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皇宫。

“退朝——”

随着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崇元帝从龙椅上站起身,沿着阶梯步下高台,众臣齐齐行礼相送。

方一出了殿门,就见一名内侍迎过来禀道:“陛下,镇远侯在御书房求见。”

“镇远侯?”崇元帝微愣,过了片刻反应过来,有些意外,“时远进宫来了?”

帝王早已波澜不惊的威严面容此时也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有愧疚,有遗憾,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严谦如今是以养伤为由休假在府,但伤总会有养好的时候,崇元帝还没有想好,若是严谦提出卸职赋闲,他该如何决断。

他心知严谦无法不再是以一当十的战神将军,可他这般才干若只做个闲散侯爷,又难免让人心生惋惜。

前往御书房的步辇上,崇元帝凝眉思索着什么。

到了御书房,见到已经等待一段时间的严谦,没等他跪地行礼,崇元帝就亲手扶住了他,叹道:“时远,客套的话朕也不与你说了,是朕欠你良多。”

严谦知道皇帝的意思,毫无犹豫道:“臣分内之事,陛下不必在意。”

崇元帝打量他几眼,倒是有些意外,心道严谦遭此重伤,竟不见增添几分阴沉,反倒是减了几分戾气,不由有些宽慰道:“时远气色不错。”

崇元帝亲自在桌上摆上了棋盘,又从柜子里拿出两罐棋子,两人就一边对弈一边谈话。

棋罐的盖子上有个小小的“光”字,严谦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崇元帝不知注意到没有,打开罐子摸出几颗棋子,竟有一股淡淡的药香飘散出来。

崇元帝温和地笑道:“这冷暖玉棋子是伏光鼓捣出来的,还用药草浸泡了许久,说是闻久了对精气神好,这孩子……”

严谦指尖触到一颗棋子,果然玉质温润细腻,隐约带着暖意。

崇元帝似是想起什么,又道:“朕听说伏光去你府上拜年了,还送了只小狗?”

严谦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一时间心中有些自嘲。

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他与公主有所来往,必定是要提醒他离公主远些的。

他虽有些悲凉,倒也并无埋怨。毕竟,若他有个这般可爱的女儿,必定也不愿她与他这样的人有交集。

“回陛下,是。”

崇元帝有些斟酌着道:“朕这个女儿,心性简单,也活泼得很。”

严谦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一下,是啊,她与这样阴暗复杂的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还有什么好不甘的。

却听崇元帝似是有些为难道:“时远啊,你若是不喜她,也对她委婉些。”

严谦放在膝上的手猛然紧握成拳,紧紧包住一颗棋子。他怎么会不喜她?

崇元帝是知道公主对严谦心怀感激,又是送狗又是选府的颇为关心,但同时他也了解严谦,对待外人向来是冷漠粗暴地拒于千里之外,对女子更是看都不看一眼烦得很,不由有些担心宝贝女儿一腔热情受了委屈。

严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帝竟是这个意思,担心他厌烦公主,冷脸让她难堪。落下一子,仿佛感觉失去的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又回到了他身边。他低声道:“公主很好。”

崇元帝听他竟也会如此形容一个姑娘,不由有些意外,又有些自豪,放下了心便将这个话题揭过,说起正事:“时远今日进宫可是有何要事?”

严谦答道:“京中出现了西人。”顿了顿,又补充道:“应该是当年的西公主。”

崇元帝肃了神色:“确有此事?”

帝王敏锐的政治直觉告诉他,也许这会是一场动乱的预兆,而他要做的就是万无一失地避免。

严谦颔首。

六年前,崇元帝和严谦带兵没费什么功夫就灭掉了一个叫做西的小国,许是实在觉得它成不了气候,便也懒得对逃亡的太子和公主赶尽杀绝。虽然传说西有一支精锐的秘密军队,但直到亡国都并未出现,派人查探了一番,没什么消息也就作罢了。

严谦道:“臣已经派人盯着她了,她现在栖身于京中一家乐馆,做了个清倌。”

“时远你做得很好,”崇元帝赞许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朕吧,朕会让人跟着她,同时留意京中出现的可疑人物。”

严谦沉默半晌,低声道:“陛下,臣如今不堪为将,请陛下将官职收回。”

崇元帝闻言挑眉竖眼,斩铁截钉道:“骠骑将军就是属于你的称号,朕不会撤回。”

严谦心中有一丝震动,垂眸不语。

崇元帝温声劝道:“时远还可以回军营帮朕练兵。”

严谦犹豫片刻,回绝道:“臣如今再回兵营已无法服众,恕臣不能从命。”

崇元帝一拍椅子扶手:“朕看谁敢!”

其实以严谦在军中的资历和声望,若是回到军中,即使不再上战场,也一定是人人敬服。崇元帝还想再劝,却见严谦紧抿着唇心意已决的模样,只好暗叹一声,暂时作罢。

严谦声音有些低哑道:“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陛下可否为臣指一文职?”

按照惯例,身有残疾者不能在朝为官。但严谦战功卓著,功勋累累,受伤还是为了救驾,就算破例也不会有人反对。

崇元帝目光复杂,叹道:“时远,你这又是何必……”

他知道严谦有多么厌恶朝堂上的条条框框,与文官们是多么相看两相厌,可如今却主动要与那些人打交道,即使他们会用异样的目光排斥他,即使他永远融不进那个圈子。

就算不愿回军营,也可享着国公的待遇安度一生,又何必如此勉强自己。

“臣倒也并无什么尽忠朝廷的想法,”严谦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只是不想真的变成废人。”

崇元帝哑口无言,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叹服和欣慰,沉默片刻才道:“时远便去刑部报道吧,兼任侍郎的空缺,朕相信不管何时,你都能做出最公正的裁决。”

“臣谢主隆恩。”

崇元帝又是一叹:“是朕要谢谢你。”

与此同时,公主府。

闻人笑可怜兮兮地站在狗窝前,讨好地笑道:“西西,我错了。”

西西趴在柔软的狗窝里,闭着眼睛,耳朵微微动了动,不理她。

她只好继续赔笑:“我真的知道错了。”

西西半睁开眼,委屈地看她一眼。

她再接再厉,认错态度十分良好:“我不该把你留在家里,忘了你没吃东西,让你饿了一天。”

她以为西西会马上原谅她,扑进她的怀里,却见它抽了抽鼻子,又把眼睛闭上了。

“啊?”

她有些无措,不知道怎样哄好一只闹脾气的狗,只好乱七八糟地说着好话:“以后如果要出门时间长我一定先告诉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带你一起去,对了下次带你去吃龙凤楼的包子……”

见西西还是没什么反应,她有些急了,脱口而出道:“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然后就听到西西呜咽了一声,从狗窝爬出来,跑到她的脚边,伸出爪子扒拉了她一下,用头蹭蹭她的小腿。

她微怔,把西西抱在怀里,轻声道:“原来你是怕我丢下你么……”

皇宫。

崇元帝送走了严谦,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沉思半晌,吩咐道:“去传知危进宫来。”

汝阳侯府杨慎行,杨知危。

公主府。

闻人笑和西西玩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就想找点别的事做。

她笑眯眯问道:“西西,我们去找哈哈玩好不好呀?”然后在心里补充道,去找严将军和哈哈玩。

她摇了摇西西的爪子,自说自话道:“好的,你同意了那我们就走吧。”

然后抱上西西,带上玉罗出了公主府,走到几步之遥的镇远侯府。

侯府守门的侍卫朝她行了礼,低头禀道:“公主请回,将军不在府中。”

“诶?”公主愣了愣,“他去哪了?”

侍卫答道:“回公主,属下不知。”其实他知道,只是没有将军的吩咐,即使是对公主也不能随意透露。

公主倒也不气,反而觉得严将军训练的侍卫就应该是这样,于是有些遗憾地嘟了嘟唇:“好吧,玉罗我们先回去。”

二人一转头,却看见严谦正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朝这边过来,身后跟着骑了一匹棕马的江风。

她远远看着只觉得严将军骑马的动作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潇洒,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严谦显然也看到了她,挥鞭加快几步,勒马停在她面前。

她仰头看他,模样有一丝呆:“你回来啦?”

严谦翻身下马,问她:“公主怎么来了?”

“来找你……和哈哈玩。”

侍卫将府门打开,严谦略微犹豫,还是冷声吩咐道:“以后给公主开门。”

公主闻言看了那侍卫一眼,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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