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坐在临窗的位子,看着卯喊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虽然只是3月份,但瑞丽俨然已提前进入炎热的夏季,街上的行人大都穿着短衣短裤,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他在等一个叫昝小盈的女人。

这是一个装饰典雅的咖啡屋雅间,墙纸是深橄榄绿的,印有常青藤和百合的花纹,一块图案瑰丽的地毯铺在茶几下面,虽然有点陈旧,但颜色鲜艳如初。李在记得几年前他到新疆旅游时看过类似图案的地毯,听摆摊的满脸大胡子的维吾尔族大爷说,这种地毯是阿富汗生产的,闻名于世。昝小盈一直很喜欢地毯,所以李在当时就蹲在那里跟那个新疆大爷讨价还价,他想象着昝小盈看到这块地毯时的欣喜程度,只是这种想象从来没有变成现实,他没有把地毯买下,因为当时他没有合适的理由把这块地毯送给昝小盈。

这个咖啡屋的雅间非常宽敞,除了一张长方形的玻璃茶几外,还有一排看上去典雅素净的布沙发,墙角还放着一台大屏幕彩电,电视机背后有绿色蕨科植物,羊齿状的叶条从后面翻卷过来,恰好在电视机周围形成一圈生动的装饰框。通往阳台有一堵很别致的装饰墙,中间镂空成不规则的框架,上面摆着几盆紫罗兰,一片片深紫色的星星点点夹杂着绛红,花盆的外面还套着纸绳编织的装饰套。墙上有一幅颇有点感伤又不乏浪漫情调的油画,用枫木镜框镶嵌着,画上是一个穿白裙的女人伸手捞取溪中漂浮的黄色花瓣儿,一个胁下生翼的天使尾随其后,目光暧昧。

昝小盈还没来。

事情很重要,必须当面告诉她。

他离开窗户,坐在沙发上,点上香烟,陷入了沉思。此时此刻,他觉得唯一可以倾诉郁闷的就是手中那支白色的烟卷了。阳光透过植物的枝叶和钩花窗帘射进屋里,斑斑点点落在他身上,使他眼中的神情显得更加焦灼,像燃烧的火光……

20分钟过后,昝小盈终于到了。

看得出来她是个非常干练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不施粉黛,一身套装,上白下黑,端庄大气,却又不失妩媚俏皮。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步频很快。上个星期三她才满32岁,虽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但仍散发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矜持内敛。如果不是瑞丽勐卯镇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这个职务,她完全可以张扬自己的个性,甚至去演电影,当一个众人瞩目的电影明星。她的性格本来是张扬的,无奈一个死气沉沉的职务仿佛一层厚厚的绒布,遮住了她的光彩。

“什么事儿非要见面才说?”坐下后昝小盈迫不及待地问,“我正准备开会,市里领导都要来参加,我不可能不在现场,什么理由也说不过去。10分钟够了吧?我得马上赶回去。”

李在皱了一下眉,他不喜欢昝小盈这种咄咄逼人的口吻。他拂去自己心中的不快,低声说:“这次可能出事了。”

“出事?你是说范晓军出事?”

“是的,一直没有消息。三个月不短了,音信全无,按理说他早已经绕过猴桥口岸,速度快的话货都到腾冲了。”

“你给黑泥塘那边的人打电话没有?”

“一天何止一个电话。接应他的唐教父一边洗温泉一边翘首期盼,盼星星盼月亮,全身都洗成红萝卜了,皮都洗掉他妈好几层,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别说粗话,文明一点好不好?”昝小盈愠怒地盯着李在。

“这也叫粗话?你知道粗话代表什么吗?粗话代表极度焦灼与愤怒,你在象牙塔里没接触过这套理论吧?”

“是的,你在监狱里学的那套高深理论我在大学怎么能接触到?”

昝小盈话里明显有讽刺的意味,李在嘴里则不以为然地“哧”了一声。

昝小盈说:“你一大早上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是的。我们投资150万买的这块石头有可能颗粒无收,这是其一;还有,范晓军他……”

昝小盈扭动了一下屁股,说:“老同学,能不能再等等消息?如果范晓军这次真的出事,我们只有认栽,谁规定每一笔生意必须成功?大不了东山再起,你没钱,我有,钱永远不是问题。”

李在一摆手,说:“你根本没理解我的意思,你脑子里考虑的永远是经济损失,而我内心的煎熬你从来不问,钱是小事,关键是人命,人命关天,我不想损失他这个朋友你知道吗?那可是一条活鲜鲜的命啊!这岂是几个钱可以摆平的?”

昝小盈把一只手放在李在的手背上,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小孩一样,笑吟吟地说:“别感情用事!我说的是实话,生意永远应该冷冰冰的,而不应该带入太多的个人感情。我们之前约定好的,如果他出事,就把赔偿金打入他的账户,收益的是他的家人,你说,这笔拿命赌的生意,不用钱摆平难道用慰问信?再说,现在我们之间不就只剩下纯粹的金钱关系吗?我只认定当时的约定,其他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也不知道其他还有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争执下去也没用,两个人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李在担心的是范晓军的性命,而昝小盈则对此不以为然。

这时,昝小盈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拿起来看了看号码,随手摁掉了。

李在问:“催你开会吧?”

“是。”

“那你走吧!”

“你呢?”

李在坐在那里没动,轻轻摆了摆手。

昝小盈说:“再等几天,说不定很快就有消息,你别这么沉不住气,这不是你的风格。”

昝小盈走的时候,李在一直目送着她婀娜的背影。她的身材由于结婚而显得丰腴,比中学时代好看多了,成熟而富有韵味。性感的臀部那道欲望的沟壑被划分成两半,就像他们的金钱分配率一样准确。只不过昝小盈不属于他,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李在和昝小盈是在腾冲中学读书时相恋的。

那时的昝小盈像个骄傲的公主,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脖子,神采飞扬的丹凤眼,柔和的下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能是从小练芭蕾的原因,她的脚总是向外撇着,走起路来像鞋底安了弹簧似的。但美女的骄傲一般是和空虚相伴的,追求她的人越多,被她拒绝的人也就越多,男孩子的狂热可以滋养她的高傲,同时也催生她的失望。

李在没有像其他男孩子那样给昝小盈写纸条,他对那些幼稚的小把戏不屑一顾,那只能增加昝小盈的反感,因为她收到这样无聊的纸条太多了。他也从来没有躲在墙角觊觎昝小盈,他从来不躲闪她,既不正视也不斜视。他们见面的时候很多,昝小盈的家离李在的家不远,他经常遇到昝小盈和她那个打扮入时的母亲挺着相似的乳房在他面前骄傲地走过,那碎石般的高跟鞋声肆意研磨着李在紧绷着的神经,他从不正视她们一眼,就当她们是透明人一样。有时他已经接近妥协的边缘,很想停下脚步,深情地看一看昝小盈,但最终,他都没有这样做过。

他在另一方面悄悄努力着。

昝小盈是班上的文艺委员,能歌善舞,学校里逢年过节开展什么文娱活动都是昝小盈组织的。为此,李在悄悄在家苦练了两年口琴。高三毕业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李在报名参加了毕业典礼演出。这让昝小盈颇为吃惊,在她眼里,李在压根儿跟文艺无缘,再说学校里有一个小型乐队,里面不乏乐器高手,昝小盈从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李在相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音乐,因为每个人的感情不同,那么他倾注在每一个音符里的内容就不同,只有读懂了他的音乐才可能读懂他的心声,否则就是机械的模仿。

李在在毕业典礼上吹奏的歌曲是他自己创作的,质朴简单,平铺直述。他的吹奏技巧一直没什么长进,显得笨嘴笨舌,经常吹错琴孔。他的演奏形式也跟别人不一样,他吹一下口琴,然后唱一句歌词,然后再吹一段,再唱两句,直到那个非常难听的曲子结束。但台下的同学们没一个人笑他,都在屏气凝神地欣赏他的原创,包括昝小盈。

这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他在家属区小路上碰到昝小盈,这次他没有躲避,而是站在那里直视着她。这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夜空中飞行的蛾子都定格在路灯周围。

“我喜欢你吹奏的歌曲。”昝小盈说。

“嗯……”

“是你自己创作的吗?”

“嗯……”

“你能为我再吹一遍吗?”

“好……”李在说。

李在不知道当时怎么那么自信,他站在那里开始给昝小盈吹口琴。那天,李在发挥得更不好,错误百出,换气的时候还有间断,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昝小盈对他的欣赏。昝小盈当时也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偏偏喜欢眼前这个有点木讷的男孩子吹口琴呢?

“这首歌是为你写的。”李在鼓足勇气把心里话掏出来了。

昝小盈听这种肉麻的话听多了,她没有感动,而是平静地望着李在。是的,这句话没有拨动她的心弦,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掀起来。

“我可以保护你!”李在突然不着边际说这么一句。

昝小盈转身走了。

李在有点懊丧,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冲动,但当时他并不知道,正是这句话决定了他的爱情。

后来昝小盈才把这个秘密说给李在,当时他要是说什么“我爱你”“我喜欢你”之类的套话,昝小盈也就心平气和了,因为这类甜言蜜语已经让她麻木。而李在别出心裁地说“我可以保护你”,当时的昝小盈感动得有点手足无措,她之所以选择走开,是因为害怕自己投进李在的怀抱。她说她清晰地记得,听到那话,她的腿都软了……

李在那个时候还比较单纯,他不知道命运随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果然,后来两人走了不同的人生之路,昝小盈考上了云南大学,而李在则在高考落榜后家里突发变故,担任腾冲县领导职务的父母到昆明开会出了车祸,双双罹难,他顿时失去了方向。高考的失意,以及父母的离去,让他破罐子破摔,很快,他因为江湖义气出手伤人进了监狱,一待就是6年。

社会地位的悬殊,光彩与阴暗的对比,让他们在中学时代积累的一点情愫灰飞烟灭了。把他们重新拉到一起的是生意,他们现在是合伙人,只有一个目标是他们共同拥有的——赌石。

瑞丽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骄阳似火,现在却突然下起了太阳雨。细细的雨丝打在玻璃窗上,很快形成一道道曲曲弯弯的水流。窗外有一盆哥伦比亚火鹤花,猩红色的佛焰苞和橙红色的肉穗被雨水淋得风姿楚楚,连腐叶土以及苔藓也瞬间变得湿漉漉的。李在感觉火鹤花那根长长的肉穗有一点色情的味道,这让李在的思绪不得不一直停留在昝小盈刚才离去的背影上,久久驱散不开。

从狱中出来5年了,这5年让李在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从一个路边摆摊倒卖服装的“两劳人员”做起,一点一点打拼,渐渐成为一个令人刮目的赌石新秀。虽然李在积累的财富在瑞丽根本不算什么,但跟一般老百姓相比,毕竟还算成就。成就的背后是没有快乐的疲倦,而解除疲倦的唯一方式是情感补充。他曾想找个女人填补自己感情上的空白,结果无数个女人停靠在他身边,没有一个结果,他就像一个中途岛,而那些女人则是过往的货船,吸收完给养便匆匆离去了。在她们眼里,李在仍旧是穷人。情感没补充,反倒越挖越空。李在心灰意懒,再也不会想起那些女人,他不想像唐教父那样无所顾忌沉溺情色,他始终念念不忘的还是中学时代的恋人昝小盈。

刚出狱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见的就是昝小盈。此时,昝小盈已经嫁给了一个丧偶的老头,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前副所长,瑞丽市腾飞木业有限公司现董事长郑堋天。李在知道,昝小盈和他已经不在一条轨道上,不同的阶层把人与人轻而易举隔开了。

李在没想到几年后昝小盈会主动找到他,她提出跟他合伙做玉石生意,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他也敏锐地觉察到,昝小盈对金钱的追求超过他的想象,也许副所长贪的那点钱她根本不敢名正言顺花出来,她想在深不见底的赌石业试试水温,这不免有点洗钱的嫌疑。如果是这个目的,李在实在不想充当昝小盈的帮凶,他仇恨一切贪官污吏,他们打着改革开放整合开发的旗号,坐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他们榨取人民脂膏,然后供给他们的儿女在国外花天酒地……

后来李在觉得这种想法有点不靠谱,也不是他惯有的风格,他不像大多数男人那样关心政治,他认为政治就是政客编造一个理由做他们想做的事。很多年后他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描写:“他想把手伸到莎朗衣服里面,莎朗不肯,她说他有这样的想法很不好,虽然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兴奋。于是,他告诉莎朗,他长大以后要当医生,她就让他摸了,这就是政治。”那个时候的李在没想这么多,他只想赌石,至于谁搞什么政治,与他无关。于是,他的感性立即多于理性,这是他的天性,在过去的情感面前他欢天喜地地投降了。不是他消除了对既得利益者的警惕与仇恨,而是他善良的人格因素让他的心柔软起来。

李在从咖啡屋出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路面重新灼热起来。不知道黑泥塘那边天气怎样?唐教父他们也真够辛苦的,一直坚守着阵地,时刻等待着范晓军的出现。可是,此时此刻范晓军到底在哪儿呢?

唐教父和李在是难兄难弟。唐教父中等个儿,蓄着板寸,眉毛和胡须都很浓重,眼睛向外凸着,目光贪婪。鼻子硕大肥厚,鼻尖上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凹坑,牙齿上镶有一条亮晶晶的金属线。

“教父”之名是有来历的。

那时候李在和他都还在狱中。怎样打发这段度日如年的无聊时光,是每个犯人都要面对的同一个难题。一般犯人采取用酒精和色情故事麻醉自己,而唐教父却把全部精力献给了马里奥?普佐的《教父》。那本小说他精读了差不多50遍,里面的人物、情节他可以倒背如流,想做到这点并不是很难,因为那是他身边唯一的一本文学书籍。每天晚上10点以后的“熄灯恳谈会”就是他表演的时刻,他会绘声绘色给狱友讲上一段。一般他都以这句作为开头:“就在这次婚礼宴会上,有几个臀部宽大,嘴也宽大的年轻的娘儿们,都满怀信心地冷静地打量桑儿?考利昂。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她们只不过白费心机而已。桑儿?考利昂不顾自己的老婆和三个小孩在场,已经在对他妹妹的伴娘璐西?曼琪妮打主意了。这个年轻姑娘也完全心领神会,坐在花园里的餐桌旁,穿的是粉红色的长礼服,油光油光的黑发上戴着花冠。早在上个星期彩排的时候,她就向桑儿调情,在祭坛上捏他的手。”然后每讲完一段他就会说你看看人家美国,或者说你看看人家西西里黑手党。久而久之,狱友们都叫他教父,而忽略了他的真名唐浩明。

唐教父比李在先出来,浑浑噩噩不知道干了一些什么勾当,反正没发财,李在出狱后两个人也没什么联系,后来他看李在在赌石界逐渐崛起,决定跟着李在闯荡。李在自然不会拒绝他,毕竟是一个监狱的狱友,李在把一般外围工作都交给了他。虽然唐教父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不算太优秀,但还算称职,不会捅什么大娄子,只不过他不是那种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他还在沉溺于《教父》中,有点走火入魔,连二郎腿也是美国做派——脚踝放在膝盖上,而不是中国式的双腿并拢。李在对他的印象是:大事别指望他,小事可以支使他。唐教父也不计较个人得失,任劳任怨在李在手下混口饭吃。

唉,往事如烟。李在叹了口气,打开车门,一矮身子钻了进去。他准备驱车前往玉城玉石毛料市场,有个缅甸人正在等他,也许能在那个缅甸人嘴里打听到范晓军的下落。

车在人民路上飞驰着,街道中央的绿化带静卧在清晨的安谧之中,一排造型抽象的雕像耸立在园圃当中。今天凌晨迷漫的薄雾此时早已散尽,一簇簇树叶在静止的空气里纹丝不动,淡淡地反射着柔和的绿光。

10分钟后,李在驾车进入320国道,然后经过联检服务中心,驶上了姐告大桥。过桥后车子向右拐的一瞬间,他就把昝小盈彻底甩在了大桥后边,他现在脑子里只有生死不明的范晓军,那是他的哥们儿。

玉城位于姐告城区四号与五号路交叉处,是亚洲最大的玉石毛料交易市场,国内很多赌石大家都是从这里扬起致富风帆的,李在也是其中之一。

所谓赌石,是指玉石毛料在开采出来时,有一层风化皮包裹着,谁也无法知道石头内部的好坏,须切割开才能看见。切割前赌石人只有根据皮壳的特征和在局部上开的“门子”,凭自己的经验来推断内部翡翠的优劣。这就使得在原料交易中,对原料品质的鉴别成为一件颇为困难的事。这样的交易颇似赌博,所以称为赌石。既然是赌,那就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就是经验老到的行家,也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颇具风险性。然而赌的刺激、赌的神秘和一赌为快的乐趣驱使众多的人去从事赌石业。因此,有人一夜暴富,从街头的混混转眼变成百万富翁,有人顷刻间倾家荡产,由百万富翁变成穷光蛋。这种事屡见不鲜,古往今来,不知在这个行业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说白了,赌石就是赌财力,赌智慧,赌胆量。

玉城市场内大部分摊位的摊主都是缅甸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家庭作战的,也有专门吃这行钱的职业石客。出现在这里的玉石毛料基本都是开了天窗的,买家可以看见剖面的基本情况,这叫半赌,但即使这样谁也不能说十拿九稳,因为你看到的也许只是这块石头最好的一面,再切深一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价值连城,也许仅是你看到的表皮而已,里面什么都不是。

李在把车停在停车场,徒步向玉城走去,临近门口时,一个50岁左右,身材矮壮的缅甸人挺着肚子,裹着一条鲜艳的“布梭”迎面走了出来。他是这个市场的老大,手下聚集了30个精壮的缅甸人,10个巴基斯坦亡命之徒,以及几十个为他卖命的云南、四川人。他光着上身,右臂文着一条翻腾的蛟龙,左臂则戴着一个臂镯,粗粗的,像个袖标。他一大早接到李在的电话,说有急事找他。

他一看见李在就笑嘻嘻地用纯熟的汉语说:“哈哈,别怪我没告诉你,我有一块好料,前几天刚从目乱干找来的,水好底好,有白雾。”

“是红翡玉?”

“不,带紫、红和淡翠。”

“一定有裂纹。”

“没有。”

“产于目乱干的很少没裂纹,这个你骗不了我。”

缅甸人咧开一嘴交错的黑牙说:“嘿嘿,你不相信可以进去看看嘛!”

目乱干是缅甸翡翠矿区的一个著名坑口。各个矿山不同坑口所产翡翠各具特色,质量好坏不同,因而识别采玉坑口对推断玉质的好坏有很大的帮助。玉石业有一句名言,即“不识场口,不玩赌石”,不懂玉料的产地和特征,你就没资格做赌石生意。说到赌石的类别,一般分为赌雾、赌种、赌裂、赌底、赌色。缅甸人刚才说的有白雾,即指玉石毛料外皮与底章之间一层厚薄不等的膜状体。雾要薄,还要透,那才是上等佳品。

李在随那个缅甸人进了市场。

市场早上6点才是交易高峰,现在基本已经接近尾声,所以市场内人不是太多,但摊位还没撤,每一个摊位都摆放着玉石毛料,大小不一。大的犹如一座小山,小的只有手掌那么大,琳琅满目。李在一边走一边拍着缅甸人肩膀说:“老吴啊,我找你可不是来看什么裂纹的,我另外有事。”

被称为老吴的缅甸人眉毛一挑,问:“很严重?”

李在点点头。

老吴领他到了自己的摊位后面一间小屋,摸出一支缅甸生产的方头雪茄Cheroots递给李在,李在摇了摇头,婉拒了。老吴只抽缅甸产的香烟,他有自己的规矩,再有钱也不抽中国所谓的高档烟,他说没几个真货,他都可以制造出来。的确,他过去就热火朝天干过假烟。制假的更害怕假,他就是抽一块五毛钱一包的缅甸“GOLDEN ELEPHANT”也不碰中国烟。他尤其钟爱方头雪茄Cheroots,说它没有加任何化学品,很纯,可以慢慢抽上几个小时,简直是一种享受。

此时,他把烟叼在嘴上,问:“在哥,是不是有兄弟在缅甸那边出事了?”

老吴岁数再大,也称呼别人为哥,这也是他的规矩。

李在说:“不瞒你,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老吴一听,张嘴笑了,“哈哈,秘密派人到缅甸寻宝,也不通知朋友一声。”

李在颇有点尴尬地说:“你知道……”

“理解理解,我只是开个玩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看我能不能帮上你。”

李在说:“几个月前,我从一个来瑞丽做木材生意的缅甸人嘴里偶然得知,耶巴米一带的农户藏有好货……”

“耶巴米?我家乡就在耶巴米。”

“这么巧?”

“呵呵,是啊,可我从来没听说谁家现在还藏有货呀!即使有,也早卖了,谁也不收藏那玩意儿。那里太穷了,要是他们都能像我一样勇敢地走出大山闯荡世界,早脱贫致富了。”

“也许他们家院子里一块普通的石头就是一块珍宝,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哈哈,哈哈,”老吴一身肥肉都在颤抖,“在哥肯定听说过我们缅甸到处流传的一个故事:有个穷人骑着一匹瘦马,走到一座大山前,喝了河水后想尿尿,于是他就对着一块石头尿。尿着尿着,谁也没有料到,那块石头竟然出绿了,他捡起来一看,一块好大好大的翡翠啊!后来他卖了这块翡翠,发了大财。”

“是的,我听过这个故事。”

“但是我告诉你,不是谁的尿都能冲出绿来,那只是梦想发财的人编出来的美丽传说,鼓励自己用的。哈哈……”老吴继续大笑。

“但是我相信它是真的。”李在一本正经地说。

老吴收住笑容,“所以你派人到缅甸耶巴米寻宝去了。”

“对。你也知道,缅甸十大名坑出货越来越少,那种上吨重的毛料几乎没有,加上我对小打小闹的兴趣逐年减小,我想,要干就干票大的,孤注一掷,不然永远在原地徘徊。”

“就是就是,你也应该翻起来了,折腾了几年你周围的气场已经形成,老在几百万这个坎上打转,你也不会满足,对吧?应该冲击一下千万,甚至更高。有句话说得好,胆大才是钱,没胆就在家捅火钳。哈哈哈——”老吴又张嘴笑了起来。

缅甸原石产地有十大名坑,后江、帕岗、灰卡、麻蒙、打木砍、抹岗、自壁、龙坑、马萨、目乱干。李在不去名坑反而另辟蹊径在民间寻宝,所以老吴才觉得不可思议,他摇着头,说:“不过,孤注一掷的精神是好的,但这次你纯粹是撞大运,什么把握都没有。可是你别忘了,这个世界,哪儿有那么好的大运让你撞?”

老吴知道耶巴米与孟拱西北部的乌龙河不远,这个长约250公里,宽约15公里,面积3000余平方公里的地区是原生翡翠矿床最集中的地方。原生翡翠矿产于前寒武纪地层中呈由北向东延伸的蛇纹石化橄榄岩体内,彼此相距很近的脉状、透镜状、岩株状翡翠矿体组成长而厚的同一矿带。可是,从18世纪开始到现在,该采的都采了,谁还给你留着?要知道世界上有多少贪婪的眼睛盯着这个地区啊,想在那里发现好料,机会微乎其微,但也不是绝对,一旦发现也不算什么惊天大新闻。

“也许这次我们真的撞上了大运。”李在说。

老吴扬起眉毛,“哦?买下了?多少钱?”

李在伸出5个指头,翻了三次。

老吴张大嘴巴,“150万?”接着露出交错的黑牙嘎嘎笑了,“好啊好啊,不错,我的家乡人这次跟着发大财了。150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但是,三个月过去,去的人音信消失,手机一直在盲区,根本打不通。”

老吴又点了一根烟,问:“他人可靠吗?”

“绝对可靠。”

“什么名字?”

“范晓军。”

“好,那儿是我的根据地,别说人,每棵树都认识我。三天之后我给你回信。”

李在拍了一下老吴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市场。他知道对方一言九鼎,无须更多交代。他们平时很少来往,只是大家都知道对方的底火有多冲。老吴讲究声势浩大,高举高打,肆无忌惮。而李在则几乎单枪匹马,剑走偏锋,他信奉人不在多,有狠角儿就行。范晓军就是个狠角儿,一个不可多得的狠角儿,一个认死理的狠角儿。他非常欣赏他。

李在开车回来经过姐告大桥时,脑海里又不由自主浮现出昝小盈的身影,她始终是他心中惦记的主角,挥都挥不去。是啊,毕竟有那段不浓不淡的情放在那儿,不惦记肯定是假的。虽然昝小盈身上的铜臭气越来越重,但李在理解,贪婪本来就是人的本性,尤其女人,比男人更胜一筹。自己不就是不满足现状才铤而走险派范晓军去缅甸寻宝的吗?只不过他把欲望掩埋起来,而昝小盈则毫无遮拦。性格如此,没有对错。不管怎样,他知道自己心里仍然爱着昝小盈,他无法忘记她,他之所以把自己的主战场安排在瑞丽而不是腾冲,表面是因为这里离缅甸近,又有亚洲最大的玉石毛料市场,其实潜意识里,他还是想靠近昝小盈,离她近点,让思念的绳索短一些,似乎可以减轻一点痛苦。只是他把对她的思念压在心底的最深处,偶尔拿出来回忆回忆罢了。

风从瑞丽江吹上大桥,灌进车里,掀动着他的头发。此时,大桥上的车不多,他一踩油门,把车速提高到80码。他紧握住方向盘,身子向后一靠,想,姐告大桥就像一条分界线,把他分成了两截:一截血雨腥风,一截柔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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