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崇山峻岭中,那辆云M牌照的绿色大卡车向克钦邦方向飞驰着。

范晓军坐在学学旁边,默默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他实在没想通,在去解救玛珊达的途中会遇到这么档子事,这让他心里特别不舒服,尤其想起那个肥胖的副书记倒在地下时的情景,更让他彻底没了胃口。中午,杨书记热情洋溢地设宴招待了他,他一口菜也没吃,只灌了一肚子啤酒。本来他想让酒精压住胃里翻上来的阵阵恶心,后来喝着喝着,他突然发现啤酒泡沫跟副书记嘴里吐出来的白沫相差无几,他实在忍不住,跑到外面吐得一塌糊涂。

他和学学一路沉默着,车里的气氛有些压抑。远处传来几声闷雷,一团一团的乌云从天空压了下来,好像就在他们的头顶似的。气压一下子变得很低,范晓军感觉呼吸不是很通畅,肺部费力地张开紧缩,非常难受。他最讨厌这种天气,不如骄阳似火,热是热,但呼吸不困难。要不就来一场瓢泼大雨,畅快淋漓。但在缅甸,像这种乌云笼罩的情况很多,太阳没太阳,暴雨又没暴雨的,天空低得像一个锅盖,生生把你压在了锅底。

学学的车技的确很好,车速也很快,车子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闪躲腾挪,却让你丝毫感觉不到危险。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把那片乌云甩开,整个大地一下显得空旷起来,仿佛来到一个新的世界。

学学终于打破沉默,他盯着前方的路面,对范晓军说:“范哥,别怪我!”

“把它忘了吧!”

“我身不由己。”

“知道。”

“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只要你把我安全送到史迪威公路,然后找到那块黑色石头。”

学学嘴角咧了一下,好像想笑,但没笑出,“老头子不会再赌石了。”

“杨书记?”

“嗯,他上过无数次的当,这次彻底死心了。”

“无数次?”

“是的。他早就怀疑副书记勾结外人一起欺骗他。”

“副书记跟那几个广西人是一伙的?”

“可能。”

“石头在没切开之前谁知道里面什么样?这谈不上欺骗吧?”

“但是你是行家,你的话起了关键作用,老头子很信你。”

“我哪句话起了关键作用?”

“你说打木砍的石头,如果表面出现大片大片的绿,绝对是膏药皮。而那几个广西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而且他们每次拿来的也正是这种膏药皮。加上副书记在旁边极力撺掇,老头子下狠心买过几块,前后差不多花了1000万,次次让他上当。这次这几个广西人又来了,开价开得更高,而副书记也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热切。老头子心存侥幸,他想万一这次出绿,出手就可以几倍几倍往上翻,过去所有的失败都可以不计。于是他想到了你,想请你来鉴别鉴别。”

“所以,派你来找我?”

“对,我们之前已经得知你入境,我们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时机,谁知道有人比我们还快……”

“如果副书记跟几个广西人是一伙的,他完全可以阻止我,甚至杀掉我。”范晓军此时想起来都有点不寒而栗。

“你以为他不想吗?但是他不敢,他只是想贪老头子的钱而已,他还要在当地生活下去。他从骨子里不相信你这个鉴玉行家能100%正确,他的错误判断最终把他害了。”

“那也不至于用枪……”

“不单是赌石,其他还有原因,我不想多说,反正老头子早想除掉他,这次是个机会。”

“而这个机会是我提供的?”

“是。”

“老头子的腿是怎么回事?”

“早年被地雷炸的。”

沉默了一会儿,范晓军又问:“那几个广西人怎么处理?”

“我不知道老头子怎么处理,但我想,他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也许活埋……”

“活埋?”

“活埋是最仁慈的方式,估计老头子不会这样,他还想让他的老虎高兴高兴呢!”

“什么意思?”

“老头子养了5头缅甸虎,很漂亮,老头子一贯不亏待它们,什么好吃的都给它们留着。”

范晓军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秘诀害了副书记,也害了那几个广西人。他摸索着烟盒,又点燃一根,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瞬间就被车外的风吹散了,仿佛吹散了范晓军心头的不快。不去想这些了,再也不想,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他不想知道杨书记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武装,跟他没关系。他尽量回味那天晚上在“革命旅馆”里的情景,那个上了岁数的盲女淳朴虔诚的歌声,歌声缥缈而遥远,它可以洗涤范晓军看到的血腥……

车里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学学突然问:“你很爱这个女人吗?”

范晓军侧过脑袋,似乎感觉很突兀,“你真的确定我去找一个女人?”

“是。”

“你说得对!我爱她,所以我必须找到他。”

“我还没有尝过爱情,等我能为一个女人舍生忘死的时候,就可以理解你了。”

范晓军没搭腔,他想,要你理解干什么,爱情这东西应该不让人理解才是。再说,我的爱情观没那么高尚,我所理解的爱情没有别的,只有责任。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为责任负责。责任不是爱情强加给谁的,而是天生必须具备的。为了责任,我应该准备随时付出。爱情之所以伟大就在于爱与被爱的人不要求回报,如果你斤斤计较,脑子里一味计算着付出多少就该得到多少,那不是爱情,是商品,你已经把自己当商品卖了,这种人没资格谈论爱情。在他们身上,爱情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时遮羞的面具,而他们自己,则是一堆放在秤上的死肉。死肉有爱吗?它只有价钱!是的,现实社会中的爱情都已经被玷污得面目全非,更多的是死肉横行,这些死肉不配谈论爱情,他们只能变成庸俗的俘虏。而在我眼里,责任是本能,失去这个本能就不要奢谈其他,因为你已经失去了资格。玛珊达的魅力可以让我深入森林不畏艰险去寻找她,她是美丽的,是无法用任何衡器来衡量的,而她的美丽只在我心中,而不是外表的华丽。唉!这些道理根本没必要跟眼前这个司机讲,他还小,他现在只是别人的一个工具,等他把自己变成自己的工具时,就像他范晓军现在主宰自己的思维与行动一样,他才能明白一份真挚的感情的真正分量。

学学说:“范哥,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你要寻找的这个女人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光知道一块黑色的大石头,然后呢?茫茫林海,你到哪里找她?”

“她目前被一个男人囚禁在森林里,我想先找那条上山的路。”

“你去救她?”

“是。”

“囚禁她的男人是谁?”

“游汉庥。”

汽车“吱”的一声刹住了,学学吃惊地看着范晓军,“是他?”

“你认识?”

“岂止认识。”

“怎么?”

“他是老头子的女婿!”

“啊?”范晓军吃惊不小。

学学说:“哎呀!幸亏你吃饭的时候没说给老头子听,他不是一直在问你找谁去吗?现在看来,范哥的嘴巴真严,一点风都没漏,不然……”

“怎么?”

“老头子要是知道你去找他女婿要一个女人,他怎么可能让你走?”

“难道我要找的女人是……”

“她多大岁数?”

“20多。”

“那不是。老头子的女儿三十几了,是游汉庥的大老婆,一身病,从不抛头露面。范哥,按我的意思,我又想开着车绕圈子了,我不想拉你找游汉庥。这个人你可能不了解,阴险毒辣,诡计多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他?你这不是救人,是白白送死。”

范晓军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正把自己变成一块肥肉乖乖地送到游汉庥嘴边。但是,范晓军不想退缩,他性格里的倔强促使他永远向前,没有后退。为了救出玛珊达,他豁出去了。

他坚定地对学学说:“如果你把我当成朋友,继续开!相反,你也可以把我交还给杨书记。”

学学为难地说:“范哥,我真的不想让你白白送命!”

“开!”范晓军命令道。

学学踩下油门,不情愿地把车子往前挪去,速度非常慢。

“学学,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你不知道,能一个人来缅甸,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必须找到这个女人,并把她带回中国,我死而无憾,我不能让她在那儿待着,她受的苦够多的了,她应该像一个正常女人那样享受她应该得到的一切。”

车速快了起来,大概范晓军这番话也感染了学学,他为范晓军的决心而感动,也许在他短短的人生道路上第一次遇到像范晓军这样倔强偏执的男人,他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应该帮这个男人,帮他完成这次用生命书写的旅程。

两个男人没再说话,驾驶室里又变得沉默起来,只有汽车马达的声音伴随着他们……

第二天早上,那块黑色的石头终于出现在路边。范晓军跳下车,奔跑着来到石头旁,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仿佛看到玛珊达站在石头旁边,满眼绝望地望着他。他想,玛珊达,别绝望,我来了!真的来了!这里就是我们的起点。

看到黑石上面的缅文,他问学学:“你认识吗?”

学学点点头。

“什么意思?”

“望夫石。”

“望夫石?”

“大概是当年修路人的妻子立的。”

“修路人妻子?”

“史迪威公路这段历史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但不全面。”

“那是肯定的,因为我是腾冲人,所以对这段历史比中国其他地方的青年人知道得更详细。”

“讲来听听!”

“当年美国为了给中国输送抗日物资,准备修筑一条从印度利多经缅北重镇密支那、八莫到中国云南的公路,公路全长大约773公里。公路途经地势险恶的喜玛拉雅山脉南麓的高山峻岭和激流险滩,这里热带原始森林遮天闭日,瘴气疟疾无处不在,一到雨季洪水泛滥一片泽国。而日军则派出第十八师团3万多精兵强将,在各个交通要道和地势险峻地区构造了坚固工事,囤积大量的粮草弹药,等待着试图修路的盟军。而美国的特种部队长途奔袭突击团‘劫掠者’3000多人和英军乘坐滑翔机在敌后活动的渗透部队‘亲迪’则赶来护路助战。在另一方面,除招募了3万多中国、印度和缅甸的筑路劳工和组建了中国驻印军工程部队外,美国还从本土调集了5万多装备精良的工程兵组成筑路大军。可想而知,当时的战斗有多么惨烈。当然,整个修路过程以我方歼灭2万多名日军而胜利告终。为了表彰史迪威将军在策划指挥开辟利多公路的杰出贡献,蒋介石在中印南线通车之日发表广播演说宣布:‘我们打破了敌人对中国的封锁。请允许我以约瑟夫?史迪威将军的名字为这条公路命名,纪念他的杰出贡献,纪念他指挥下的盟军部队和中国军队在缅甸战役以及修筑公路的过程中做出的卓越贡献。’”

“所以,很多修路人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对,再也没有。于是他们的妻子就在路边立了很多这样的石头,上面刻着对丈夫的思念,她们盼着丈夫能早日回到身边。但是,这样的愿望全都落空了,她们全都成了寡妇。”

范晓军听了这段历史后心情很沉重,当年那些盼着丈夫早日归来的女人们,她们绝望过吗?一定是。那么玛珊达呢?她当时站在这块石头旁的时候是绝望吗?她有没有想过我会回来?

该跟学学分手了。

学学从车上搬下来一个沉甸甸的大背包,帮范晓军背在了背上。

“什么东西?”范晓军问。

学学说:“虽然后来才知道你是找游汉庥,但先前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这趟不易,拿着吧,都有用。吃的、水、药品、指南针、火柴、军铲、望远镜等等。看你空着手,我就在想,这个人一点森林经验都没有,你以为你可以喝山泉吃野果吗?不行的,山泉和野果说不定都有毒,不能乱吃。另外,我也不想让你再次晕头转向,连方向都摸不清。”

范晓军鼻子酸酸的。的确,他没有想到这些,他以为找到这块黑色石头就离游汉庥的老窝不远了。想想那晚他带着玛珊达逃跑,仓皇中不知道跑了多少公里,30公里?50公里?不知道。但回想起来,一定不近。

范晓军握了握学学的手,什么感激的话都没说,他知道他要活着回来,才是对学学最大的感激,否则现在的沉默就是他们的永诀。

学学最后嘱咐道:“小心陷阱,他跟越南人学的,处处都是。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范晓军向学学挥了挥手,然后毅然决然顺着一条小路下了公路。他没再回头,他的眼睛只有前方,前方是淡蓝色的山峦,以及连绵不断的翠绿森林,玛珊达在那里等着他呢!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谢谢学学!再见!

一个小时以后,范晓军走出那片森林,面前出现一个空旷的河滩。河面宽阔,水流湍急,偶尔有几只彩色的水鸟飞过。河滩是白色的,很长,大约有500多米,接下去又是茂密的森林。范晓军想去河边洗洗脸,突然发现前方沿着河边走过来一群当地土著,男女老少都有,大约三十几个,头上扎着树枝,并且载歌载舞。有4个小伙子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另几个人则用担架抬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独腿男人。

范晓军迅速躲进树丛,从背包里取出了望远镜。

不一会儿,4个小伙子把棺材抬到河边,然后咿咿呀呀叫着,几个人一起抬着那个独腿男人往棺材里塞。独腿男人大声惨叫着,并像渔网中的鱼一样奋力挣扎着,肚子一会儿挺起,一会儿凹下去。

他们要干什么?

范晓军把望远镜镜头移到黑色棺材上,发现棺材上有无数个小洞,他立即明白了,是喂尸水葬。这种水葬的形式是这样的:将棺材凿出许多小洞,然后沉入水中,目的是让小鱼入棺啃食尸身,以尸体养鱼,小鱼在棺材里迅速长大,再也无法从小洞钻出。等过了大约3个月,再捞起棺木打开,里面全是又肥又大的河鱼,据说煮出来的汤味道甜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水葬实在考验人的胃,范晓军忍不住一阵恶心。他记得这种水葬形式是掸邦茵莱湖一个水上民族的古老习俗,现早已绝迹,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见。现在关键的关键是,那个独腿男人并没有死,这帮土著是想活生生把那个男人喂鱼啊!太残忍了!

范晓军看不下去了,他必须救这个人。

他走出树丛,举着枪,慢慢移了过去。此时,那个独腿男人已经被塞进了棺材,棺木里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以及更加凄惨的呼叫声。独腿男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与求饶,他想用变了调的嗓子软化这些土著的心。土著们开始热情似火狂舞,几个袒露乳房的女人前后扭动臀部,这招管用,他们的荷尔蒙被猛烈刺激出来,亢奋得面孔开始发潮,他们争先恐后跳上棺材,在上面跺着跳着,嘴里发出“噢噢”的叫声。有两个身材粗壮的小伙子用身体压住棺木,而另几个人则拿出钉子锤子,开始“咚咚咚”地钉棺盖。

此时,有个女人发现了慢慢走来的范晓军,她发出一声尖叫,所有的载歌载舞立即停止了。他们全都愣在那里,疑惑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范晓军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跟他们交流,只能用枪口示意他们全部走开。

几个女人惊叫着带着小孩向远处跑去,而留下来的男人则开始抽出腰间的缅刀。

“砰——”

范晓军朝天上开了一枪。

那些男人脸上本来还很刚毅,瞬间就变得面如土色,他们惊惶失措,叉开腿转身就跑。一分钟过后,河滩上只剩下范晓军和一口黑色的棺材,以及棺材中发出的沉闷的呼救声。

范晓军从背包里拿出学学给准备的军铲,开始撬那口黑色的棺材。现在范晓军不得不佩服学学,他提供的东西太管用了。

钉棺材的钉子有点粗,范晓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棺盖撬开。那个独腿男人哇啦哇啦叫着,一脸惊恐。他知道他得救了,不用再担心自己成为鱼饲料了,他颤颤抖抖地抓住范晓军的手,用缅语说个不停。

这个人太脏了,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臭气。他头发蓬乱,遮住了整个脸,腿从膝盖以下完全断掉,上面裹着不知名的草叶子,伤口处严重溃烂,草叶子上沾满了发出恶臭的脓血。

范晓军掩着鼻子,刚想把脸撇开,但是不行,他不得不把目光盯着那个男人的脸。他呆住了,因为他认出了这个断腿男人。

“哥觉温!”范晓军大叫道。

“范哥!”哥觉温也同时认出了他。

“原来你还活着?”

“你也活着?”

“我们都活着!”

两个人抱在一起,哈哈笑着,随后两个人咧开嘴放声哭了起来。哭够了,范晓军才把自己后来所经历的事情简略介绍了一番,哥觉温说:“我以为你掉进那个大陷阱再也不会出来了。当时坦克子弹多密集啊!树都打倒了,何况人。我命大,只腿上挨了一颗,又正好掉进一个一米多宽的硝坑,硝坑口被树叶覆盖了,所以他们没发现我。而其他人,我的同伴……我亲眼看见哥索吞他们都被……”

哥觉温的眼圈又红了。

“你的腿……”

“子弹从小腿肚子穿过去,胫骨断了,后来它就一直往上溃烂,我一看不行,就用刀把它割掉了,不然我整个人都会变成一摊烂泥,给森林当肥料。这个狗日的什么庥,我真想亲手杀了他,碎尸万段。他应该躺在那个棺材里喂鱼,而不是我……”

哥觉温的话让范晓军的心一阵紧缩,他问:“之后你一直在森林?”

“是啊,我想慢慢爬到公路,看能不能搭上个车……”

“这么长时间你都吃什么?”

“吃野果,吃树叶,吃蜗牛,吃动物吃剩下的野猪野鹿,反正碰到什么吃什么。后来遇到这帮土著,我就等于上了天堂,一个星期以来他们一直喂我甘薯,拼命往我肚子里塞。我倒是吃饱了,谁知道他们是想把我养肥,然后喂鱼。”

看样子哥觉温风餐露宿遭了不少罪,幸亏遇到范晓军,不然他此时已经成了河鱼的美食了。

范晓军说:“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赶快走,来!我背你!”

范晓军想再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把哥觉温背回史迪威公路边那块黑色石头旁,然后帮他搭上一辆车,尽快送到最近的医院治疗。他发现,哥觉温的体质非常虚弱,他只是硬撑着一口气而已,再不及时治疗,他就彻底完了。

范晓军把哥觉温抱起来,准备侧身放在自己背上,突然,“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响,范晓军迅速卧倒在地,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又是“砰”的一声,子弹打在离范晓军仅仅5米的地方。范晓军不知道子弹从哪个方向打来的,也不知道打枪的是什么人,他不能再等了,“腾”地站了起来,背着哥觉温就跑。子弹“啾啾啾”地打在他的脚边,他不能迟疑,不能躲避,更不能停下来,他快速穿过开阔的河滩,钻进茂密的森林。

范晓军气喘吁吁地把哥觉温放在一棵大树下面,然后把冲锋手枪握在手里,准备随时还击。哥觉温问:“是那些土著?”

“不,估计是游汉庥他们。”

“他们鼻子真尖啊!”

“森林里的人嗅觉都灵敏。”

“范哥,你自己走吧,我不能成为你的累赘。”

“你别管,我不能丢下你!”

“不然我们两个都得死!!”哥觉温拼命大喊道,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

子弹像长了眼睛一样,打在头顶的树干上,掀下的树皮掉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在他们身上。范晓军意识到,他们被包围了。绝望立即笼罩在范晓军心头,还没开始战斗,就陷入对方的枪林弹雨之中,想还击都找不到目标。

范晓军抱住哥觉温,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他,哥觉温带着哭腔说:“范哥,真的不要管我,我已经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你不值得!”

“什么值得不值得!你现在给我趴下!”范晓军怒吼着。

哒哒,哒哒——几个点射,打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块岩石上,子弹、石片啸叫着,到处横飞,发出刺耳的尖叫。范晓军觉得耳边“呼”的一声,一颗流弹击中他的右臂,他“哎呀”一声,枪从手里飞了出去,鲜血像泉涌一样汩汩冒了出来。哥觉温的情况更糟糕,一颗流弹打进了他的腰部,他的身体像一只放在开水里的对虾,弯曲成不可想象的角度。他痛苦地呻吟着,鲜血从嘴角喷了出来,他的内脏完了。

范晓军咬紧牙关,从背包里找到学学给他准备好的云南白药,倒面粉一样撒在哥觉温的伤口上。

“啊——”哥觉温惨叫起来。

“哥觉温,坚持住!”

“我坚持不住,疼啊!”哥觉温咧着嘴,肆无忌惮大声叫着。

此时枪声突然停了,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伴音突然消失,周围的树木像儿童摆放的积木一样鲜艳,范晓军甚至可以看见被子弹惊起在空中慢慢划过的小鸟。他的大脑一阵晕眩,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他已经输了,在战斗还没正式打响的时候他就处于一个被挨打的地位,他的子弹只能吓走一帮手无寸铁的土著,跟游汉庥这种丛林战油子相比,他太自不量力了,他还不如一个刚入伍的小兵。他性格中的偏执阻碍了他的思维,他以为凭着一股子胆气就可以摆平游汉庥。错了!他不是游汉庥的对手!再给他几个胆子也不是。

“哥觉温,你咬牙坚持一下,你不会死的,”范晓军把哥觉温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臂弯里,“我要带你回去,回到你的家乡耶巴米,或者跟我到云南,我给你安义肢好吗?你没有残废,你仍然可以走路,像正常人那样走路。对了,你知道义肢最好的品牌是什么吗?是台湾的德林。我讲给你听,有一个叫陈坤林的人,1960年的时候遭遇了一场车祸,丧失了宝贵的左腿,当时他只能穿戴笨重的木头义肢,那种能磨破皮的残肢,如锥刺心,所以他立下宏愿:‘研究义肢救助自己,更要救助像我一样不幸的人。’就是他,创立了享誉全球的德林义肢。我就给你买那个好吗?哥觉温,听我说,你别不理我,你去过中国吗?没去过吧?我带你到北京登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你是个好汉子,所以你必须去长城!哥觉温,哥觉温……”

哥觉温眼窝里浸满了泪水,他喃喃地说:“范哥,你是个好人,听我的,买一块地,娶几个缅甸姑娘,她们很温柔……但恐怕我真的不行了,我要走了……”

“哥觉温,不会的……”

哥觉温猛地抓住范晓军的胳膊,身子僵硬着使劲向上挺,仿佛要极力靠近范晓军。他张大眼睛,断断续续说:“范哥,你……是……好人,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

“我……不是……好人!”

范晓军从哥觉温的话里听出有点不对劲,他凑近哥觉温的嘴巴,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我……那个……石头……是……假的!”

范晓军心里一惊,“哪个石头?”

“就是……我们……运……运的……那个……”

“啊?哥觉温,告诉我怎么回事?”

哥觉温的呼吸变得异常困难,他的嘴里不停地向外喷血,“我是……吴哥……吴……”

“吴哥?是卖给我石头的吴貌貌吗?”

哥觉温摇摇头,“老……老……”

“老吴?”

哥觉温艰难地点点头。

“哪个老吴?他怎么了?”

哥觉温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最后两个字:“……的人。”然后他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去,像一摊泥一样在范晓军怀里融化了。他的眼睛始终睁着,嘴角还带有一点浅浅的笑意,仿佛他最后把这个秘密告诉范晓军能使他的灵魂升华似的。

范晓军的脑子蒙蒙的,好像后脑勺被谁狠狠敲了一下。“我是吴哥的人!”这是哥觉温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吴哥?哪个吴哥?显然不是卖石头那个吴貌貌,哥觉温已经摇头否认。范晓军眉头紧锁,极力想把他认识的所有姓吴的人排列出来,不行,几乎没有,他只想起一个没分量的同学吴翰冬。那人白受高等教育了,纯粹是个玉石骗子,整天拿一个“埃伯特娃”在赌石界吃“诈钱”,范晓军一直没好意思揭穿他。显然,吴翰冬不可能是吴哥,就看李在认不认识一个姓吴的人了。如果哥觉温说的是真的话,那么他和李在就可能陷入了一个不知名的可怕的圈套。谁是设置这个圈套的人呢?是吴哥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害李在呢?

范晓军把哥觉温的遗体放在地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根本理不出个头绪。自责迅速包围了他,他怨恨自己为什么没看出那块石头是假的,他帮李在赌石这么长的时间,从来没被一块假石头所欺骗,他甚至可以帮助杨书记辨别打木砍的石头,却偏偏在自己的石头上翻船。他怀疑哥觉温刚才纯粹是临死前的胡言乱语,他的内脏坏了,大脑已经不清醒,他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可是现在他已经无法再去询问哥觉温了,他已经死了,不可能收回刚才说的话。只能相信他!范晓军怎么也想不出那块石头到底是怎么个假法,以至于那么容易蒙住他的眼睛,他无法想象。现在他首先要做的是,尽快把这个消息通知李在,让他赶快封存三月生辰石,千万别卖出去,否则他在赌石界就没法混了,那不是一个简单的信誉问题,是人格。

现在怎么办?是想办法突围火速回云南,还是继续跟游汉庥周旋解救玛珊达?他面临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如果回云南,就意味着这次解救玛珊达半途而废;如果不回去,朋友那里交代不过去,他不可能抛弃信义袖手旁观,这不是他的性格。再说,那块石头不是李在一个人的,还有昝小盈,还有李在的朋友唐教父,包括范晓军自己,都是那块石头的所有人,他们面临的是在赌石界全军覆没,对于他们——尤其是李在来说,是个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的事情。

怎么办?怎么办?如果突围能突出去吗?万一不成功,自己死了倒无所谓,只是没有人能及时告诉李在,玛珊达也没有谁来解救她了。

范晓军的心里升起一阵悲凉,力量的单薄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渺小,现在他懂了,当初李在为什么用一米多长的黑漆九节箫把他吹出落泉镇,他想用凄凉无力的箫声告诉范晓军,在这个世界上,你一个人无法抗争,只能顺天应命。

范晓军正在左右为难,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树丛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动,他想捡起刚才被流弹打落的手枪,可是已经晚了,树丛中走出来二十几个端着各种枪支的小伙子。

“哈哈,你好吗?范晓军!”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范晓军找的就是他——游汉庥。

游汉庥还是那身打扮,好像他没别的衣服,那顶戴了不知多少年的白色礼帽,加上白衬衣白裤子白皮鞋,周围衬托着一群穿着脏不拉唧“布梭”的缅甸人,凸显出他与众不同的地位。只不过他的白色衣饰被树浆泥沙染得花花绿绿的,衬衣的领口也撕开了,帽檐几乎变成黑的,并无力地耷拉下来吊在那里,皱得像个阴囊。

游汉庥走到范晓军面前,愁眉苦脸地说:“我们等了你多少天你知道吗?从你入境那天起,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为了你我三个弟兄丧了命,我们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啊!不过还好,终于把你等来了。我知道你放不下玛珊达,知道你一定会来。注意!不是我逼你来的,是你自投罗网。”

游汉庥说得对,他不但自投罗网,而且还是飞蛾扑火。

游汉庥突然问他:“石头的事你知道了吗?”

范晓军估计他指的可能是假石的事,连游汉庥都知道了,自己竟然一直蒙在鼓里,顿时,一种无以名状的羞辱感深深地刺痛了他。不过,他不想把这种羞辱感表现给游汉庥,他稳定情绪,想听听关于这块石头更多的信息。

“什么事儿?”范晓军不动声色地问。

“什么事儿?你还不知道?”游汉庥摇晃着身子,“你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告诉你,你运回去的那块石头是假的,有人设套让李在钻,他还真钻进去了。在这里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可能你更不知道了:一个北京的老头把那块石头买了,1300万啊!发财了吧?结果怎么样?哈哈,老头心脏病发作,死了!李在这次栽得深,他彻底死硬了!哈哈哈——”

游汉庥的每一句话都能让范晓军心惊肉跳。看来李在已经知道了假石,这更让范晓军羞愧难当,负疚不已。他已经没脸再见李在了。

游汉庥仿佛看出了范晓军的心思,他说:“你不可能再见李在了,你必须躲着他,他现在疯了一样到处找你!”

“找我?”

游汉庥突然收住笑容,恶狠狠地说:“出现这种情况你应该第一个怀疑谁?换个傻子也知道应该怀疑你啊我的范晓军兄弟!”

“怀疑我?怀疑我作假?”

“废话!你在缅甸找那块石头找了三个月,什么假也作出来了,不怀疑你难道怀疑我?妈的,我把你石头截下来就没这个事儿了,偏偏那个李在自作聪明,拿我父亲做人质,逼我还石头。操他奶奶的!我要是知道是谁,别说李在,我第一个就想杀他。”

游汉庥的分析很重要,应该尽快告诉李在,但是自己的身份现在起了重大变化,他是第一号被怀疑对象,李在还会相信我吗?范晓军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这块假石不但毁掉了李在在赌石界的名声,也同时让他和李在连兄弟都没法做了,这是比赌石还重要的事情,因为在范晓军心里,人格的重量比天还大。

“怎么样,现在还想回云南吗?”游汉庥揶揄道。

范晓军说:“回,我必须回去,就算死在李在手下,我也要澄清我的清白。”

“好!我成全你。”

“成全我?”

“是的。我会成全你回云南的,但是现在,你必须先回我那儿,我哥哥找你有事。再说,你看你胳膊,还在流血呢!必须让玛珊达给你治治,你说是吧?”

看来只能暂时这样。

一个粗壮的小伙子走到了范晓军面前,他以为对方还像上次那样给他眼睛蒙上一块黑布,显然,这次不是,小伙子从腰里抽出一根黑黑的硬胶警棍,照着范晓军的头部就是一下。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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