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安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施襄夏回到客店。

何所云在身边时,他嫌他烦人,没完没了缠着人要下棋。何所云一走,华安安反而恍然若失,坐卧不宁,一整天都不知道该干什么。虽然只有两三天的接触,他已经非常喜欢这个小弟。

他现在衣食无忧,再也不用为吃饭而奔波。虽然轻松自在,但在北京城里人地生疏,无处可去,只好把自己禁锢在客店中,无聊极了。

夜里,他围着院子角落的一颗椿树转圈。见夜空星朗,春天的气息在悄寂的北京城里无声地挑逗着万物。草木萌动着新芽,轻装的人们绽开了眉头,满目都是春回大地的清新。

听到大门响,他终于看到施襄夏带着小仆回来,连忙跑过去,把何所云的便笺交给施襄夏。

施襄夏看完留言,皱起了眉头,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说:“这个愣小子,不知江湖险恶。此番去扬州,怕是要吃大亏的。”

华安安说:“我也正在担心,他一点心计都没有,找扬州六鬼硬碰,只有吃亏的份。”

施襄夏把便笺看了又看,说:“梁先生精心培育出这个关门弟子,却不严加看管,任由他在江湖上乱闯,迟早是要栽跟头的。明天我去积水潭看看,如果遇见去扬州的朋友,叫他给青龙场的曹四爷吭一声,千万不能安排他和六鬼的赌局。”

华安安放下心,说:“有施兄安排,应当没事了。”

施襄夏客气地说:“今天我和中间人谈过了,与童梁城的十局棋,定在三月初一,在济南府趵突泉的翠微楼。”

华安安有点失望,问:“为什么不在北京城呢?”

施襄夏说:“山东巡抚也是中人之一,为了便于他观棋,因此定在济南府。贤弟如果有事羁绊,不能前往,老兄回头定将对局棋谱托人给贤弟捎来。”

华安安知道施襄夏是言行一致的真君子,又这样器重自己,连忙感谢。

施襄夏说:“现在离对局时间还有十天,我想找个人提前磨砺一番,不知贤弟可否应允?”

华安安和施襄夏交谈,两人听对方的话都是一知半解。他一开始没有听明白,等小仆用大白话给他翻译了一遍,他才搞懂施襄夏是想找他做赛前热身。一时激动得满脸通红,吱唔了半天,谦虚地说:“北京城高手云集,听说赵元臣、王殿臣都是名噪一时的好手,施兄竟然垂青于我,我只怕棋艺低微,辜负了施兄的期望。”

施襄夏拱拱手,真诚地说:“赵元臣等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昨日我看了贤弟的对局,其实具备国手的实力,又胸襟坦荡,不计较虚名。如能和贤弟切磋两局,也是施某的荣幸。”

华安安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本来想向施襄夏讨教一局的,又怕遭到拒绝而不敢开口。没想到施襄夏会主动约自己下棋,这使华安安激动的一晚上没有睡好觉。

他想来想去,知道这些国手们轻易不和无名小辈下棋,是怕输棋影响自己的名声。施襄夏能找自己下棋,一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真正实力;二是因为自己和何所云的关系,他把自己纳入了他的朋友圈子。和自己圈子里的小弟下棋,当然不用计较胜负。即使输了,外人也没有可挑剔的。这个年代的棋手下棋,非常计较对手的身份。

吃罢早饭,施襄夏摇着扇子来到华安安的房间。两人关上房门,在这个最幽静的地方潜心钻研起来。

施襄夏提议下两局,各执白先行一局。

第一局,华安安执白先走。在燃灯寺的修行,他的棋艺有了飞跃性的提高。但具体有多高,必须有个参照物才能得出准确答案。今天和施襄夏的对局,无疑是检验棋艺进步的最佳方法。因此,他全力以赴投入到棋局中,每步棋都走得张力十足,像铁钉一样,牢牢楔在棋盘上。

施襄夏的棋风是深谋远虑,着法严谨,算无遗策。邓元穗评论说:“定庵如大海巨浸,含蓄深远。”“定庵邃密精严,如老骥驰骋,不失步骤。”

施襄夏自己强调的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实攻虚,以柔克刚。但这并不妨碍他积极争取主动。他说过:“行乎当行,止乎当止。”但是,无论是“行”还是“止”,都必须是主动的。

砚山观流水的彻悟,使他的围棋理念始终以“自然”和“争先”为追求的方向。

华安安仅仅以技术上的成熟,来与境界上日臻成熟的施襄夏对抗,虽然棋势上不落下风,但却显得生硬滞拙,不像施襄夏那样的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他虽然有先进的围棋理论,但在棋理的领悟上,远比施襄夏浅薄得多。因此,刚一开局,他还得心应手。但是,越到中盘,越感到穷于应付,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沼泽中,寸步难行。而天上的云鸟、脚下的淤泥、杂草,气流的变化,无一不成为施襄夏点石成金的攻击武器,使他疲于应对,无法自拔。更可怕的是,他看不到尽头,完全失去希望,只能拼命挣扎。

华安安不禁唉声叹气,感觉自己几个月来的努力都白费了。燃灯寺的修行,根本没什么进展。

在施襄夏这边,也越发感到吃力。他惊异这个无名小辈的浑厚功力,像一头张牙舞爪的熊。自己费尽心力编织成的网,总是被他撕扯开;设置的陷阱,虽然他一脚已经踩进去,却又轻松地拔出来,转身还要还以颜色。

施襄夏想来想去,棋坛上还没有与之类似的棋风。这个华安安虽然没有领悟到棋艺的最高真谛,但总有一天,他会加快步伐,超越障碍,成为一名名至实归的国手。他对华安安愈发器重了。

棋盘上的较量,终归是棋力的角斗。越到后半盘,双方谁也不敢马虎,走错半步,将前功尽弃。

华安安捕获了一次机会,形成了一个有利于自己的转换。经过拼死抵抗,他终于稳下心神,细细判断形势,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幸好,他的官子功夫还算扎实,不会轻易吃亏。

这局棋整整下了一天,掌灯时分,双方数子,华安安竟然赢了一个子。

施襄夏赞叹道:“贤弟的棋方正刚强,功力不俗,愚兄收获良多。”

华安安说:“我陪您练棋热身,只怕强度不够,今天是尽了十二分的力。”

施襄夏说:“我原先和童梁城交手数次,各有千秋。今日感觉,他长于深算,但于全局把握,似乎弱于贤弟。能和贤弟手谈两局,于我大有裨益。战胜童梁城,挫败他染指棋圣宝座的野心,愚兄似乎有几分把握了。”

华安安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人家一说起文绉绉的话,他总是听的似懂非懂。不过,他听出自己拼命和施襄夏热身,对施襄夏是有帮助的,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施兄,你看我和童梁城,谁更强一些?”华安安对童梁城心有余悸,一直把童梁城当成天然的敌人。

施襄夏说:“若贤弟和童梁城对阵,愚兄教你两招。一是开局之初,就死死压制住他,不要短兵相接,以势强逼就可以。到了中盘千万小心,须步步为营,算准万全之策方可落子。童梁城的计策最稠密,几乎步步是陷阱。你若贪图小利,往往就被他牵制住脱身不得,最后被敲骨吸髓方才罢休。为兄是吃过大亏的。”

华安安见施襄夏神色凝重,知道他是在教自己,也是在反省他自己的败局。

施襄夏笑了一下,说:“这第二招,就要发挥你年轻气壮的特点,和他消磨时间。童梁城毕竟年老,气血不旺,精力有限。你若几个时辰才落一子,三天两夜下来,必然拖累死他了。”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华安安佩服地说:“施兄对童梁城这么熟悉,这次一定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小弟提前预祝您取得胜利。”

施襄夏说:“两军对阵,哪有那么容易?我研究童梁城的弱点,他也会深掘我的短处。到了济南府,只好随机应变了。”

施襄夏走后,华安安累的不想动弹。他把伙计找来,托他去外面餐馆,给自己叫了一份外卖回来。

想起以往这个时间,正和马表舅、普泰和尚在佛堂里下棋。日子虽然清苦,但人的心里却温暖、快乐,无忧无虑。如今住在这个宽敞明亮的旅店,却倍感冷漠、孤单。

第二天,一吃完早饭,施襄夏照常来下棋。今天,轮到他执白棋。

座子棋的布局是单调的。每个时代的流行布局和这个时代围棋理论的进步息息相关。受制于“还棋头”这种数子规则的限制,古代棋手不变的特点就是“好战”、“善战”。尽管有“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兵法理念,但在每分断对方一次,就白白便宜两目棋的现实利益诱惑下,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想境界只是一种奢望。

虽然热身不必计较胜负,但输棋总归不会令人愉快。施襄夏这样的未来棋圣也不例外。

布局阶段,华安安就感到今天的气氛和昨天不同。施襄夏的攻击力度明显增强,攻击时间也提前了。显然,施襄夏今天比较看重胜负。

不等华安安布阵妥当,施襄夏强行挑战,棋局顿时混乱起来。这是施襄夏等古代棋手的强项。华安安遇见过乱下的,却没有遇到真正高手的强行攻击。

主动挑战,往往吃亏在先。把自己的棋子孤零零投进对方的阵势中,主动权在对方手中。对方应接妥当,这种吃亏将演变为自己全局的被动。但每个人棋力不同,对方一旦应接失误,自己将反客为主,一举夺得主动权。

华安安心想,施襄夏一定是看出自己实力偏弱,所以主动挑战。不过,局面还很辽阔,不必跟他在局部火拼。于是,他稳稳应了一手,以静制动。如果施襄夏敢于脱先,他就进攻这颗子。如果对方应一手,自己就脱先他投。留下这两颗子,非常无趣。

然而,出乎华安安意料,施襄夏竟然强硬地分断黑棋,似乎准备在这里破釜沉舟、拼死一战。

华安安忍住反击的冲动。施襄夏只是一味地在局部纠缠,对于全局并无影响。完全不必理会。他毅然脱先,抢占别处的要点。

这下,施襄夏愣住了。这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当时的棋理讲究针锋相对,宁输一局棋,不输一口气。双方一接触,都是火上浇油的气势,棋绷得很紧,宁愿崩溃也不轻易退让。

他这样走,太油滑了!这样他能赢吗?施襄夏心想。

这局棋变成施襄夏四处挑战,华安安稳扎稳打,但在全局不落下风。

或许,昨天的棋局,给双方都留下极力想回避的印象。华安安不愿重复昨天那种令人精疲力竭,却无法把握主动权的战斗。他不想战斗,只想在大局上领先,稳稳地守住空。但是,对角星的布局特点,就是利于战斗,不利于围空。尽管他守了许多块棋,可是目数却不多。虽然施襄夏几乎没有空,但他的棋都处在攻击位置,生龙活虎,跃跃欲试。

施襄夏也感到头疼。自己像个无赖似得违反棋理,四处挑战,对方处处避让却不失大局。眼看对方营垒坚固,几乎无衅可挑。平时流水不竭的棋局,今天却寸步难行。四顾茫然,不知该往何处落子。他所追求的“自然”与“争先”,如今只剩下“争先”。可见,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追求的理念是要打折扣的。

华安安也遇到了问题。他要赢棋,就必须扩张,就得大踏步走出去。如果缩在阵势里不敢动弹,那不成了业余3段的水平吗?他鼓励自己,施襄夏能看到的手段,自己也能看到,为什么要怕他?局部战斗,自己未必会吃亏。

华安安一动弹,施襄夏就像天空盘旋的兀鹰,立即嗅出了血的味道。他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他一个猛子扎进去,切断了这颗子和大本营的联系。

华安安一拍脑袋,后悔了。他考虑的是侵消白棋的成空潜力,并没有算清这颗子的活路。仅凭眼睛一看,周围地域辽阔,并且有一手退回来的可能,就匆匆投了下去。却没想到,施襄夏要拼尽全力吞下这颗子。

华安安罕有地陷入四处流窜的困境中。他把这局棋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计算这里的死活问题。经过缜密计算,他确认自己能活棋,但是代价巨大。在腾挪逃活的过程中,施襄夏原来没有空的地方,都变成了实地。真是生不如死。

华安安治孤成功,立即展开反扑。但是,为时已晚。他的局面落后太多,棋局的结果已经无法改变。

最后盘点,他竟然输了十七个子之多。

两人复盘时,施襄夏奇怪地问华安安:“贤弟精通棋理,为何下出如此不伦不类的棋?”

华安安笑着说:“昨天那局棋下的太艰苦,我今天心存侥幸,不愿和施兄角力。”

施襄夏不以为然地说:“真是奇谈怪论!下棋的本旨就是角力。不想角力而想获胜?当真是异想天开。”

华安安说:“施兄的力量太强大,我是有所顾忌的。”

施襄夏摇摇头,说:“贤弟的力量不亚于我,只是棋风偏软。如果贤弟能转变棋风,以争强斗狠为胜,长此积淀,或可悟到棋中奥妙,棋艺或可更上一层境界。”

华安安心想,我以前下败的,都是棋力弱于我的人,因此,自己觉得游刃有余,或平和,或激烈,左右都是赢棋。一旦遇上施襄夏这样功力深厚的国手,就捉襟见肘,力不能支。说明自己的棋风确实偏软,磨练的还远远不够。

想到这里,他赶紧向施襄夏致谢,感谢他为自己指出了一条提高棋艺的光明大道。

施襄夏呵呵一笑,说:“愚兄自负天下少有对手,当今棋界,可堪与西屏比肩者,唯愚兄一人而已。可是,愚兄在棋艺上,也是似懂非懂,常常茫然若失,难参其中奥秘。每个人在棋中,都是沧海一粟啊。”

华安安相信他说的是真心感言,可惜,自己还没有达到他那种境界。

施襄夏拱拱手,说:“愚兄明晨就赶路去济南府,时间局促,在此提前告辞。”

华安安说:“我明天早晨去送施兄。”

施襄夏说:“这个倒不必。千里相送,终须一别。日后有幸相逢,你我兄弟再纹枰手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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