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四今天也在受邀之列。他坐的远,看不清棋局,正在和身旁的棋客们说笑。嘉宾们今天的任务,就是看童梁城赢棋,然后大声喝彩,最后去十品香赴宴庆贺,不醉不归。

一进会客室,郭铁嘴急切地问:“你知道那个倭国棋手走了没有?”

沈老四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郭铁嘴说:“我托人辗转找到了扬州老叟,他正在来京的路上。只有老叟,才能降服这个倭国棋手。就怕他以经离开北京城,让老叟扑个空。空余遗恨啊!”

沈老四一怔。“倭国棋手已经被拿下了,您不必遗恨。”

郭铁嘴愣住了。“谁?祝待诏?”

沈老四呵呵一笑,说:“就是外面正下棋的,华小子。”

郭铁嘴歪着脑袋,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的?”

沈老四说:“前天晚上,我陪他熬了整整一宿,看着他连赢倭国棋手四局,最后让倭国棋手写下了谢罪状才回来的。”

郭铁嘴走到窗前,透过窗棂看棋台上的华安安,“这怎么可能?他的棋艺并不成熟。”

沈老四说:“赢了焦春四千两银票,我还分了一千两。”

郭铁嘴挥挥手,让他出去,自己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陷入沉思中。过了很久,他走出房间,用一种新奇的目光一直盯着华安安的背影,慢步走到棋桌旁边。布局行将结束,黑白双方的棋势基本平衡。但是黑棋落子草草,正在不知不觉地陷入童梁城所擅长的局面中。

“他昨天早晨刚下完棋,还没有得到充分休息,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郭铁嘴发出感慨。

他把小山子叫到一旁,贴着耳朵小声嘀咕了几句。小山子飞快地跑到厨房,一会工夫,用托盘给两位对局者送来了热茶。

童梁城下棋时,只喝自带的水。虽然没人检测兴奋剂之类的东东,但是每盘棋动辄上千两银子的悬红,因为喝了不洁的水而导致输棋,那水费就太昂贵了。中国人的盘外招是很多的。

华安安面对童梁城布下的迷宫,感到茫然无措。

老狐狸的棋形看似散漫潦草,三三两两,像一群游兵散勇。细细咀嚼,却发现其中奥妙无穷。子与子之间的配合恰到好处,甚至远隔棋盘,也遥相呼应,构成了一道道七纵八横,密如蛛网的陷阱、绊马索。要想从这纷繁复杂的迷宫里找出头绪,恐怕要耐着性子一直想到地老天荒。

由于睡眠不足,他今天肝火旺盛,被赵元臣和老狐狸一再挑逗,根本静不下心来。面对白茫茫一团的盘丝洞,他举棋不定。绝望和无奈使他按捺不住冲动,想一头扎进去,拼个鱼死网破。

费保定在旁边留意他的心理活动,看他咬着牙,流露出想做一锤子买卖的举动,连忙干咳一声:“兄弟,热茶,喝口热茶。”

根据老规矩,开局后,利益相关方是不许吭声的,以免他们打暗号支招。费保定是猴急了,才出声提醒。他希望华安安能冷静下来。

郭铁嘴严厉地瞪了费保定一眼,大声喝道:“费爷,您再坏规矩,我就判你兄弟输棋!”

华安安被郭铁嘴的警告声惊醒了,他明白老费是在提醒自己镇静下来。又不限时,可以慢慢磨他几天。他把棋子扔回棋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股馨香瞬间滋润了火爆的细胞,余味悠长,通体舒泰。

过了一会,他突然觉着肠胃下坠,肚子里响起一阵肠鸣。他尴尬地左右望望,问小山子:“你家茅厕在哪里?”

郭铁嘴说:“小山子,你领他去后院。不要让别人再进去。”

童梁城鄙夷地啐了一口,心想,你的屁事真多。吓尿裤子啦?

小山子领着华安安离开棋桌,郭铁嘴看费保定伸头探脑的,就站起身,奚落他说:“费爷稍安勿躁,我亲自去给你兄弟把风。”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挑起大拇指说,郭老板主持的棋局,最公道不过。谁也甭想耍赖。

费保定闹了个没趣,心想,这棋输定了,呆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如去茶楼听莲花落。

马修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轻声问:“局势如何?”

费保定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呀,明天还是回你的小破庙,华佳还是回他的广西去。”他一抖扇子,甩下一身风雨,起身离开了听雨轩。

华安安正蹲着,忽然听见郭铁嘴在门外问他。“感觉如何?”

“谢您关照,舒服多了。”

“我是问你棋局如何。”

华安安一愣,这声音不仅仅是在关心他的肚子。“好难啊!云山雾绕,根本看不清他的路数。”他的心脏咚咚直跳。

“有人说你赢了倭国棋手?”

“是的,小菜一碟。”

小山子站在一旁,手里捏着草纸,一脸的天真无邪。

“这样啊,嘿嘿,老童的棋,虚的多实的少,你若是和他硬拼,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

华安安带着颤音问:“他没有缺点?”

“以实击虚。他只怕厚墙。”

华安安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想不到郭铁嘴会来给他支招。这是作弊,最为人所不齿。

郭铁嘴说:“等会小山子给你个药囊,你困了就把药丸含在嘴里。”

华安安走出茅厕,做贼心虚地向周围瞅了一眼,大家都在彩棚那里谈笑风生。他坐回棋桌,由于心慌,几粒药丸都掉在了地下。

他含了一粒药丸,顿时神清气爽。静下心,沉思良久,开始补强自己的阵型。面对无隙可乘的坚强防线,着急的只能是对手。

童梁城久经沙场,经验老到。他看华小子吃了一丸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自己也掏出药瓶,慢慢含了一粒,细细咀嚼。这华小子无棋自补,分明是要扛时间,用漫长的棋局拖垮自己。看来,这老规矩要改改,不限时间,老年人真的很吃亏。

他找不出华小子的破绽,干脆上门挑战,一直把妖风吹到华小子的鼻子底下。

华安安没打算消磨时间,他不想靠体力取胜。他只想展开双臂,迎接高手的锤炼。他忘记了输赢,心无杂念,一心只想破解高手为他设置的各种难题,使自己的心灵冲破迷雾,自由翱翔在智慧的天空。那是无拘无束,燕子的天空。他静下心,竭力使每步棋都尽善尽美,即使被童梁城杀败,技不如人,他也败得其所,并无遗憾。

两颗强大的心灵在棋的世界里激烈角逐。到处是迷宫,无始无终的网格形成千变万化的神秘幽径。相互布置迷宫,相互破解对手的迷宫。在这万古沉寂的、纯抽象思维的蓝色世界里,除了两颗跳跃的精灵,再无一丝杂物。

世界静极了,时间也冻结为一个点。

经过几次碰撞,华安安切入对手的罅隙,如一道闪电,义无反顾地直刺进去。

对手的反击像一颗硕大坚硬,沉重无比的铅球。它占满了整个密道,隆隆滚来,使人无从钻营,无从抵抗,只能在密道中且战且退,四下惊逃。

但是,这颗铅球总是在歧路上停顿犹豫,减轻了它压服一切异物的势能。

华安安终于发现,只要自己敢于直面迎战,这颗铅球又是那么笨拙,总会被自己强力扭转它的滚动方向。它无坚不摧,但它控制不住自己的滚动方向。

几经纠缠,数度腾挪,华安安终于闪在铅球背后,借着对方的惯性,他奋力一击,铅球顺着密道下滑,终于不知所终。似乎坠入了深渊。华安安找了它很久,他希望继续这种游戏。但是,跑遍迷宫每个角落,他再也找不到那颗笨球。他正在疑惑时,天边传来声音。这声音如此耳熟,是什么声音呢?

马修义扳着华安安的肩膀,大声呼叫他的名字。

华安安睁大迷茫的双眼,呆呆地望着马表舅,认不出他是谁。

童梁城被杀掉一块棋,他没法再继续了。如果继续收官子,他可能会输十二三个子。他擦着额头的汗,随便报了一个数字。

郭铁嘴大声宣布:“黒胜二子。”然后,他问华安安是否认可这个结果?

华安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郭铁嘴又一次宣布了这个结果。

大院里一阵骚动。童梁城输棋事小,这庆功宴到底吃不吃了?

童梁城面无表情,心里却懊恼极了。有几次,他已经把握了胜机,眼看赏金到手,脑子却开起了小差。心想,今天当众露脸,以后在北京城那是风光无限好。而且,赏金拿回去,该怎么怎么给三个老婆分?他最喜欢翠红,应该多分几百两。他就这样三心二意,白白丢了好局。

贵宾席哑了场,众人都大失所望。王师爷抠着脑门,心想,多亏穆尚书没来。否则今天又要气炸了。赵元臣锁紧双眉,凝视着如日中天的华小子,心里暗自吃惊。连童梁城都败下阵来,当今天下还有谁能制服这小子?莫非,得把范西屏或是扬州老叟请来?

马修义端来茶水,一点一点给华安安喂进嘴里。告诉他,棋局结束了,他赢了两个子。

华安安惊讶地说:“我记得是赢了十二个子,怎么只赢了两个?”

马修义说:“管他几个子,赢了就好。赢的子又不算钱。我今天把你的十五两押进去,这会儿变成三十两啦。”

费保定正在马家园无聊闲逛,忽然看见押宝的棋客们都呼叫着,潮水一样涌向庄家的楼层。他连忙打听棋局的胜负结果,然后一拍手,一顿足,慌里慌张跑出马家园,在街上叫了三乘小轿,匆匆赶往听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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