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的隔天,等到放学钟声响起之后,我带着小奈绪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店‘龙血树’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并向打着领结的资深师傅点餐。

小奈绪一本正经地说:“来杯冰咖啡——无毒的。”

“啥?”师傅愣住。

接着,我连菜单都没翻,直接说:“来杯摩卡奇诺。”

“摩、摩卡奇……”师傅立刻皱起端正的容貌,眉头深锁。

“摩卡奇诺,咦,老板,你不知道吗?”

“呃,喔喔,摩卡奇诺嘛,我知道了。”师傅脸上刻意堆出笑容。“请稍等。”说完便落荒而逃,消失在吧台深处。我们偷偷往里面看,师傅的表情就像是挑灯夜战的考牛一样认真,猛盯着食谱,嘴里念念有词。“咖啡和巧克力糖浆……鲜奶油……撒上巧克力粉,附上一根肉桂棒,原来是这样……好,应该做得出来。”

叫传统的咖啡店师傅做美国的新式咖啡似乎有些残忍。

趁不服输的师傅在准备摩卡奇诺的这段时间,我先简单整理昨天事件的来龙去脉。

自从乌山刑警带来了一项新的事实之后,撼动门仓家的“咖啡下毒事件”瞬间变成“咖啡无毒事件”,最后落空成为“自杀未遂事件”。门仓家的所有人都非常乐意接受这个结果,比起自家人出现谋杀犯这样不名誉的事比起来,自杀未遂更合他们的意。

可是,我和小奈绪当然不能接受。首先,有一个根本的疑问,如果新之助先生是直接吞下药包纸中的氰酸钾,应该会当场死亡不是吗?因为氰酸钾是会立即发作的猛烈毒药,那怕只有一丁点,就能瞬间毒死好几个人。

对此,乌山刑警早就准备好答案:

“氰酸钾长时间接触空气后,毒性会减弱。新之助先生所吞下的是劣质化后的氰酸钾。所以他没有死掉。”

原来如此。氰酸钾和黑鲔鱼一样,最重要的是新鲜度。可是,我还有问题。假设新之助先生自己打开药包纸将毒吞下,为什么要留下“咖啡有毒”这句话?在那种情况下,他应该不需要撒这种没意义的谎。对于这一点,祖师之谷警部似乎不怎么重视:

“大概是你们恣意解释新之助的呻吟声,把它当成有意义的内容,听错了吧。”

的确,现在如果再问我,到底那时候新之助先生是说“咖啡有毒”呢?还是“小牛、狗、毒蛾”呢?我也觉得暧昧不清。不,那种情况下新之助先生当然不可能说“小牛之类——”的东西,但又不能完全否定我们听错的可能性。总之,咖啡里面没有毒是铁证如山的事实,目前对我们的主张不利。最后,我们只好退下。

然后,今天早上传来一个可喜的消息。生死未卜的新之助先生,听说已经脱险了,病情似乎有好转。

“太好了,他们每个人现在一定都很失望。”小奈绪像是说活该似的,露出讽刺的微笑。“这下子,遗产继承还得拖上好长一段时间。”

可喜可贺。——所以说,接下来只要专心解决事件即可。于是我和小奈绪去咖啡店。因为要思考“无毒咖啡事件”的话,一边喝无毒咖啡一边思考是最合适的了。

“久等了。”师傅面无表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在我们面前摆上冰咖啡和摩卡奇诺。

“喔,原来这就是摩卡奇诺啊。”我把杯子拿近,从正上方往下看。纯白的鲜奶油上面撒上咖啡色的巧克力粉,外观上看不出是咖啡。“好像甜点放在杯子里。”

“真像美国人爱喝的饮料。”小奈绪一边用吸管搅着杯中的冰块一边说:

“结果,杯子里剩下的咖啡被验出没毒,所以说,鲜奶油和巧克力都和事件无关啰。”

“应该是吧。——也就是说,最可疑的是这个。”我将附在盘子边的肉桂棒轻轻举起。“肉桂棒。”

忽然间,一个早已遗忘的过去回忆被唤醒。小时候,我不晓得为什么咖啡要附一根肉桂棒,还以为是香味浓厚的点心,一口咬下。这无法对人说出口的苦涩回忆,现在忽然令我怀念起来。我盯着那根茶色的肉桂棒,沉浸在感慨中。

“对了,你知道吗?”小奈绪兴奋地说。“以前日本人不知道咖啡为什么要附一根肉桂棒,以为是点心直接就拿起来吃了。很好笑吧。”

“……”完全,不好笑。

“怎么啦,凉!?你的脸变好红喔。”

“没有啦,没事。”

我慌张摇头,小奈绪“喔”一声带过,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就想,凶手应该是把毒涂在肉桂棒上。然后,新之助先生没有拿它来搅拌咖啡,而是直接咬下去。你看,这样咖啡就没有毒了。”

“啊哈哈哈,怎么有人这么笨”我一边做出不自然的笑容一边反驳。“现在怎么有人还会把肉桂棒当点心。如果还有这种人,真会让人笑破肚皮呢,啊哈哈哈!”

啊哈——我到底是在笑谁啊?

“对,所以不可能啰。”桌子对面的小奈绪垂下肩膀。“说的也是,新之助先生怎么可能会出做这种奇怪的事。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新之助先生就不会说‘咖啡有毒’,而是‘肉桂棒有毒’了。”

“没错,而且警察不只是咖啡,一定连肉桂棒也鉴定过了。”

很快地我们的推理陷入了死胡同。总觉得我们似乎弄错推理方向了。

“说不定我们不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咖啡上。”

“可是,除了咖啡以外,还有什么可以注意?”

我重新在脑中描绘出昨天现场的状况。总觉得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

“这么说来——书!”我脑中灵光一现。“新之助先生昏倒时右手抓着文库本。说不定凶手是利用书让新之助先生吃下毒药。”

“嗯?可以这样吗!?”

“古典诡计。凶手在书纸上涂上毒。不知情的新之助先生舔手指翻页。他每翻一页,毒就透过手指一点一点地传入他体内——如何?小奈绪,新之助先生翻页时有没有舔手指的习惯?”

“不太清楚耶。可是有没有都无所谓啦。”

“为什么?”

“因为新之助先生受伤,不能使用左腕嘛。他大概是右手拿着文库本,同样用右手手指翻页。就像电车里面的上班族单手拿着读一样。所以不可能会有舔手指的动作——嗯!?”

突然,小奈绪轻轻叫了一声,然后陷入沉默。她盯着眼前的冰咖啡看,沉默思考了一阵子。不久,小奈绪抬起头,手伸进书包中搅弄一翻后,取出一本文库本放在我面前,然后忽然用命令的语气说:

“凉!你读一读这本文库本。”

“喔,好啊。”我听话地左手拿起文库本,用右手手指翻到最前面一页开始读起。“呃——‘真羡慕那小偷。’正当两人交谈时——哇,好老气喔,小奈绪!你都读这种东西啊?”

书包里面藏着江户川乱步《两分铜币》的高中女生。看来我必须改变我对同班同学高林奈绪子的认识了。这个女孩,不是一般角色。

“不用管书的内容啦。”小奈绪腼腆地摇摇头。“不是这样,我要你只用右手读,像新之助先生那样,单手读。”

“喔,我知道了。”我把文库本换到右手,用右手拇指压住纸页,虽然有些笨拙,但并非办不到。“像这样吗?”

“对,新之助先生应该是这样读文库本的。然后桌子上有一杯刚泡好的咖啡。换言之,新之助先生一边喝咖啡,一边享受阅读。好,接下来你试着喝咖啡。”

我照着她说的做,用左手伸向眼前的咖啡杯。

“不行,不能用左手。”小奈绪制止我。“看书和喝咖啡都用右手。”

“什么!啊,原来如此。”

我终于察觉了。这样确实很奇怪。新之助先生无法使用左手,这样的话,他右手拿着文库本,就不能拿咖啡杯,想拿咖啡杯,右手必须先把文库本放下。假设他这么做,喝了一口咖啡,这时如果他想再看书,又得用右手重新拿起文库本,灵活运用拇指找到刚才念的那一页,实在很麻烦。边喝咖啡边读书是多么优雅的氛围,但如果单手做这两件事会变得非常烦躁。如果是我才不想这么做。

“知道了吧,他不可能这样做。”小奈绪断言。

“可是,你说不可能,不然还有其他的方法吗?新之助先生无法使用左手,这是事实,但他又不可能只用右手同时拿书和杯子。”

“所以,要这样。”

小奈许说完,拿起眼前插在冰咖啡中的吸管,直接插进我的摩卡奇诺。冒着热气的咖啡杯上面立着一根吸管,这画面实在有些奇怪。

“这样的话,不用手也可以喝咖啡。”

还可以喝咧,等一下——“这可是热咖啡耶!”

小奈绪不慌不忙地说:

“谁说热咖啡就不能用吸管喝。”

“什么,可是——平常用吸管喝的应该是冰咖啡吧。”我求助似的询问在吧台后面的师傅。“师傅,你觉得可以用吸管喝热咖啡吗?有人这么做吗?”

“你是说用吸管喝热咖啡吗!?”漫不经心的师傅忽然被这么疑问,紧张地睁大眼睛。“稍等我一下。”说完,他又退回吧台深处。听到他在后面翻阅资料的声音后,不久师傅又装作若无其事现身。

“呃,对了,我听说最近美国的年轻人流行用吸管喝热咖啡。比如说,像摩卡奇诺这种咖啡,浮着鲜奶油的表面和底部的味道就不同。用吸管的话,可以同时享用两种味道,所以相当合理。”

“喔,原来如此!”我不禁对师傅现学现卖的知识叫好。“真不愧是师傅,不管是从传统到新式,只要跟咖啡有关的知识,你都知道!”

“您过奖了。”师傅恭敬地点头后,回到吧台中。他的双肩透露出他现在一定是一脸度过难关的松懈表情。

“如何?这样你知道了吧。”小奈绪一口气讲出“无毒咖啡事件”的真相。

“新之助先生用吸管喝摩卡奇诺。至少从他左腕受伤后以来都用这种喝法。凶手计划在吸管中下毒,想杀害新之助先生。下毒的方法有很多,我想他应该是用鲜奶油。凶手将鲜奶油和毒混合,然后再涂在吸管内侧。接着将吸管插在杯中端出去。不知情的新之助先生右手拿着文库本,嘴巴靠近吸管喝下第一口。瞬间,毒和咖啡都扩散到他口中,新之助先生发出呻吟,摔到桌子下。碰巧我们察觉事情有异飞奔进房间里面。当时新之助先生对我们说‘咖啡有毒’,这并非说谎。他喝下的确实是有毒的咖啡。”

“原来如此,杯子中的咖啡虽然无毒,可是无毒的咖啡从杯子中被吸上来,通过吸管后,就变成有毒咖啡了。”

“就是这样。”小奈绪满意地点点头。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最重要的吸管到哪里去了?”

“对,这就是问题。凶手必须暗中回收诡计中所用的吸管。凶手原本计划自己成为第一个发现者,趁机回收吸管。但他失败了,事件发生时,我们立刻冲进新之助先生的房间。”

“所以当时吸管还在现场?”

“嗯,应该还在。我想吸管还插在马克杯中。可是我们都被躺在地上的新之助先生吸引住目光,没注意到桌上的状况,也就没发现到吸管的存在了。之后出现的凶手便偷偷将证物吸管回收。他趁我们注意力放在新之助先生身上时,动作迅速地收了起来。”

当时根本没空注意桌子上的东西。我和小奈绪将耳朵靠近新之助嘴边,深怕听露一个字。等我听完新之助先生说‘咖啡有毒’之后,才将目光投射到桌子上面。那时杯子就放在那,对了,那时候已经没有吸管了,早就被回收了。也就是说——

“凶手是帮佣的松本弘江?”

“没错。就是她在吸管下毒后,插进杯中端给新之助先生。然后在事件刚发生还一团乱的时候,回收吸管,藏进围裙的口袋中。一定是这样。这些犯罪行为只有她做得到。”

凶手是松本弘江。虽然觉得意外,但也只能接受。而且,昨天门仓俊之不也说了吗?当新之助先生还是社长时,他那专断独行的作为招来不少怨恨。虽然我不知道松本弘江和新之助先生之间有什么过节,但可能在她心中,对新之助先生的憎恨和复仇的念头仍然萦绕不散。说不定她正是为了求得杀害新之助先生的机会,才潜入门仓家。可是,就算如此——

“她为什么要选择那么怪异的方法?”

“我想因为她是帮佣的关系。门仓家的家事全都由她一手包办。如果她真在咖啡中下毒给新之助先生喝下,你觉得事情会变怎么样?杀人是肯定杀得了,不过杀人的嫌疑也肯定落在她身上。所以她才想出一计,不在咖啡而是在吸管上动手脚。这样一来,她就能成功制造出‘无毒咖啡事件’,而不是‘咖啡下毒事件’了。”

“原来如此。咖啡被下毒则另当别论

,如果咖啡无毒,帮佣阿姨就不会被怀疑了。”

“对,不仅如此,最后的加工就是留在现场的药包纸。那大概是利用新之助先生以前拆开过的药包纸吧。她从垃圾桶回收附有新之助先生指纹的药包纸,然后在上面沾上氰酸钾。松本弘江在回收吸管的同时,将这个药包纸留在现场。这样一来,警察就会以为新之助先生是自己服毒。‘无毒咖啡事件’最终变成‘单纯自杀事件’。这就是她的企图。”

其实,事情的发生几乎都照着她的算计在走。至少一直到昨天为止,警察仍把这起事件当成新之助先生自杀未遂。直到现在,警察应该都没有怀疑松本弘江吧。

“该怎么办。如果小奈绪的推理正确,必须尽快告诉警察。”

可是,坐在桌子对面的她轻轻摇头。

“不,没有那个必要。因为新之助先生已经获救了。”

“但是,即使被害者获救,凶手的罪也不会消失吧?”

“不是啦,我指的是别的意思。即使我不出手,事件也会自动解决。”

“是吗!?”我不懂她的意思。

“是啊。仔细想想看。新之助先生还活着。这对凶手来说是致命的打击,新之助先生不久就能康复,回答警察问题。最后他一定会说出自己喝的是什么咖啡,用什么喝法。吸管的存在便不证自明。到这地步,警察也会发现她的诡计,转而怀疑松本弘江。到时她想逃也逃不掉。不,或许她现在已经觉悟,正要向警察自首也说不定。——我期待她这么做。”

小奈绪说完,右手将冰咖啡杯举起,静静地喝下琥珀色的液体。

果然这个女生不是一般角色。我对于她敏锐的直觉啧啧称奇,并用吸管喝着眼前的摩卡奇诺。


注释:

关于咖啡的作法等处,我参考了柄泽和雄先生着的《咖啡饮料246》(‘コーヒードリンク246’)(柴田书店)。——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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