,用大拇指和食指理理小胡髭。“我是心理学家。”他说。

“我知道。耶鲁的博士,大学是在弗吉尼亚大学念的。我自己也是从夏洛特维尔的弗吉尼亚大学毕业的,不过应该是在你之前。”

汉弗莱斯五十三岁,比他年长十岁。他知道这名男子的年龄,就像他知道他是毕业于夏洛特维尔的弗吉尼亚大学一样。网络太厉害了,你想知道的一切几乎都查得到,这条资讯让他在自己的履历上列了弗吉尼亚大学。

“耶鲁大学是让人觉得比较有名,”他说,“不过我如果对这个世界有任何贡献,那么就该归功于我在弗吉尼亚所受的教育。”

“真的吗?”汉弗莱斯盯着他,他觉得他的凝视好像并没有审视的含义,而是更出于尊敬。“你自己是弗吉尼亚人吗?”

他摇摇头。“军人家庭。从小就到处搬家,大部分是在国外。我在夏洛特维尔的四年是目前为止我所待过最久的地方。”

他们简短回忆了母校的种种,发现他们各自当时所参加的兄弟会是友善的对手。他考虑过要说自己以前也是西格玛社的成员,但后来觉得那太牵强了。于是他另外挑了一个兄弟会,活动地址就和西格玛社隔两扇门。

他们谈完了母校,他解释自己对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的兴趣。他告诉汉弗莱斯,这次访问是一个大型研究计划的一部分,专门针对那些面对压倒性证据可证明他们有罪,却仍坚称自己无辜的罪犯。他说,他尤其感兴趣的是,谋杀犯面对死刑,还坚称自己无罪,直到被处决的那一刻。

汉弗莱斯听了,皱起眉头思索着。“你写给阿普尔怀特的信中,”他说,“提到说你相信他。”

“我想给他这个印象。”

“博士,这什么意思?你认为他是无罪的吗?”

“当然不是。”

“因为审判时所提出的证据——”

“是压倒性的,而且是决定性的。那些证据说服了陪审团,也的确应该如此。”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松了口气。但我不明白你向阿普尔怀特先生暗示相反意见的动机。”

“我想会有人质疑这种手法不道德,”他说着顺了顺胡髭,“我发现,为了赢得被访问者的信任和合作,就得给他们一些东西。我不打算给他们希望,或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不过对我来说,让他们以为我相信他们自己所声称的无辜,似乎是可以允许的。如果来访者满怀同情,他们就比较容易开口倾诉,而且说不定对他们自己也有好处。”

“你为什么这么想?”

“如果我相信某个人的说法,他自己也会比较容易相信。”

“可是你其实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说法。”

他摇摇头。“如果我对某个人有罪与否,有一丁点儿的置疑,”他说,“我选研究对象时就根本不会挑他们。我不是要调查司法不公。我访问的人都一定会受到公正的审判,也公正地被定罪,而且我必须说,他们被处死刑也是公平正义的。”

“你不反对死刑。”

“一点也不反对。我觉得维持社会秩序需要死刑。”

“这一点,”汉弗莱斯说,“但愿我能有你那么肯定。我不反对你的说法,不过我处在一个不幸的位置,可以看到这个问题的两面。”

“这不会让你工作起来更轻松。”

“不能,也不会。但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而且只是很小一部分,虽然占去我多得不成比例的时间和思绪。而且我喜欢我的工作,也觉得自己很称职。”

他让汉弗莱斯谈谈自己的工作,听着其中的艰辛和满足感,不时地点头、附和,外加一些同情的面部表情,激励对方不断说下去。反正不着急,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不会去别的地方,直到星期五,他才会被注射致命的毒药,被送到人人最后都要去的地方。

“哦,没想到跟你说了这么多,”最后汉弗莱斯终于说,“我本来还纳闷你要怎么让阿普尔怀特开口,不过我现在觉得,你要让他开口说话不会太困难。看看现在你根本还没引导我,就已经让我说了这么多。”

“你讲的这些我很有兴趣。”

汉弗莱斯身子往前倾,十指交握放在书桌上的吸墨纸垫上。“你跟他谈的时候,”他说,“不会给他任何错误的希望吧?”

错误的希望?难道还有其他希望吗?

不过他说:“我的兴趣始终只是让他说出最想说的话。以我的角色来说,我会尽一切可能,帮助他接受眼前这种不可能解决的矛盾。”

“是什么呢?”

“他再过几天就要被处决了,而他是无辜的。”

“可是你不相信他是无辜的。哦,我懂了。你们双方都假装相信他是无辜的。”

“我是假装的。他自己说不定很相信。”

“哦?”

他也往前倾,十指交叉,刻意模仿典狱长的肢体语言。“我访问过的一些人,”他告诉对方,“其实会对我用眨眼、点头或说话等方式,承认他们做了导致被判死刑的罪行。但这种人只有几个。而其他更多的人,都知道自己是有罪的。我可以从他们的眼睛看得出来,从他们的声音听得出来,或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明白,但他们不会向我或其他任何人承认。他们刻意隐瞒,想等最高法院下令延期,或州长半夜打电话来取消执行。”

“现任州长秋天要竞选连任,而阿普尔怀特是全弗吉尼亚州最受痛恨的人。如果有人打电话,那会是医生打来的,祝他幸运,不必被扎好几针还找不到血管。”

对这个说法似乎应该报以悲伤的浅笑,于是他露出了那个表情。“不过据我所知,”他说,“很少有被定罪的人真诚地相信自己是无辜的。我指的不是那种声称自己有正当理由,或是无意间犯错,或是魔鬼唆使他们去犯罪的人;而是真的相信自己完全没做过的那种人。一定是警方陷害他们,证据一定是被栽赃的,只要真正的凶手出现,全世界就会知道他们其实是无辜的。”

“这个中心里有三千名囚犯,”汉弗莱斯说,“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不记得自己所犯的罪,他们都说当时是因为吸毒或喝酒而失去意识。他们不必否认自己的行为,可是也不记得。不过你指的不是这种。”

“对。有一些例子,尤其是阿普尔怀特所犯的这类性犯罪,犯罪者在行凶时处于一种精神错乱的状态,不过还没严重到让他们失去意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我所讨论的现象是在事发之后,这是典型的‘愿望为信念之父’。”

“哦?”

“姑且把我放在阿普尔怀特的位置上。假设我在某段期间内杀了三个男孩——那是在多久的期间内?两个月吗?”

“我相信是。”

“一个接一个地绑架他们,强行鸡奸,折磨他们,杀害他们,然后藏匿尸体,掩盖谋杀的证据。要么就是我找到一个方式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要么我就是彻头彻尾的反社会者,根本就不会觉得良心难安。”

“我从小就确信每个人都有良知,”汉弗莱斯表示,“但干这一行,很快就让人失去这种幻想。”

“这些人神智健全,只不过缺乏一般人类的一种认知。他们知道是非对错,但不认为适用于自己。总之他们认为这些标准和他们不相干。”

“而且他们可以很有吸引力。”

他点点头。“而且可以表现得很正常。他们知道什么是良知,他们了解其中的概念,所以他们可以表现得好像自己有良心似的。”悲伤的微笑,“嗯,我杀了这些男孩,我一点也不觉得良心不安,但接下来我被抓到了,被警方逮捕了,而且有很多证据证明我是有罪的。我现在关在监狱里,媒体骂我是本世纪最凶恶的坏蛋,于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宣称我是无辜的。

“我如此宣称,而且越来越坚定。因为我不单要坚持自己是无辜的,还得有一副完全确定的姿态,因为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别人又怎么会相信呢?我自己都真心相信这个说法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呢?”

“换句话说,最后你也相信了自己的谎言。”

“表面看起来是这样。我无法完全确定这个过程的一些细节和技巧,不过看起来就会是这样。”

“听起来简直像是自我催眠。”

“只不过自我催眠通常是一个有意识的过程,而我刚刚描述的大部分都是无意识的。当然,其中有自我催眠的成分,也有自我否定的成分。‘我不可能干这种事,所以我根本没做。’心灵的真相压倒了现实世界的真相。”

“了不起。你让我恨不得多修几门心理学课。”

“你这份工作就已经是一门速成课了。”

“我是个行政官员,伯丁森博士,而且——”

“叫我阿尼就行了。”

“阿尼,我是个行政人员,一个工厂的设备管理员。我的任务是维持生产线运作,有问题出现时进行处理。不过你说得没错,这是一门研究人类心理复杂性的速成课。你知道,如果阿普尔怀特相信自己没有做——”

“这一点我还不确定,但我觉得很可能是这样。”

“嗯,那就表示不会有临终最后一刻的忏悔。”

“如果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承认的,那又怎么会有忏悔呢?”

“一般来说也无所谓,”汉弗莱斯说,“因为不管有没有忏悔,我们都得给他打针,不过我考虑到那个男孩,第一个被害者的父母。我不记得他的名字,真不应该。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杰夫里·威利斯,是吗?尸体始终没找到的那个。”

“对,就是他。杰夫里·威利斯,他的父母亲是佩格和鲍德温·威利斯,他们经历了漫长的煎熬,一切却无法结束。死刑有这点好处,能让受害者家庭有一个结束,这是终身监禁做不到的,可是对威利斯夫妇来说,死刑只是结束了一部分,因为他们被剥夺了埋葬儿子的机会。”

“而在他们心里,始终不放弃儿子还活着的一线希望。”

“他们知道他没有活着,”汉弗莱斯说,“他们知道他死了,也知道阿普尔怀特杀了他。那家伙上锁的书桌抽屉里有个牛皮纸信封,里头有三个玻璃纸小袋子,每袋里有一绺头发。其中一绺是杰夫里·威利斯的,另外两袋则各装着其他两个受害者的头发。”他摇摇头。“当然阿普尔怀特没有解释。当然肯定是有人把这些战利品栽赃放在他抽屉里,当然他从没见过这些东西。”

“他自

己可能也相信这个说法。”

“现在所有人对他的期望,也是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那对可怜的父母,他们儿子的尸体埋在哪里。这样可能会让州长打电话,至少将他的死刑延后,等找到那个男孩的尸体再执行。可如果他真的相信不是自己干的——”

“那么他就不可能承认罪行,也不会说出埋尸的地点,因为他现在不知道尸体在哪里。”

“如果他相信自己没犯下那些罪,那么我想他也不会供出尸体地点之类的信息了。可是如果他只是在演戏,而且能设法让他相信,说出埋尸地点最符合他自己的利益……”

“我再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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