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军右手拿枪,左手摸着把手,猛地拉开了房门,外面的情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整个院坝灯火辉煌,晃得他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下面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武器,全部仰着脑袋默默地盯着他,没有谁发出一点声响。

这场面让范晓军震撼。

学学也在人群里,他张开双臂,笑吟吟地喊道:“欢迎来到掸邦!”

范晓军愣住了。现在可以确定,不是学学没有方向感,是他自己,从搭上学学的车开始,就是朝着相反方向行进的。

范晓军问学学:“到底怎么回事?”

旁边一个肥胖的光头伸出两只手,手掌向下压了压,说:“朋友,能不能先把枪放下,我憋着一个屁,一直不敢放,害怕引起枪战。”

人群“轰”地发出一片嗡嗡的很压抑的笑声。

范晓军一点不觉得好笑,剑拔弩张时刻,瞬间就会有人死亡,这本身就不好笑。他把冲锋手枪的枪口垂了下来,枪口刚才还怒气冲冲的,随时准备射击,现在却像泄了精的生殖器,疲软而丑陋。他知道,一把枪对付不了下面那么多武器,他只能放弃对抗。

光头的声音特别洪亮,他气宇轩昂,像作报告一样地说:“范同志,听我解释,我们毫无敌意,我们是朋友,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我们想得到你的帮助,不想平白无故和你发生任何摩擦……就这么简单!”

“一场误会?如果不误会又是什么?”

学学走出人群,顺着楼梯来到范晓军面前,笑吟吟地说:“范哥,真的是误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应该想象成什么样?”范晓军没好气地反问。

“哈哈——”学学满不在乎,“是我们的领导有请!”

“领导?”范晓军越听越糊涂。

“去了你就知道了,你是贵宾,不是俘虏。”

“学学,我不想跟你绕弯子,你叫这么多人把我包围了,我还贵宾?你直接说了吧!”

“还是让副书记跟你解释吧。”

副书记就是那个光头。

他大约50岁,身体敦实,抓着扶手慢吞吞上了楼梯,来到范晓军面前,很友好地伸出手握了握,说:“范同志,我们跟你很久了,打你入境以后我们就跟着你……”

“跟我……”

“但遗憾的是,我们的人在木姐把你跟丢了。后来,有人报告说你跟三个缅甸人搭乘一辆出租车去了南坎。”

“对,我是想去南坎,那三个缅甸人不是你们的人吗?”

“不是,你也不认识?”

“不认识。”

“奇怪,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部分的,他们要带你去哪里呢?”

“不知道。”

“算了,不去管他们,无关紧要,幸运的是,你现在在我们的第五联络站,这个比什么都重要。”

“联络站?”

“是,昨天晚上站长不是还招待你吃了两碗北京炸酱面吗?味道怎么样?正宗不正宗?”

范晓军朝楼下一看,见盲男盲女翻着白眼也在人群里站着,虽然他们看不到范晓军,但他们知道他站在什么位置,两个人准确无误地向范晓军这个方向微笑着,感情真挚自然。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找我干什么?”

光头嘴角抿着,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说:“别问我们是什么人,永远不会告诉你的,在你面前,我们是一群隐去身份的缅甸人,确切地说,应该是没有祖国的中国人。再说,在缅甸森林,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有好处。这次赵同志表现不错……”

“哪个赵同志?”范晓军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我啊!”一旁的学学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叫赵中学,你忘了?”

光头继续说:“赵同志是腾冲人,火车司机的儿子,不过他是汽车司机,以前长期在这一带跑木材,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怎么样,他像转迷宫一样带你转悠,迷路没有?”

“是的,我以为他迷路,结果是我。”

“不是吹,他要是在这一带开车跟踪你,谁也跑不了。”

“蒙谁啊?要不是出车祸,他那卡车能跑过三菱?”

“车祸?你是说……”

“三个缅甸人全死了,出租车司机也死了,就我一人活了下来。”

“哈哈……”光头一拍手,“太好了,革命同志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范晓军实在受不了这个副书记的语言,好像他还停留在20世纪60年代。不过想想也是,昨晚来这个联络站的时候,草屋正中不是还挂着毛主席像吗?还有,盲男盲女的打扮,以及盲女唱的歌曲……所以这一切,都仿佛把范晓军一下子拉回到了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岁月。

范晓军说:“直说吧!你们费这么大劲找我干什么?”

副书记收住笑容,眼睛里射出慑人的凶光,他直盯着范晓军说:“赌石。”

“赌石?”

“是的,帮我们鉴别一块石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就这么简单。”

“帮你们?在哪儿?”

“跟我们走,两个小时以后你会看到的。”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找我帮你们赌石?”

“你的大名在滇缅一带如雷贯耳,谁不知道在落泉镇开酒吧的你啊!后来你突然从落泉镇消失,后听说你加入了赌石界,成绩斐然。我们知道,你入这一行时间并不长,但凭借你对玉石的敏感与准确的判断,帮助李在一再获胜。所以,李在需要你,我们更需要你!”

范晓军想不到缅甸这边这么了解他的底细。下面密密麻麻的武器告诉他,不去不行,只能跟他们走一趟,解救玛珊达的计划只好暂时搁浅。

天边出现了鱼肚白,范晓军跟着那帮人上路了……

一条公路蜿蜒着,顺着森林边沿缓缓地插进了山里,它就像一条悠闲自在的蛇,没有人知道蛇头蛇尾在什么地方,也没人告诉范晓军。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到达目的地,能帮上他们更好,不能帮也只好实言相告,赌石这玩意儿谁能有100%的把握?看来一个人的事迹被传颂多了不是个好事,人的嘴是个超级变形器,一句话到第十个人的嘴里就能面目全非,何况从中国传到缅甸,这里面不定有多少虚假和夸张的部分,使得范晓军一次次的胜利被一层层耀眼的光环笼罩,而他无数次的失败自然黯然褪色,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这不是真的,是神乎其神的传言。可是这一切,怎么对坐在旁边这个光头副书记说呢?既然他们费尽周折找到你,他们的希望与梦想就已经赌在你身上了,他们不会轻易言退,不会听任何敷衍之词,他们要玉石的真相。可是真相谁知道?范晓军心里最明白,他没有把握,跟那块三月生辰石一样。那块石头,现在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了,也许李在早已大获全胜,也许它仍在仓库里等待欣赏它的人来欣赏。石头跟人一样,需要伯乐赏识,没有伯乐,你永远无法露出你本来的面目。范晓军知道,现在他等于被这伙人用武器挟持了,他必须像伯乐一样——或者装成伯乐——欣赏前方一块不知名的石头。推辞和逃跑都是不现实的,他必须帮助他们,只有这条路。

这条土公路几乎没遇到其他车辆,只有他们:他和副书记坐着一辆陈旧的马自达,后面跟着学学的卡车,卡车上大约有十几个端着步枪和机枪的小伙子。偶尔才看见一辆蒙着帆布的吉普车从对面疾驶而过,卡车上的人马上做瞄准状,如临大敌。

车子在一大片森林空地上停了下来,范晓军下车后一看,发现他站着的地方像一块硕大的草甸,大概有1000多平方米的面积,四周被参天古树包围着,密不透风。不一会儿,一个老人坐在一辆残疾人轮椅车上被一个健硕的保镖模样的小伙子从森林里推了出来。他最多有60岁的样子,看上去却不止,显得老态龙钟,瘦弱矮小,上半身一直在颤抖,两条裤腿束在一起,耷拉在轮椅车上,像晾衣竿上的破毛衣。老人来到范晓军面前,上下审视着他,好像不相信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眯缝着眼睛剃成光头的小伙子在赌石这个行业有这么大本事。副书记弯下腰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老人仍然毫无表情,他盯了范晓军足足有10分钟,然后才向副书记点点头,问:“就是他?”

副书记毕恭毕敬地说:“是的,照您的吩咐,我们终于把他找到了!”

副书记又转身向范晓军介绍:“这是我们的领导,我们尊敬的杨书记,当年他在缅甸森林打游击,为我们的组织取得胜利立下了汗马之功。”

范晓军问:“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吗?”

副书记显然对范晓军没有对老人的战绩表示称赞而恼怒不已,他没好气地对范晓军说:“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有一伙广西人带来一块玉石毛料,说那块石头是他们从名坑打木砍挖掘出来的。我们书记很感兴趣,他们喊价500万人民币,并极力撺掇我们买下,我们犹豫不决,实在拿不准主意,所以杨书记想到了你,想请你来看看那块石头。如果值得赌,我们会毫不犹豫吃下,毕竟是打木砍出来的。如果你认为徒有其表,败絮其中,我们就选择放弃。就这么简单。”

杨书记听副书记叙述完毕,频频点头,嘴里像含着痰一样说:“是的,就这么简单。”

范晓军摇摇头说:“可是对于我来说,这个任务并不简单。”

“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杨书记咳嗽着说。

“行家的名声多数是吹出来的,水分很大,我不敢保证我能鉴别正确,只能试试。”

“咳,咳,试试就行!”杨书记的痰终于咳出来了,并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

范晓军准备搬出他的赌注。

他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我会运用我对玉石的判断能力尽量得出正确的结果,不想让你花冤枉钱,也不想让你错过一次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

“好!”杨书记一听这话,精神顿时抖擞起来,“自古英雄出少年!”

范晓军说:“先别出少年,我还没把话说完。”

“你继续!”

“我这次来缅甸的目的不是寻找玉石,我有我的私事。”

“能说说你的私事是什么吗?看我们能不能帮你什么忙?”杨书记说。

范晓军还没说话,一边的副书记满脸的不高兴,他张牙舞爪地说:“我听出来了,同志,你不能这样,你这是讲条件摆困难,设置障碍,我们不允许你这样信口开河!”

“让他讲!”杨书记斜了一眼副书记,后者只好站在一边怏怏地闭上了嘴,但是脸上已经明白无误地写着对范晓军的不满。

“是的,我是有条件,”范晓军说,“做任何事都应该有条件,不能白做无用功。我可以帮你们赌石,但也不能耽误我的私事。”

“说说你的条件是什么。”杨书记歪着脑袋,似乎对下面的话题更感兴趣,而不是石头。

“我说买下,并且赌涨,你放我走;我说放弃,切开后证明我对了,你毫无收获,你也要答应放我走。一句话,别为难我!”

“哈哈,总之,让你走!好吧,我答应你,但是如果你让我放弃而切开后是满绿,怎么办?”杨书记咄咄逼人地问。

“搭上我的命!”

“哈哈哈——”杨书记仰天大笑,“我喜欢你的性格,赌石人的性格。不过,我不想要你的命,我要你的人。”

“要我?”

“对!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只要你赌错了,你今后就归我。你要帮我赌石,就像你帮李在一样。”

“一言为定!”

范晓军掷地有声,显示了他的决心。他相信自己有一双上天赐给他的慧眼以及无与伦比的天赋,还有,这次来缅甸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即使出现再坏的结果也无所畏惧。此时他还不知道腾冲那块石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更不知道那是一场人工造假的骗局,那场骗局足以让李在和他在赌石界一败涂地。

杨书记大概被范晓军的豪言壮语所感动,他的双臂开始剧烈颤抖,脸憋得通红,好像马上支撑不住了。副书记马上过去扶住他,轻轻敲打起他的背,一口痰又画了一个弧线,杨书记的身体又恢复了正常状态。他挥了挥手,对范晓军说:“上车!”

接下去的路变得异常泥泞,大概这里刚下了一场大雨,在骄阳的烘烤下,空气变得异常沉闷,车里像蒸笼一样。

车子上下左右颠簸摇摆着,范晓军的脑子一刻也没有闲着。此时,各种有关玉石皮壳的信息像一团团飞扬的纸片,一起涌进他的脑海,翻腾跳跃:黄盐沙皮、白盐沙皮、黑乌沙皮、水西沙皮、杨梅沙皮、黄梨皮、笋衣皮、腊肉皮、老象皮、铁锈皮、脱沙皮、田鸡皮、黑腊皮、洋芋皮和铁沙皮……对,黄梨皮是黄梨色,微透明。老象皮多为玻璃种。得乃卡皮,种水较好,容易涨。还有黑腊皮,会出瓜绿和水绿。洋芋皮,不,不去管什么洋芋,先理一理橙黄皮,它会出飘绿三彩。还有白盐沙皮,一定要赌它出秧苗绿。黄盐沙皮也是,出秧苗绿或黄阳绿,可能有绿紫翡三彩,或飘绿三彩。黑乌沙皮黑得乌亮,会出帝王绿。不知道广西人带来的这块石头是什么皮壳,不排除是中低档的玩意儿,比如粗沙皮壳,玉质颗粒较粗,夹白绵,夹黑绵,只是偶尔有豆青绿,不可轻赌。还有灰黑乌沙皮和干乌沙皮,一般种不够老,水不足,偶尔有瓜绿。还有沙皮,虽然种老有水,但常有团块白绵,这个不行。干一点的黄沙皮,种不够老,水短,但常常会有紫罗兰色,可能会有豆青绿,即“春带彩”,偶尔会有翡绿紫三彩或飘绿色的三彩,倒是可以下手一博。特别注意褐色皮,皮壳颜色变化从褐色到褐黑色,种不老水短,一般不会有翠,应该毫不犹豫放弃。刚才副书记介绍时说,那几个广西人说石头是从打木砍挖掘出来的,范晓军知道,打木砍的玉石也叫刀磨砍玉,皮壳多为褐灰色、黄红色,可能水和底还行,但多白雾、黄雾,雾不薄,而且个头较小,一般12公斤一个。如果是这种他们就敢喊500万,确实有点狮子大开口。不过,打木砍还出产像鲜血一样的红翡玉石,那个就比较名贵了。还有一种天空蓝,也产于打木砍,但据说早就没有踪迹了。

范晓军心里正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着,杨书记突然说:“到了,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石头放在一个篱笆围起的大院子里,杨书记范晓军一行人的车子开进去后,几个人慢吞吞从旁边一个草棚钻了出来。他们个个颧骨高耸,眼大嘴大,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杨书记介绍说:“这几个就是自称来自广西的人。”

范晓军说:“我分辨不出他们是广西人还是越南人,都一样。”

杨书记说:“是的,不好分辨,他们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只能认定他们来自广西,也有可能来自越南。管他们哪里人,我只认石头,不认人。”

广西人的头目是个35岁左右的家伙,看见范晓军后,他鼻孔朝前使劲张开着,仿佛想大力嗅范晓军身上的气味,实际上他才不想闻呢,他就这个生理特征,两个鼻孔看起来永远是两个张开的黑洞。他的嘴唇比其他几个同伴都要肥厚,而且紫里透红,看上去特别恶心。

他一看杨书记带着一个陌生人,便笑呵呵地说:“杨书记,还没下决心哪?”

杨书记说:“我请了一个赌石专家,让他鉴别一下,是好玉,我买,不是,你走人!”

那个头目一直盯着范晓军,眼中写满敌意。他张开大手,使劲拍了三下,假惺惺地说:“欢迎欢迎!打木砍的料,货真价实,经得起考验!赌石大师,请吧!”

广西人的口吻有点不屑,又有点挑衅,给了范晓军一个下马威。谁都知道,仅从玉石毛料外表,谁也不能一眼看出其庐山真面目,即使到了科学昌明的今天,也没有任何一种仪器能通过这层外壳判断出其内是坚硬的“宝玉”还是一钱不值的“豆腐渣”。只有买下来一刀剖开,如果色好水足,你就从此脱贫,几代人的幸福全靠你了。剖开无色无水,一文不值,你就等着倾家荡产吧!一辈子翻不了身。所以它的神秘与刺激就在这个“赌”字上,赌就是蒙,而不是凭谁的眼睛好。广西人估计见多识广,赌石界太多人在眼睛上吃了亏,眼睛也许可以告诉你真相,也可以无情地蒙蔽你的内心。

范晓军在李在那里学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别人需要10年的积累,而他几乎是一夜之间便掌握领会了。这不仅仅是聪明,而是天赋。如果当年梁实秋说“英语只够我学一个月”不是吹牛的话,那范晓军也可以这样说:赌石只够他学一晚上的。

范晓军在那块石头前面蹲下来,周围静极了,杨书记和那几个广西人站得远远的,一声不吭,生怕打扰他对石头的判断。

这块石头不大,大约有5公斤重,褐灰色,但表面有大片大片的绿。范晓军脑海里顿时闪现出李在有一次跟他聊起打木砍的玉石时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是秘诀:“打木砍的玉石,如果出现大片大片的绿,看都不要看。”

其实,所谓秘诀也有失灵的时候,更多的只是一种赌石经验积累而已,但是范晓军倾向于李在多年积累的这句秘诀,最起码它可以告诉范晓军,遇到打木砍的大片绿,宁可放弃,不可贸然行事。他用余光挂了一下杨书记他们,可以看出,每个人的眼睛里的内容是不同的,有人充满渴望,有人充满疑惑。范晓军不能马上说出他的判断,时间太短了,显得他有点业余,而不像个行家里手,也不能使人一下子信服。他抱起那块石头,朝绿的地方吐了一点口水,用手指轻轻擦拭一下,然后抱起来,眼睛跟石头、太阳成一条直线,假模假式仔细观察着。其实他脑子已经不去想这块石头到底值钱不值钱了,他在想怎么让杨书记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现实。大片的绿让广西人喊出了500万,他有理由这么喊,绿色已经透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大片的绿也让杨书记心痒难挠,割舍不下,他被绿色彻底迷惑了。

杨书记有可能是那种赌石迷:过去只接触顶级翡翠,脑子里装的全是四大国宝、老坑玻璃种、满绿的镯子等等;或者在接触翡翠之前,他只沉溺于古玩,比如古玉、软玉、瓷器、牙角等等,他喜欢炫耀他拥有的价值连城的古玩,但对赌石基本没什么概念,就像北京的张语一样。到了一定岁数,这种古玩爱好者往往突然一个急转弯,疯狂地迷上赌石。也许人到暮年,死亡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他们总想回归原本,而玉石毛料就是翡翠的原始状态,他们可以在这种状态下回归成胚胎。死亡其实就是回归,就是化作一缕青烟重新投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范晓军还是不说话。现场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几个广西人不停地在旁边走来走去,心情逐渐烦躁,而杨书记的手臂也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这是买卖双方的正常心理反应,因为石头的价值现在全赌在范晓军的嘴巴上,他说一就是一,他说二就是二,这简直是在折磨人的神经,买家和卖家都被范晓军的沉默煎熬着。此时的范晓军像中国足球运动员躺在地上拖延时间一样,能耗费一秒算一秒,他的大脑甚至从现场飞了出去,他想到玛珊达,想到李在,想到他运回去的那块三月生辰石……

20分钟,足够了,该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范晓军缓缓站起身来,身子摇晃着,做出思考很久大脑有点缺氧的样子,仿佛刚从一种漂浮的状态回到人间,这无形中更给他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其实那是他蹲时间长了,眼睛又被太阳晃的原因。

他对杨书记说:“放弃!”

现场轰的一声,惊讶、失望、猜疑、不甘,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全部向范晓军砸来。副书记首当其冲,他跳着脚对范晓军咆哮着,“你到底懂不懂?那么多绿你竟然选择放弃?”

范晓军很奇怪,副书记又不是卖玉的,皇帝不急太监急,难道是为将要失去的一块好玉而心疼?那还请他来干什么,直接买下不就完了?

广西人也不甘心等来的结果会是这个样子,他们怨恨地盯着范晓军,恨不得一口把这个狗日的所谓专家吞了。但是这种场面与结果他们显然司空见惯,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咆哮。头目看着杨书记,说:“书记,你决定!”

杨书记也被范晓军的结论弄得不知所措,他以为范晓军90%会让他买下,但结果恰恰相反,范晓军让他放弃。放弃就等于把自己对这块石头的所有希冀化为乌有,一个人心中有了对一个事物的希冀,这种感觉是多么美好啊!他真舍不得。

书记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得他一边不住点头一边问范晓军:“你……你确定吗?”

“确定!”

“能……不能说……说理由?”

“没理由。”

“完全……根据……咳,咳,感觉?”

“一半凭感觉,一半是我始终牢记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

“打木砍的石头,如果表面生有一大片绿,绝对全是膏药皮。”

杨书记突然停止咳嗽,像战壕里发出冲锋命令一样猛地一挥手,大声喊道:“切开!”

广西人不干了,“书记,天下赌石没这个道理,你可以讨价还价,将500万缩水到1万块,卖与不卖在于我,买卖不成仁义在,但没听说还没买就切开的,这不叫赌石。”

杨书记两眼睁得很大,两盏探照灯一样,“这叫打开天窗说亮话!”

广西人说:“挑西瓜也没这么挑的,何况是玉石。”

“我的地盘我做主!”杨书记毫不退让。

副书记也觉得这样不妥,他摇晃着肥胖的光头,走到杨书记面前,张开双臂耸着肩膀,说:“尊敬的书记,恐怕这样不太好,传出去对我们的整体形象……”话还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副书记的脑袋像爆开的西瓜一样炸开了,身体像体操运动员那样柔软,一个后翻栽倒在地。开枪的是杨书记的保镖,那个一直扶着杨书记的小伙子,他端枪的手臂非常直,可以当尺子用,那是长期射击训练的结果。此时,他的手臂并没放下,而是把枪口换了一个方向,对准那几个广西人。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几个广西人全吓傻了,呆呆地立在那里。范晓军也被眼前的这一幕弄得目瞪口呆,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内讧,估计副书记先头有什么征兆,今天彻底大暴露,顺便被解决了而已。他本来也想劝劝杨书记,说赌石没这么玩的,现在看来闭嘴是最好的方式。

杨书记指着那几个广西人说:“谁都别想走,全给我在这儿看着,看你们带来的这块石头是个什么货色。”

杨书记不是赌石,他完全破坏了赌石的规矩。卖家讨的是卖个好价钱,自然有点夸大其词,甚至能把天下的牛都吹上天,这并不为过,很正常,尤其在赌石界,往往能把一块普通的石头喊成天价。你不信就是了,不可能怪罪卖家贪心,更不能说是欺骗。现在这种情景让范晓军很为难,他当然希望自己赌对了,切开后一钱不值,但是看现在杨书记这种心理失衡的样子,那几个广西人绝对没好果子吃,说不定有性命之忧,这就大大失去了赌石的意义。如果赌错,打开后满绿,范晓军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反正肯定不能走出杨书记的手掌心,按照约定,他将属于杨书记,永远也别想回国。那么玛珊达呢?她将永远被游汉庥囚禁,解救她可是他这次来缅甸的主要目的,而不是帮一个八竿子打不到边的杨书记。

切石的时候,范晓军如坐针毡,他终于理解了那些赌石人面对切石时的心情,他们烧香拜佛,背转身子不敢看切石一眼,他们浑身颤抖,作揖祈祷。范晓军现在的心情跟他们无二,他反复在心里念着赌对了,赌对了……而另一个声音则反复唠叨着错了错了错了,我不能害那几个广西人。

令人窒息的20分钟过去了,石头被对半切开,结果是,范晓军对了,里面一片白花花,没有一点绿。

杨书记笑了,那几个广西人的脸绿了。

杨书记对范晓军竖起大拇指,说:“不愧是赌石界的高手,实在佩服。你让我省了整整500万,也让我除掉一个心腹大患,哈哈——虽然我万分舍不得,但我要兑现我的诺言,放你走!我还想加一句,随时欢迎你再次来到我这儿做客。”

范晓军松了一口气,心想,我没事跑你这儿干什么来啊?我吃饱了撑的,要不是你挟持我,我能认识你吗?看到那几个广西人惊惶失措的样子,范晓军于心不忍,说:“杨书记,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杨书记和蔼地望着他。

“别为难他们!”

杨书记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这不是你操心的,我知道怎么处理,今天晚上我还要请他们吃饭呢!还是让学学送你吧!他熟悉路。”

范晓军说:“好,只是别让他再带着我在掸邦兜圈子,那样我一辈子也到不了史迪威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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