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死城中,两名鬼差领着洛平朝往生殿走去,四周白雾蒙蒙,除了脚下的路,哪里都瞧不清楚。与人间喧闹不同,这冥府内,当真一点生气也没有。

洛平几番回首,皆被迷雾遮眼,再看不见那让他惦念的琉璃宫瓦、前世荣华。

“哎……”长叹了一口气,洛平开口问身旁的鬼差,“这位兄台,鄙人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相告。”

两名鬼差对看了一眼,颇为讶异。

这里是枉死城,平素前来此地之人,莫不是含冤含怒而死,三魂七魄在死后多被自身怨气冲散遗落人间,以致魂魄不全,到达冥府时,已是神情恍惚反应迟钝。像此人这般镇定自若,甚至还对索他魂魄的鬼差如此谦恭礼遇,实属罕见。

其中一名鬼差用血红的眼睛睨他:“你想说什么?我丑话说在前头,既已在此,你是断不可能还阳了,就算有什么遗言,也不能传达回去。”

“鄙人知道。”洛平颔首,“前生已逝,多说无用,鄙人只是想问……那个……”

他眉目微敛,似有些不好意思,半阖的眼眸,竟给那副寻常容貌平添了一分灵韵,生生把两名鬼差的好奇心勾了出来:“有话快说!别支支吾吾的!”

“既如此,鄙人就直说了。”洛平深吸一口气,“请问,这冥府之中可有哪个官职空缺?”

“哈?”两个鬼差皆是一愣,这人搞什么?死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官?

洛平接着说:“是这样的,鄙人口齿伶俐,为人正直,处事机敏,此生遍读圣贤书,也被人间的皇帝选做了官员,经验甚是丰富,故而想在贵府谋求个一官半职……”

那名红眼鬼差立即打断他的话:“如果真如你所说,你怎会落入这枉死城?哼,依我看你此生定是个贪官污吏,终是惹下报应,才平白枉死。”说到这儿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洛平,瞧见那单薄的衣裳和瘦弱的身板,皱着眉嘟囔了一句,“不过……你却也不像那些贪官般脑满肠肥。”

洛平并不辩解,淡笑着说:“为官清浊自有后世评断,鄙人不求什么流芳百世,只不过以此谋生而已。若贵府哪里有空缺,无论官职大小,鄙人都是愿意去做的,不知此处是何人掌管官员分配之事,鄙人可否前去拜见?”

另一名鬼差忍不住插话:“你、你、你不想投胎、胎转转转、转世吗?这地方有有有有什么好、好啊,还不不如人间快快、快活。”

耐心听这位结巴鬼差讲完话,洛平回答:“转世之后,我便不是现在的我了吧。有什么快活不快活的呢,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哪里不都一样?”

“你还有心愿未了,是吗?”鬼差问他,红色的眼像是能看穿人心。

“算是吧。洛平此生,做官没有做够啊……”

“真、真是个官官、官迷!”结巴鬼差斥道。

来到往生殿前,红眼鬼差说:“枉死城的大判官就在这里面,有什么话,你问他就是了。”

洛平回以一笑:“有劳兄台领路,不胜感激。”

步入大殿,两边尽是高高在上的罗刹,顶着或讥讽或不屑的审视,洛平不卑不亢,走到殿中,鞠躬作揖礼:“鄙人丁卯年新死之鬼,名曰……”

“洛平。”最上位传来一个声音,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唤他。

洛平抬首,就见那位大判官已步下高台,来到他的跟前。

待看清他的样貌,洛平一时有些恍神。

——那飞扬的眉眼,与那人实在太像了。

只是这位大判官的年纪看着更年长一些,眸光也更肃杀一些,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能从他身上窥见那人的影子。

“洛平。”大判官又唤了一声。

洛平这才回过神来,应了声是。

“你跟我来。”语罢,大判官转身离开大殿。

大殿中的罗刹们议论纷纷,猜测着这个新鬼是何许人,竟让大判官如此重视。

洛平不明就里,只得跟上去,心里琢磨着,等会儿寻到机会,该怎么向这位大判官讨个冥府的官职。

穿过正殿、侧廊,他们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偏室,大判官屏退了其他鬼差,合上偏室的门,叹了口气道:“洛平,你不认得本殿,本殿却已经听两人说过你的事迹。”

这下洛平受宠若惊:“殿下何出此言?那两人是谁?”

大判官道:“承武帝周昱,承景帝周衡。”

洛平无言。

这两位是他生前辅佐过的两代皇帝。

难道,难道这两位皇帝死了之后还到大判官跟前嚼他舌根了吗?

这要如何是好?若是他们说了什么坏话,他在冥府的仕途定不会一帆风顺了。

只是逝者已矣,这位大判官何必如此在意他跟那两个皇帝的旧事?

见他面露茫然,大判官冷哼:“当初我起兵草莽,半生戎马打下大承的天下,哪能想到这些后世子孙如此不成器,不过五代,大承朝就要败了。”

洛平一惊,当下反应过来,双膝跪地,深深一拜,竟是不折不扣的稽首之礼:

“臣洛平,拜见高祖皇帝。”

*******

难怪他与那人这般相像,周家的骨血,都有着那样咄咄逼人的眉眼。

“起来吧,你我本就不是君臣,这些凡尘的礼节,都免了吧。”

洛平站起来整了整衣衫,以掩饰心中忐忑。

“知道我那两个皇子皇孙说了你什么吗?”

“洛平不知。”

“他们说,你这个人文采斐然智计无双,只是太过追名逐利,对权之一字最是放不下。”

洛平赧然:“仕途是我一家数代的念想,家父给我取字‘慕权’,正是一句批命。”

“哼,慕权……你是要得到多大的权利才满意?我周家的皇权你也敢要么?”

“洛平不敢!”

“你不敢,你若不敢,又是怎样被打入无赦牢,落得个惨死雪中的下场!”

洛平僵了一下,抬头深深看着大判官,正色道:“此事的是非对错,世人不清,难道殿下也看不清么?”

没料到会有这样的顶撞,大判官眯眼审视他,对峙良久,最终哂然一笑:“好你个洛平,真是让本殿伤透了脑筋。”

“殿下此话怎讲?”

“听说你想在这里求官是吗?你在人间折腾了我周家的天下那么久,死后还想接着折腾本殿的枉死城么?”大判官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洛平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敢多言。

高祖皇帝驾崩之时年近五旬,本就丰姿威严,如今添了些冥府的寒气,更是让人不敢逼视。不过,这不会磨灭洛平的志向。

“殿下神通广大,看来已经得知洛平的心意。洛平不求转世投胎,只求在此处谋个一官半职,为殿下和枉死城尽忠。”

“哦?依你看,这座枉死城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尽忠的?”

洛平刚到这里,地方还没跑全过,大判官这么问他,难免有点刁难之意。思索一番,他斟酌着回答:“洛平初来乍到,不敢妄加评断,只是单就方才领我过来的两位鬼差而言,有几句话要说。”

“你说。”

“其中一位面目刚直,待人说话颇有思量,一双红眼十分锐利,懂得察言观色,这样的人用作索魂使有些屈才了,若是命他相助于各位判官的繁琐事务,应会事半功倍。另一位,口齿不伶俐,而且听他说话间似有对枉死城的不忿之意……”

大判官问:“你觉得他不可用?”

洛平略一沉吟,道:“未必。请问大判官,冥府之中可有地狱之说?”

大判官点头:“虽没有人间传言十八层地狱之多,但对恶鬼实施刑罚的地狱确有几处,铁树、孽境、血池之类都是有的。”

“那就好办,可以让那结巴的索魂差前去拔舌地狱任职,一来他自身口齿不便,必难以忍受常人的讥笑挖苦,在那处人人都不能言语之地,反而安分,二来他心中的愤懑可借由刑罚约束,这样至少不会无端作恶。”

他身着单薄衣裳,形容枯槁,显然死时很是落魄,而今却能平心静气侃侃而谈,大判官望着他忽然笑起来,那张仿佛凝了寒冰的脸上露出暖意:“洛平你当真不简单,才刚来就给本殿扣上一顶用人不当的帽子,你果真是块做贤臣的料啊。”

洛平躬身一拜:“不敢当。”

再抬首,洛平的眼前晃过一沓纸,他看见上面墨迹未干,还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这是?”

“这是你此世的生老病死。”

洛平不禁愣神:“洛平此生,都记在这几张纸上了么?”

“是。”

洛平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这一生,历经周家的三代朝堂,起起伏伏,及至官拜卿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到头来,也不过薄纸几张。

“呵呵,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古人诚不欺我。”洛平笑叹。

“洛平,你甘心吗?”大判官问他。

“我不甘心,我当然不甘心。洛平正值壮年,尚未享够荣华富贵,尚未尝遍权势甘甜,枉走这一遭,真真是太不甘心了。”

“你可曾想过,是你太贪了。”

“想过啊,把命都赔进去了,怎么没想过……”洛平笑,“可我现在悔过还有用么?”

大判官拢袖,幽幽地说:“如果让你重新来过呢?”

洛平怔忡:“重新来过?”

“是,本殿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你做了一辈子官迷,说你贪恋权贵,却未见你给自己贪来什么好处,倒是为我周家贪出了一番盛世华年。本殿想知道,如果重新来过,你会怎么做?你还会不会为大承的天下鞠躬尽瘁?”

我会……怎么做?

洛平伸出自己的手掌,左手的掌纹短而碎,算命的曾说这是薄命之相,他给了那人几吊钱,那人便又改口,说是富贵之相。

其实都没有错啊,他这一生,富贵而薄命……

他说:“如果重新来过,我还是会辅佐大承的君王,直到他不再需要我。”

大判官道:“好,若你这一回能保我周氏子孙坐稳江山,本殿便让你死后入枉死城为相,立于万鬼之上;但如果你没做到,那么本殿会让你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洛平苦笑:“既如此,看来我是没有退路了。”

攥紧自己那双沾染无数罪孽的手,洛平在心里默默立下咒誓——

我会辅佐大承的君王,直到他不再需要我。

只是这一回,我不会踏错一步,毁了我自己,也毁了那执掌江山之人。

大判官用燃着阴火的蜡烛烧掉了手中的纸张。

洛平,本殿不惜逆天给你重生的机会,只要你的一句承诺。

洛平郑重应诺:周氏千秋,佑我大承。

春光晴好。

这么温暖的味道,多久没有闻到过了?

酒香渗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混着清风捎来的书卷气。将醒未醒时,洛平的眼前朦胧着一片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这是……翰林院的荷塘。

环顾四周,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穿戴,洛平不禁恍然——

原来他竟回到了自己刚刚及第的那一年,宣统廿一年。

这一年,他是个志得意满的状元郎。

皇上对年仅十七岁的他宠爱有加,在殿试上大赞其“天资聪颖,文采斐然,无愧江南才子之称,颇有古时名士之风”,并当场封他做了翰林院修撰,一个从六品的官。

此情此景,正是圣上为他们这一批新任官员举行的赏春宴。

洛平的唇边泛起淡淡的笑。

他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这一次的“重来”,会有多少人改变命运,又或者,什么也改变不了。

……

“洛大人,恭喜你官场得意,来来来,我李元丰敬你一杯!”

“李学士言重了,以后还要仰仗李大人多多教导。”

转身微笑,洛平端起酒杯倾倒入口,那番辛辣甘醇让他颠倒天地。

罢了罢了,浮生如梦,哪管得了那么多。

这一番□□,可是他用一辈子的承诺换来的,不去好好欣赏,岂不暴殄天物。

推杯换盏。

洛平记得,自己当初是何等厌恶这样的逢场作戏,甚至都不愿对上司说句奉承话,以至于初入官场就被冠上了“轻狂小儿”的绰号。

现如今,他却对这套作风习以为常了,就连那假笑,都能笑得无比真诚。

一边忙于四处陪酒言笑,洛平一边整理着那些前世记忆。

那是庞大人,宣统廿三年被承武帝满门抄斩。

那是王将军,安世四年为承景帝战死沙场,谥忠勇侯。

那是傅尚书,征和元年被那人发配边疆……

老境凄凉的三代朝臣,如今都还是风光无限的样子,想到自身,洛平颇觉讽刺。

“哎呀洛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啊。快随奴才去后院,皇上正找您哪!”

尖锐的嗓音打断了洛平的回想,大太监张喜领着他匆匆往后院行去,那里是皇上与后宫赏春游乐之处。

迈着有点虚浮的步子,洛平走过那条蜿蜒小道,心中不禁恍然。

终于,要见到那人了。

在他的印象中,这一场初识,可不大愉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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