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保定把疲惫不堪的华安安领到濯浪泉,好好泡了个热水澡。华安安哪里知道,在他局势不利的时候,他这位大哥又把他抛弃了一次。

水池中雾气腾腾,天热了,客人不多。他突然看见老费的眼神痴痴地留在自己身上,让他很不自在。

“大哥,你发什么楞?”

费保定眼圈一红,声带哽咽地说:“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兄弟,你竟然能执黑击败童梁城,我太感动了。你有如此神技,迟早有一天,这棋坛就是你我兄弟二人的天下。”

马修义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已经把费保定看到骨子里去了。这人比棉花絮还要轻飘,易干易湿,易燃易灭,奸诈薄情,就没个靠谱的地方。

费保定说:“这两天,冯大人和孙大人一直催我领你去他们府上弈棋,我看你这么辛苦,都没敢答应。你可要好生将息几天,再不要去找什么倭国棋手下棋,当哥的心疼啊。”

华安安想起了香香,心情复杂地说:“大哥,你一直关心我,我都知道。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费保定关心的,只是够得着的甜葡萄。

他把华安安安顿好,连夜就去了青羊观,看赖道人回来没有。赖道人是云游道士,在青羊观挂单。费保定引荐他去王府炼丹、做法事,只能混个肚子圆,没有油水可捞。为了生活,在棋馆、茶楼、赌场踢天弄井、起哄架秧子才是他的主要职业。

按照时间推算,赖道人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可是,费保定已经急不可耐。他看得很清楚,天底下没有不败的棋手。尤其是华安安的棋艺并不成熟,驾驭棋局的能力并非运用自如。他能爆冷击败童梁城,也会爆冷输给一个低手。

自从华安安击败童梁城,他就忧心如焚。眼看向华安安挑战的高手越聚越多,他生怕华安安会出现闪失,自己的美梦就真的成了美梦。

他往赖道人的住处跑了几趟,回回都失望而归。他心里暗骂,这个赖牛皮,平日鬼点子多,办事也干练。怎么一去这么久,还不把孟国宾速速带回来,不会是在路上遭遇什么变故了吧?

这天,他闷闷不乐地离开青羊观,走到珠市口,犹豫了一下,没去连升客店,一转身,先去听雨轩打听最新消息。

现在,向华安安挑战的棋手,棋艺和江湖声望越来越高,盛源茶社的小院子已经不够级别。郭铁嘴接手承办了此事。凡是来挑战的棋手,先在他这里挂号登记,然后再由他来主持对局。

费保定每次来,一听到挂号棋手的大名,都要惊出一头汗。那些人都是棋坛上的虎豹熊罴,在直鲁豫地面上威名显赫。费保定行走江湖,从不会招惹这些人,这是他处世谨慎的地方。

华安安继战败童梁城后,又杀败三位江湖豪强,每次都是险中取胜。费保定在旁边看得直跺脚,因为华安安不是稳健的围空子,而是裸身肉搏,专出奇招、险招,每次不斩杀大龙就不过瘾,弄得棋局险象环生,让一旁观棋的费保定,饱尝了人间的喜怒哀乐。

费保定劝他下棋稳重些。华安安却充耳不闻,他把这当成练棋的好机会,并且乐此不疲。

远远的,六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费保定的视野中。这六个人形象各异,衣着做派都是南方人的特点。其中还有个瘦高的道士,非常扎眼。他们聚在一起,正在听雨轩的小巷子口高声议论。

“鬼道人?霸王凳?扬州六鬼!”

费保定刹住脚步,感觉头皮发麻,眼皮发烫。他用扇子捂住脸,脑子高速旋转。“这些家伙,他们从不离开扬州,怎么突然跑到北京来了?一定是冲着赏金来的!”

他有种夜路遇见强盗的无助感。要命的是,自己无路可逃,全部家财藏都没地方可藏。救命啊!这是打劫的来了。

他紧张地思索了一下,返回身,一溜烟跑到连升客店。

“兄弟,快起床,别睡了,收拾包袱快快快跑!”

华安安正在睡午觉,一脚蹬开被子,一轱辘坐起来。“怎么了?”

费保定慌里慌张大叫:“祸事,祸事来了!”

华安安以为客店着火了,慌忙朝窗外张望。

费保定喘了一口气,指着外面。“扬州六鬼找来啦!”

马修义和小仆以为真的来了鬼,吓得浑身发抖,躲到了床帏后面。

华安安也吓了一跳。“他们到门外了?”

费保定说:“我刚才看见他们了。待会,郭铁嘴就会来找你商量对局。和他们下棋,不死也得带伤啊!咱们得躲开,叫郭铁嘴找不到你,他就没法约你下棋啦。”

他又指挥马修义和小仆,“快点,帮安安收拾包袱,我们这就走。”

华安安一甩膀子,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但是,一想到扬州六鬼的车轮战,眼中的火焰顿时熄灭,只剩下一缕无奈的轻烟。和扬州六鬼没法下棋,那不是下棋,而是一对六的马拉松接力赛。

“那,躲起来好吗?人家会笑话的。”

“不管他,先躲起来。孟国宾还没来呢。”

华安安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马表舅收拾自己的零碎东西。

“孟国宾是谁?”

费保定骑在门框上,眼睛瞅着客店大门口。“孟国宾,你以前见过。咱们从处州府去杭州的路上,那个白胡子老头。”

华安安对扬州六鬼的车轮战的确心存畏惧,一经费保定渲染,他自己也没了主意。

“大哥,去什么地方躲?”

费保定用扇子拍着脑门,说:“去王家老店。不行,郭铁嘴耳目众多,他能找到。干脆,去乡下躲几天,找个生地方,任谁也找不到。”

“那得躲到啥时候?”

“躲到扬州六鬼不耐烦了,自行离去,咱们再回来。”费保定指着马修义,“表舅你留下来,接应访客,帮忙探听城里的动静。郭铁嘴问起来,你就说我俩去了山西。让他去山西找吧。”

华安安虽然忌惮扬州六鬼,却觉着躲起来似乎也不是好办法。他来不及细想,被费保定搂着腰,强行拖离了连升客店。

费保定扛上华安安的褡裢,回头对马修义摆摆手,让他别跟来。

他站在客店门口,往小街两头望了望,街上行人稀少。他抹了一把汗,心里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发现及时,这会儿,说不定郭铁嘴才刚刚走出听雨轩。

他选择了和听雨轩相反的方向,拉着华安安急匆匆走向城墙根,打算从阜成门出城。

华安安被他拽得难受,想挣脱他,谁知被他抓得更紧了。

费保定保护的不是华安安,而是自己后半辈子的旖旎生活。

两人来到城门洞,华安安突然醒悟,祝领队找不到自己怎么办?败给扬州六鬼,无非是滚出北京城。自己正想去扬州呢。这个老费,一心只想保住那笔赏金不被别人拿走,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猛地挣脱费保定,不满地说:“我又没输棋,干嘛要出北京城?要躲你躲,我丢不起那人!”

费保定一怔,吱唔了两声。“兄弟,大哥都是为你好啊。你赢不了六鬼的。”

华安安气愤地说:“赢不了,我总输得起。我哪儿都不去。”

费保定熟悉他的倔脾气,只好就地转了两圈,眼睛一亮,说:“不出城也罢,咱们去王府呆上几天,听听风声再做决定。这总行吧?”

华安安哭笑不得,说:“大哥你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费保定说:“大哥是一心为你好,怕你吃亏。”

华安安心想,去王府住上几天也不错。祝领队是领导,住皇宫,我是队员,住王府也不算吃亏。在里面留下‘华安安到此一游’,等几百后再来北京游玩,看看自己的手迹,那不是很惬意的一件事?

“行,那咱说好,我呆腻味了,就回连升客店,你可不能拦着。”

费保定笑眯缝了眼,连忙答应下来。

两人离开阜成门,顺着背街小巷,做贼似的七绕八拐,最后从王府的小角门偷偷溜了进去。

郭铁嘴下午在十品香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今天,国手桂叔铭和扬州六鬼前后脚进了听雨轩,他的小院里风云滚动,又要上演一出龙争虎斗的连台好戏了。

桂叔铭天生一张娃娃脸,笑咪咪的,在棋坛上很有人缘。他在十国手中排名第七,棋风大方明朗,充满艺术美感,和他的相貌、人品相映成趣,是位人见人爱的可爱棋手。郭铁嘴最器重他,认为他是接替童梁城位置的不二人选。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赏金的兴趣。而且,和巨额赏金捆绑在一起的,还有越来越令天下人瞩目的超高人望。名利双收的绝好机会,有谁不动心?

出于正统棋手对野棋手的蔑视,他不愿和扬州六鬼同桌饮酒。碍于郭铁嘴的面子,酒过三巡,他就找了个借口飘然离去。临走时,他拜托郭铁嘴尽快安排自己和华小子的棋局。

按照挂号顺序,他排在六鬼前面。

六鬼被人蔑视惯了,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默默低头吃饭。

郭铁嘴问霸王凳:“郑兄,你们打算怎么出场?是一个一个挂号上,还是用你们的老办法?”

霸王凳拱拱手说:“年前在扬州,这个华小子默默无闻,还和兄弟一起用车轮战对付过安徽唐爷,那时,他的棋艺真的很稀松。没想到时过境迁,竟然执黑扳倒了童梁城,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郭铁嘴微微一笑,说:“我把他的棋谱做成了大盘,就摆在听雨轩的院子里,想要来挑战的棋手,我都劝他们先看看华小子最近的棋谱,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免得白白扔了五十两银子。”

霸王凳看看鬼道人,说:“郭老板做事最周密妥当不过,难怪令天下棋手倾心敬服啊。”

鬼道人说:“既然有华小子的对局谱,我看,吃完酒,我们弟兄先去观摩一番,然后再做决定。”

郭铁嘴不动声色地说:“这样最妥当。”

他和扬州六鬼不熟,看他们这样谨慎,心里感慨,难怪六鬼天下无敌,他们从来都不轻视任何一个对手啊。

宴请结束,郭铁嘴让人领六鬼去听雨轩,他自己乘了小轿来到连升客店。华安安的房间里只有马修义在读《左传》。马修义告诉他,老费领着华安安去了山西,一时不会回来。

“是山西还是西山?”郭铁嘴不大相信。山西远,西山就在城外。

马修义被问糊涂了,他怕自己没记清费保定的叮嘱,想了半天,说:“反正是出城了。”

郭铁嘴看马修义吞吞吐吐,料想其中必有缘故。他也不多问,直接回到听雨轩,叫来了刘元亮。

郭铁嘴是个有很深社会背景的人。刘元亮表面是听雨轩打杂的,手底下却养着百十号弟兄。

“这个费保定,比狸猫还精,一定是在耍什么把戏。你去把他和华小子的下落搞清楚。他们一跑,把我晾到这,这算怎么回事?”

半夜里,刘元亮跑到剧场的化妆间,报告了他的发现。这时,郭铁嘴的戏场还没结束。

“有人看见他俩进了和亲王府,一直没出来。”

郭铁嘴沉思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这个费保定,一定是听到了扬州六鬼的风声,他这是躲起来了。他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他端着药碗,来回踱了几步。药是保护嗓子的。

“他能躲得了几时?这人的小聪明太多了。”

刘元亮说:“我把费保定的底细打听的一清二楚。他家在西直门里纸鸢胡同,已经破败不堪。他有个妹妹,做了旗人大官的小妾,听说已经有了身孕。他平时就在茶楼戏园消磨日子。在勒子胡同有个相好的,隔三差五就去那里胡混。他还有个铁哥们,叫做赖道人,住在青羊观。”

郭铁嘴点点头,“你就把王府的几个门都看紧,再派些人盯着他常去的地方,一旦有机会,就把他给我请过来。”

过了两天,郭铁嘴不见刘元亮的动静,就把他找来询问情况。

刘元亮一脸内疚,说:“昨晚上费保定出了王府,直接去了青羊观找赖道人。这小子太机灵了,一发现后面有人,七绕八拐进了一家杂货店,弟兄堵着前门,这小子却从后院翻墙跑了。”

郭铁嘴哈哈大笑,说:“此人不愧是赛狸猫,当真有趣极了。”

华安安进了王府才明白,王府里并不都是宫殿相连的华美建筑。在王府的某个角落,紧挨着马厩,有一片棚户区,住的都是下人奴才。费保定就把他安顿到一间黑屋里,和几个整天喝酒赌牌的马夫、清扫工住在一起。

华安安大呼上当,想在王府里四处走走,才知道这里不对游人开放。胆敢随便踏进某个院子,就会被打断双腿。

他受不了黑屋里乱糟糟的气氛,想要离开,却被清扫工死死拦住,说什么都不让走。说是费爷吩咐过的,吃了端午节的粽子才让他离开。

华安安明白了,他是被费保定软禁了。他骂自己没脑子,老费的苦头还没尝够,怎么又上了他的当?得,就在马厩里刻个‘华安安到此一游‘吧。

费保定没和华安安住一起,他住在高级奴才区。前天晚上差点被人黑,吓得他魂飞魄散,再没打算出王府。他要坚守在这里,直到扬州六鬼离开北京城为止。

闲着没事,他躺在床上读起了炼丹秘法,以备王爷师傅查问。这时,一个小道士走进房间,说:“费爷,王爷在炼丹房等着您。”

费保定连忙穿鞋,问:“王爷没说干什么?”

小道士说:“说是要听您背诵经文。”

费保定看这个小道士面生,不过,王府里像三清大殿,天南海北的道士都有,他也没心思记住这些小道士。

他拿着书,边走边背,不知不觉来到炼丹房。

天色渐晚,几个值守的道人都在门外伸懒腰。炼丹房里的风箱仍在发出单调的声响,不知这炉重金属混合物最终会造福哪个倒霉蛋。

一个道人拦住费保定,一挥手,把他领到假山后面。

这人一回身,费保定睁大了双眼,原来是郭铁嘴。

“费爷,您可真是找了个清静地儿。”

费保定尴尬地笑了笑,故作惊讶地说:“郭老板如今也厌弃红尘,皈依我道门了?”

郭铁嘴说:“明人不说暗话,费爷,我是来叫你兄弟出去的。”

费保定摇摇头。“郭老板,你知道扬州六鬼是棋坛上的索命无常,你这不是要我兄弟的命吗?”

郭铁嘴说:“你兄弟既然惹下了这事,他就该把这事担下来。大丈夫顶天立地,敢作敢当,切莫虎头蛇尾,让人耻笑。”

费保定低下头,眼珠子乱转。

“郭老板,要我兄弟出去也行,但您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郭铁嘴垂直向下,俯瞰着这只狡猾的狸猫。“只要您说出口,我郭某统统答应。”

他的身材比费保定矮,但他的气势却高出费保定一头。

两个人的人生境界的差异,一个注定是骑在墙头上闻见腥味就兴奋的狸猫,一个是大气磅礴、运筹帷幄的小诸葛神算子。

费保定说:“这六鬼下棋,只是个车轮战。当初只有扬州老叟一人赢了六鬼,听说他是服用了一种秘制醒神药,才立下此奇功的。我的条件是,您帮我把这药方找来,我就带我兄弟出去。”

说完,他眯缝着眼,看郭铁嘴怎样表态。

郭铁嘴嘲笑地看着他,说:“这个药,我还真带来了。”

费保定大笑,指着郭铁嘴说:“您从戏台上出来,忘了卸妆了。这药从哪找去?”

郭铁嘴压低声音说:“郭某主持棋局,向来最公道不过。但是得了便宜,不要传扬。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破六鬼的车轮战。”

费保定看郭铁嘴一脸认真,不由得停止嬉笑,探过耳朵听他讲。

郭铁嘴说:“我的办法有个前提,看你兄弟能否同时和两个高手对阵?”

费保定想了想,做不了主。“郭老板,您稍侯,我把我兄弟找来,咱们一起合计。”

郭铁嘴挥挥手,费保定快步走向棚户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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