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姐姐,你说……”

扬灵那手指戳了一下正在打盹的小毛球,见他那双黑不溜秋的眼珠子一下子睁开,愤怒地嘤了一声,忍不住笑起来,“你说这个小东西究竟是什么啊,看起来就跟羊毛攒成的球似的。”

燕山月的手指摆了摆,蓝色的狐火一下子包裹住小毛球,弄得他飘飘悠悠浮在半空,懒懒来到她的面前。燕山月仔细端详,“大概是吸收了大妖怪的精气不小心成了精,所以后来才会一直跟着九凤。”

卫桓换好衣服出来,“快走,大好日子可不能迟到。”

狐火熄灭,舒舒服服漂浮在空中的小毛球一下子失去支点,惊恐地嘤出声,啪叽一下掉落在地,弹了好多下。

“桓桓哥哥你买的什么订婚礼物?”

“你猜~”

云永昼一下子揭穿,“少儿不宜的东西。”

“喂!”

小毛球使劲儿在后面追着,猛地一使劲儿弹起来黏住卫桓的后背,然后一拱一拱费力地爬到他的肩膀后面,长长地舒了口气,变成一摊无精打采的毛球饼。

卫桓走路的时候一晃一晃,跟摇篮似的,直接把他晃进梦里。

梦里的他还只是毛果树上的一个小果子。这种毛果树在妖域只有一个小山谷里有,那个山谷很偏僻,四面峭壁。毛果树上的果子都包裹着一层毛茸茸的外衣,吸水就会变大,所以下雨的时候树上的果子都会膨胀起来,挤挤挨挨一大片毛绒,很是壮观。

他和很多小毛果一样,每天只能看见一些山野里的小精怪,黄鼠狼精,麻雀精,撑死了会经过一些黑熊妖,他们傻乎乎的个头又大,走路的时候没准儿就撞上哪棵倒霉的毛果树,稀稀拉拉落一地的毛果,可他们没有退也没有脚,落在地上基本就只有等死的份。

哪怕不被黑熊精撞下来,他也没几天了。他能感觉得到自己开始摇摇欲坠,这种感觉日益明显。

就在他计算着马上就要掉落的那天,天空中出现了红色的妖光。这不是一般的妖光,几乎让小毛球睁不开眼。

天哪,我要遇到大妖怪了吗?小毛球瑟瑟发抖。

还真是。噼里啪啦一阵响动,一只巨大的鸟从天上落下来,栽进这片毛果树林。这只鸟漂亮极了,浑身的羽毛都发着光。

就在小毛球看戏的时候,几束刺眼的光芒骤然出现,化作好多刀刃一样的武器。他的心,哦不,他没有心,倘若他有的话现在应该都悬在嗓子眼儿了!他感觉连接自己的那个果柄更加松动,弄得他更加紧张了。不过好在这些光刃只是刺在这只漂亮鸟的四周围,没有一个真正刺中它的身体,好像是故意。

忽然间,摇摇欲坠的小毛球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仿佛是从头顶传来。

“你现在认输了?”

正在此时,地上那只漂亮的鸟竟忽然间化作人形,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年轻男人,生了一头黑色的长发,一袭红衣。他的胳膊半支起身子,懒洋洋抬头看向空中,“这不算,重来。”

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站在了他们这棵树的顶端,可小毛球来不及看。

糟糕糟糕,我要掉下去了!

我要落在地上被黄鼠狼咬被黑熊精踩被小麻雀啄烂了!我还没有活够呢为什么刚让我看到大妖怪就要死掉啊早知道不许愿看大妖怪了!

那个生了副顶好皮囊的红衣妖怪站起来,双翼展开,谁知就是这么一瞬间,小毛球竟然落到了他的羽翼上,他一瞬间被充沛的灵力包裹。那种强大的力量直往他每一根毛绒里钻,令他浑身舒展,晕晕乎乎不知天地为何物,几乎要上天。

恍惚间,小毛球听见这个红衣男子说话。

“方才我只不过是装作被你击中,其实根本没有。”他还转了半圈,声音里带着笑,“少得意啊,金乌。”

金乌?

金乌是什么?

小毛球不认识,只感觉刚才的光刃厉害得不行,一定是个大妖怪。灵力实在太过强大,小毛球昏厥过去,后面的事都不再记得。

他后来是被风呼呼吹醒的,吹得他毛绒都往后倒。小毛球清醒后仔细一看,自己竟然飞在半空之中,不对不对,是他黏住的这个大妖怪飞在空中。

太高了!

“嘤!”

无意识间,他竟然发出了声响。这一生引起了大妖怪的注意,他停下来悬浮在空中,四处张望了一下,“什么声音……”

小毛球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出声。可他还是被发现了,因为他微弱的妖心而被揪了出来。

大妖怪将他在手里揉捏搓盘,玩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刚才那个树上的果子?”

小毛球眨巴着新长出来的大眼睛,不敢说话。

“说话啊,我又不会吃了你。”大妖怪笑起来更好看,眼尾有些上扬,右侧的颧骨生了一朵红色的凤尾花。

“不说是吧,”他抡圆了胳膊,“那我可把你扔出去了啊。”

“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小毛球吓得粘住他的手指疯狂尖叫。

“胆子真小。”大妖怪轻笑一声,“既然你是被我的妖气带的成了精,你就暂时跟着我吧。”他正准备把这个小毛球粘在自己的肩膀上,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手掌端着他到自己跟前,“对了,你八成还不认识我。”

“嘤?”小毛球抖了抖毛当做点头,“嘤……”

大妖怪歪了歪嘴角,“我是凤凰。”

就这样,吸收了天地间最强大的凤凰灵力,小毛球一瞬间就成了精,少了别人几十年的修炼,可他天资就是那样,也成不了什么大妖。原本他以为这个了不起的凤凰一定是妖怪里的精英,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可谁知道这个家伙竟然特别游手好闲,跟人间的纨绔子弟也没什么分别。

但他有个死对头,就是金乌,一只顶漂亮的白羽金乌,阳光底下看着简直高贵极了。那个贵公子和自己的主人就不是一回事了,对方矜贵自持,从不拿正眼瞧凤凰。但他们都是大妖怪里的天才,狭路相逢都是难免的事。

时间一长,小毛球发现,但凡白羽贵公子出现,自家这个懒散的主人就会格外亢奋。

可他不知道缘由,只觉得是自己的主人太奇怪。

虽说那时候还是很久远的时代,可战争却接连不断。人类与人类的,妖族与妖族的,甚至是人类和妖怪的战争。

“我真厌烦了这种生活。”

这是凤凰最常说的话,他不喜欢打仗。

那时候强大的妖族都去征战,凤凰不愿意,他每天对着天空夜观星象,算了大半年的星宿异动风水八卦,然后花光一身家当买下一块山头,说是给自己建的养老山庄,凭着自己的喜好建好之后就躲了进去。谁请都不出来。

小毛球也跟着自家主人过了一阵子清闲日子。

可他的主人心软得很,明明嘴里说着,“我才不要管他们那些破事儿,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可又总是以奇奇怪怪的借口飞出去转一圈,把那些战乱中无家可归的小妖怪往回捡。问起来就是自己独居很是寂寞,找些小孩儿陪着一起玩儿。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山头上的妖怪越来越多,凤凰成了孩子王。某一天他对着自己的山头思考,最后建了个红色的结界大门。

“门都有了,得有个名字才是。”

他写了封信,信纸折了纸鹤,割破手指在纸鹤的头上点了一个红点,纸鹤一下子便活了,扑闪着翅膀。

“去找金乌。”

小毛球一弹一弹,在火盆边取暖。凤凰倚着暖玉榻昏睡了一下午,黄昏的时候纸鹤飞了回来,落在凤凰的手背上,散发出金色的光。凤凰睁开眼,懒懒动了动手指。小毛球心里好奇,于是蹦到了凤凰的肩头,只见那只纸鹤化作一张信纸,正面是寥寥几笔放浪狂草,一看便是他主人的字迹。

[可有什么喜欢的诗?若是不回,我便去大闹蓬莱海。]

凤凰指尖动了动,信纸翻了过来,反面是一行瘦劲灵挺的笔迹。

[长风挂席势难回,海动山倾古月摧。]

小毛球压根儿看不懂,于是只能去看凤凰的脸色。只见他脸上似笑非笑,轻声将这句诗念了两遍。而后他的手指在空中写下两个字,一笔一划变成烈火,有了形态。

是山海二字。

两个字飞向天空之中,幻化成凤凰结界。

小毛球一直觉得奇怪,这两只大妖怪明明是王不见王,但冥冥之中似乎又不像是敌对那样简单。不过凤凰自从住进了山海,就很少出去,小毛球也没什么机会再见到金乌大人。再后来就是金乌大婚,请柬发遍妖域三百六十城,唯独没有发到山海。

小毛球心想,像他主人这样的脾气,怕是一定会去闹事砸场子。到时候他可不能跟去,免得神仙打架他被误伤,正好找个地方游玩一番。

可他想错了,凤凰并没有去。虽没有到场,可他托青鸾送了份礼。看着那个精致的雕花攒金丝礼盒,小毛球实在好奇,可他又打不开那个施了封印的盒子,只能趁着青鸟来的时候粘在他的身上,跟着一起去送礼。

参加婚礼的妖怪浩浩荡荡,正中间的金乌大人还是和往常一样冷傲无言,只是以往那身黑衣裳换成了红色的喜服。

看着他这一身装扮,小毛球心想,凤凰平时就是只穿红衣,若是此时站在他身边,应当很般配才对。

青鸾承载凤凰妖力飞去蓬莱海,一路上无所禁忌,没有任何结界拦得住,他直接越过众妖宾客直达最中心。礼盒放下,红光之中悬浮在金乌眼前。

“这是山海之礼,贺金乌新婚大喜。”青鸾化成人形站在他面前,开了口。小毛球赶紧藏起来,眼睛却盯着金乌的脸。

金乌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打开礼盒。

里头是一枚手环,质地奇异,像玉又不是玉。他拿起来打量,却发现上面雕着一处金色太阳图腾,与他后颈正中的妖纹如出一辙。

除此之外还有一纸信笺,上面还是熟悉的狂草。

[此玉环并非赠汝,而是赠予尊夫人。都道妖族不得转世,身死便妖魂尽散,金乌大人天赋异禀,天生一对羲和金瞳,无可传承岂非可惜?凤凰不才,分一半涅槃之力于此手环,愿留天赋存异才。尊夫人可配此环孕育麟儿,汲涅槃之力。此乃长久之事,或非一代可承。金乌一族神通非凡,终有金瞳可继者出世之日。]

一向放浪形骸的凤凰极少用这样的言辞,等到金乌读完那封信,信纸便自动从他手中挣出,平白焚烧殆尽。

小毛球并不懂,凤凰为什么要用自己一半的涅槃之力去留下金乌的眼睛,一代留不住,那就世世代代都试一次,总有一个孩子可以继承羲和之瞳。

他也不清楚,这所谓玉环究竟是什么打造的,为什么能够承接凤凰的涅槃之力。

他更不知道的是,许多年之后,在金乌下葬之时,他唯一带进墓中的便是这枚玉环,牢牢攥在手中。

青鸾回去复命的时候,小毛球也悄悄黏着回去。

“给了?”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的凤凰倚靠在窗边,手指拨弄着窗台上的一株血珠子似的相思果。

青鸾点头,“金乌大人托我道谢。”

凤凰没有言语,只是趴在窗边,看着那鲜红的果子。

青鸾见他沉默,忍不住开口道,“您为何不成家,您与金乌的天赋不相上下,应当传承下去不是吗?”

“什么天赋不天赋的。”凤凰懒懒反驳,“如果只是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便去千挑万选找个姑娘凑成一双,委屈她也委屈自己。独善其身已是难事。”他摘下一枚相思果,向窗外掷去。

“您真的不想有后代吗?”

凤凰转过头,看向青鸾。

“众生皆我后代。”

明明语气飘然,可这六字却仿佛掷地有声。青鸾意会,心中了然。

凤凰将手伸出窗外,一阵清风拂过,川流一般流淌于他的指间,自由无拘,肆意洒脱。

“青鸾,无需可惜。”

“未来总会有继承我意志的孩子,不知他是谁,便有了期待。这才是乐趣所在。”

后来的时光一如白驹过隙。山海收容的妖愈发多起来,凤凰亲力亲为,教他们识字念书,分门别类,依照他们的能力分作扶摇、炎燧、上善和嘉卉四院,因材施教。这里仿佛是纷飞战火之中的一处净土。他偶尔会听到外面的消息,听见善战的金乌又如何大获全胜。有时候这些消息会传到凤凰耳边,甚至有妖想提议让凤凰出山,但都被他一口回绝。

凤凰唯一两次出山,一次是救被围攻到毫无退路的金乌,第二次便是救整个昆仑虚。

第一次他重伤归来,养了三十载。第二次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毛球只是一个小精怪,不懂太多喜怒哀乐,但当他听说凤凰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浑身都痛。或许比他被黑熊踩踏,被黄鼠狼啃咬都要痛。可他终究回不来了。

凤凰大概是知道自己回不来,走前特请鹏来接替他掌管山海,又将青鸾命为扶摇院长,朱雀为炎燧院长,玄武掌管上善,扶桑掌管嘉卉。所以在他死后,山海并未发生动荡。

奇就奇在,当年那个宿敌金乌竟然试图招回凤凰妖魂,坊间传他以金瞳为祭,只因凤凰死后再没有谁见过他使用金瞳。他是不是真的招了魂,小毛球不知道,他只知道凤凰回不来了。

没有了凤凰的小毛球坚持不了太久,可凤凰走了连身体都陨灭,他连和自己的主人合葬的机会都没有。坐在凤凰的梨花木书桌前,小毛球想了很久,最后他像凤凰当年那样看着夜空中的星星,看了好几天,又学着他的做派在山海寻了一处好地方,是一个正好卡住他的地洞。他钻了进去,用一片叶子盖住洞口,闭上了眼睛。

他当然没有料到自己还有再次醒来的时候。原以为自己的宿主死去,没有妖灵可以吸收的他这辈子一定就跟着他去了,谁知他竟然可以醒过来。

不过醒过来的他吓了一大跳,甚至以为自己不在山海了。这个地方和当初自己还在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曾经的雕梁画栋也都变成了钢筋水泥,甚至还有好多他曾经见都没有见过的东西。

“嘤……”

小毛球感到无比地寂寞。

这里的小妖怪都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小毛球一蹦一蹦,朝最热闹的地方去。那里有好多好多妖怪,他们年纪都很小,按照不同颜色排成队列。

忽然间,小毛球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力量。

主人?

他撒欢似的蹦过去,越靠近,这妖气越发不像了,可他仍旧觉得熟悉,不光是妖气,还因为一种微妙的感觉。直到他见到站在蓝色队列前的一个英俊无比的男孩儿。

他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太像主人了。动作神态没有一处不像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知道凤凰没有后代,一定会把这个孩子误认为是凤凰的血脉。

“嘤!”

小毛球黏上他,几乎要干涸的身体一下子被新的灵力充满,一如他第一次遇到凤凰那样,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舒坦无比。

太舒服了,小毛球化成一滩毛球饼。

“嘤……”

他听见这个小主人开口,压低了声音语气俏皮,“哎,小金乌,小金乌……”

嗯?金乌?

小毛球打了个激灵,从毛球饼一下子变回毛球。

“小——金——乌,你看看我嘛~”

他顺着小主人侧目的方向看去,吓了一跳。

这、这这这……

这容貌和气质,真的不是当年的金乌大人吗?

不,也不一样。小毛球定睛一看,这个小金乌的额上有一处火焰的妖纹,和当年金乌大人不同。可他的确是太像当年的金乌大人了,容貌起码有八成相似,甚至比当年的金乌大人生得还要漂亮。

小主人的脾气也和早年的凤凰一样,总是竭尽全力招惹金乌大人。

“你怎么这么高冷啊。”

看着他怪可怜的,让小毛球想到了以前的凤凰,于是决定帮他一把。他蹦跶到小主人的手臂上,然后卯足了整个球的气力去够小金乌。

终于,把他们俩黏在了一起。

“我去,这是什么?”

“卫桓……”

“真不是我弄的!你别拽!”

“……”

最后,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种非常亲密的姿势叠着倒在地上。

“嘤~”

哎呀哎呀,都是多亏我小毛球的神通。

后来小毛球才知道,原来小主人是昆仑虚北极天柜的九凤,名叫卫桓。而那个被他黏住的小金乌,的确是当年金乌大人的后代,而且远不止后代这么简单,他还是和金乌大人一模一样的白羽金乌,自出生起就拥有光之力,天赐一双羲和金瞳,全妖域独一无二,所以全妖域都认为,这个名叫云永昼的小金乌,就是当年初代金乌大人的转世。

转世这个词也太荒谬了。小毛球心想,明明就是我的前主人凤凰用自己一半的涅槃之力拼命留下来的天赋。

可知晓内情的小毛球张嘴只会嘤嘤嘤,这么大的秘密也没法说给任何人听。

奇就奇在,这小九凤和小金乌不止品性做派和之前两位相似,连宿敌的关系都传承了下来。和当年一样,他们都天赋异禀,被誉为天才,自第一面起就棋逢敌手,仿佛出生就是为了和对方一争高下似的。

这过分相似的命运冥冥之中仿佛印证着什么,总是让小毛球下意识产生担忧。或许是之前的往事给他留下了太多遗憾,又或许是自己的私心,所以这一次他格外想要拉近这两个后继者的关系,企图让他们成为好友。

为此,小毛球真的操碎了心。

卫桓和年轻的凤凰太相似,一样的少年意气,一样的无拘无束,比风还要自由。可他又和凤凰不太一样,他更加热烈和坦荡,不会像凤凰那样用若即若离的方式去靠近,而是猛烈地追逐着太阳,尽管是以想要打败他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但至少他不会远离。

他从不让金乌独自一人。

哪怕是用惹人厌烦的方式,他也要待在他的身边。

小毛球有一次在花园里玩,听见火鼠说金乌家的想给云永昼介绍女朋友,说是为了撮合他们联姻,甚至托关系把这个女孩儿转到云永昼的班上,培养感情。在小毛球的眼里,女朋友就好像之前金乌大人的妻子一样,正是在金乌大人娶妻之后凤凰才把自己彻底关在山海不出去的,小毛球对此有着很深的阴影。

他连忙回去想把这个事告诉卫桓,可他不知道的是,现在的流言传得可比千百年前快太多。卫桓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就在他们战备组训练的时候,卫桓和云永昼被分配到一起进行一对一无法术近战。那个时候他们俩打得难舍难分,可卫桓似乎状态不对,打着打着竟然走神,好几次被云永昼击中要害,最后败给了他。

结束之后他倒在地上不起来,嘴里嚷嚷着,“疼死我了,起不来了。”

可小毛球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装的。

卫桓朝云永昼伸出一只手,可怜巴巴地开口求他,“拉我一下吧。”

那个高冷的小金乌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连腰都不弯一下,小毛球叹口气,心里知道没戏。可谁知下一刻,云永昼稍稍伸开手,手掌间出现一柄金色光柱,末端正好到卫桓的手边。

“自己起来。”

看着这光柱,卫桓忍不住笑起来,抓住尾端便乖乖起身。

换了一对上去对打。他们俩进入休息室换衣服,小毛球一蹦一弹跟在后面,黏到卫桓的手臂上。他就这么看着卫桓一路快步跟着云永昼,没话找话。

“我觉得你今天的招式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哎对了,听说……听说最近山海第一食堂换了新的菜色,我们一会儿去尝尝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累了吗?那个……”

云永昼脱下他的格斗衣,光着上身转过来面对他,冷着一张脸孔,“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卫桓下意识撇过脸,小毛球几乎能感应到主人妖心剧烈的震荡,“没有,我只是……”

云永昼一言不发,就这样看着他。

“那什么,我听说你爸给你找了个未婚妻什么的。”卫桓的眼睛盯着地砖的花纹,小毛球的心都变得忐忑起来。

卫桓忽然抬头冲云永昼笑起来,“我就是好奇,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正巧第一食堂出了新菜,你要是不介意,能把她带过来我们一起吃顿饭吗?”他说着,拉开自己的柜子取出要换的衣服,语气好像又变得很平常,“怎么说我们也算是队友,再叫上不豫和扬昇,哥儿几个也凑个热闹,你觉得怎么……”

等他关上柜门的时候,云永昼已经不在休息室里了。

卫桓深吸了一口气,蒙头把衣服脱了下来,坐在椅子上发呆。

小毛球能感受到他的心,就像他过去能感受到凤凰的心一样。

“嘤……”他蹭到了卫桓的侧颈。

卫桓把他拿下来,揉了揉他身上的绒毛。

“我刚刚说的是什么蠢话。”

“嘤……”小毛球一下子变得很大,像抱枕那么大,塞了卫桓满怀。

“果然连你也这么觉得。”卫桓安心地抱着小毛球,埋头在他柔软的绒毛里,无声地发出叹气。可几秒之后,他又闷声闷气道,“可是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

他和凤凰果然不一样。

小毛球甚至想到,如果当年换做是九凤,或许就不是青鸾千里传礼了。

他一定会亲自跑去蓬莱海,当着所有人的面会一会这对新人佳偶。哪怕结局无法改变不了。他也要亲自说出那些话,亲手把那个手环交给他。

这是九凤和凤凰最大的不同吧。

后来,小毛球发现,小金乌和初代金乌大人也是不同的。

他听炎燧的影木说,也听路过的小火雀说,这个小金乌性格刚硬得很,和那个女孩第一面就彻底拒绝。无论家族如何施压,他怎么都不和那个女孩再接触,固执到一句话都不说。那个女孩对他一见倾心,也是一个肯磨下去的性格,可云永昼愣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哪怕他们每天坐在同一张桌子前,他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就连周围的同学都暗地里议论他铁石心肠,可云永昼说什么也不改。

战备小组训练的时候,女孩儿跑来找他。

小毛球躲在卫桓的怀里,和他一起看着那个女孩站在门口守着,她没有战备权限,进不了战备组的专属操练室,只能托其他战备成员传话,可无论传多少次,云永昼都充耳不闻,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射箭。

那些传话的别组成员只好找卫桓扬昇和苏不豫。

“她怪可怜的,你们跟云永昼说一下,好歹过去见一见。”

扬昇只想吃瓜,苏不豫和云永昼一向不对盘,只能卫桓上。卫桓的眼睛停留在那个女孩身上,最后放下手中的武器,朝云永昼走去。

“喂,你女朋友又来找你了。”卫桓直截了当,可云永昼好像听不见似的,从自己的身后取出一支箭夹住。

“你这样做多伤她心啊。”卫桓站到他身边,“她又没做错什么,只是喜欢你而已,没有理由被这样对待。”

云永昼松手,一箭射中靶心。只听见碎裂声乍起,靶子竟裂成两半。

卫桓看着那个靶子,心绪复杂。

“喜欢是没错。”云永昼手提着长弓望向卫桓的眼睛,一反常态地开口,“但先喜欢上的那一个,早该做好心理准备,要有这个觉悟。”

小毛球能感觉到卫桓的心发紧,好像被什么揉住似的。

他低声问,“什么觉悟?”

云永昼松开手,那柄弓落到地上。

“喜欢的这颗心就是拿来碎的。”

小毛球有些迷茫,这番话云永昼似乎应该说给那个等在门外的女孩子听,可他说给卫桓听了,但奇怪就奇怪在,他并不觉得他是想说给卫桓听的。

他的语气和情绪似乎也不好,并不比自己这个小主人号好多少。

看着云永昼放弃从大门离开而是直接走进结界圈,小毛球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只是说给自己听。

小主人后来自己去门口,但他生性善良,只把刚刚云永昼说的话藏在了心里。

“你还是知难而退吧。”他对这个女孩说。

也对自己说。

但他不是一般人,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凤。哪怕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他也没有真的放弃。这一点让小毛球格外欣慰。

他总觉得,他们两个对彼此是特殊的。只是方式过于隐晦,谁都不敢真的放在心上罢了。后来小九凤真的意识到自己的心情了,他可比当初的凤凰坦诚得多,仗着小毛球不会说话,他就一股脑把自己的心思全说给他听。

“你说,他要是知道我喜欢他,是不是得躲我躲得更远了?”他抱着小毛球躺在空中花园的草坪,抓了一把夜风,变成一捧飞散的勿忘我。

“嘤嘤嘤。”不会的。

“你也觉得是这样吧。”卫桓叹了口气,“我太难了,我觉得我的初恋八成是要黄了。”说着,他揪着小毛球身上的毛,揪得小毛球嘤嘤嘤直叫唤。

“我都想象不出来他以后会喜欢上什么样的……我想象不到那个画面。”卫桓的眼睛望着夜空,“想一想也有点难过。”

“希望我能死在那天到来之前。”卫桓开始胡言乱语,把自己都逗笑了,“唉,天底下第一惜命的小九凤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这个小主人和凤凰还有一个不同,就是实在太乌鸦嘴。说话永远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后来还真的死了,死在了边境峡谷的战场上。

所有人都说他叛敌,将一切卑劣肮脏的词汇堆砌在这个他们曾经盛赞的天才身上。洗不净的脏水,永远回不来的风。

小毛球不知道为什么,再来一次仍旧是同样的结局。他明明有努力地想要改变,也看到小主人和小金乌在一点点靠近。

这一次和上次不一样,这一次只差一点点,真的是一点点而已。

但最后一切还是分崩离析。

他难过到几乎无法生存下去,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明明他只是一个深山里长大的小毛果,他的命运就应该是在山林里度过,春华秋实之后坠落在泥土之上,等待着消亡。可他偏偏得了别的草木生灵几辈子也修不来的服气,成了凤凰的小精怪,见了许许多多自己从不曾见过的风景。

可他也必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任主人离他而去,尸骨无存。

小毛球无法消解自己的悲痛,只能躲进卫桓的遗物里,这是他所剩无几的寄托。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那是一种将海绵里的水慢慢挤干的感觉。

可是某一天,云永昼将他接走。他用自己的灵力救活了他,滋养他恢复生机。

那一刻他确信云永昼是喜欢卫桓的,就凭他从未有过的爱屋及乌。

后来他听闻云永昼打听妖巫的消息,于是藏在他的衣服里跟他去了无启。他眼睁睁看着云永昼孤身一人陷入魇境之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云永昼的眼泪流淌下鲜红的血泪,那些血几乎要染透这一身炎燧制服。

可他怎么也叫不醒。

好在过了整整一夜,云永昼自己逃出来了。他虚脱地半跪在地上,抬着胳膊擦去血泪。光刃斩断了花瓣,从里面走出来。

那个美艳动人的彼岸花要他最珍贵的东西,云永昼只问了一句。

“他会回来吗?”

“那可不一定。”暗巫姬的手指开出暗红色的花朵,轻轻摇曳,“你要知道,初代金乌都没能招回他想招回的魂魄。我劝你还是别走上他的老路。”

云永昼淡淡道,“他用什么换的?”

暗巫姬轻笑一声,“你知道的。”

云永昼不再多言,他的手中出现一柄锋利的光刃。小毛球吓坏了,他跳到他的手臂上试图阻挡,但一切都来不及,他手都不曾抖过分毫,干脆利落地剜出自己的眼睛。

金色的羲和之瞳悬浮而出,缓缓落入祭台之上。

出来的时候,他难得地同躲在他肩窝的小毛球说了话。他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和自己相关的,比如希望自己的献祭不要落空,又比如他自我安慰不抱希望,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云永昼只说了一句。

“要是他回来,你就可以回到他身边了。”

小毛球难过地看着他。

我回去了,你呢。

后来的某一天,他在云永昼伏案写信的时候,瞥见他写下关于献祭那天他所陷入的魇境。

他写了这样几句话。

[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好的美梦。]

[因为太美,所以我知道那是假的。否则我大概出不来了。]

他换了其他妖怪的眼珠,初期的时候疼到无法入眠。小毛球会轻轻在他的眼皮上滚着,用自己的毛毛安抚他,虽然起不到多大作用。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天生晦气,每一任主人都这么可怜。

过去的时候他以卫桓宠物的视角看云永昼,只觉得他清高又冷傲,不食人间烟火,可真正与他生活在一起,小毛球才发现他其实有一颗很柔软的心。

他会去替卫桓祭拜他的父母,会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放上一个用光幻化出来的完整的命灵碑,也会学着去帮助别人,就像卫桓一样。甚至在萤火之园被拆之后,在小房子的湖底造出一整个一模一样的萤火之园,全凭他的记忆,一点点将所有东西复原,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回忆有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他坚持写那些有可能根本寄不出去的无效信,哪怕这会加重他的痛苦,但他依旧会很认真地写。

[我昨晚做了个梦,是我们以前的事。我发现那个时候我的确过于冷漠了,但我其实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怎么分辨你说的那些话究竟是玩笑还是当真,所以我才会选择沉默。如果重来一次,不,如果你回来的话,我一定会改。我现在就在学习,等你回来,我一定会温柔地对待你,哪怕是以朋友的方式。]

[我都想好了,等你回来,我会为你包扎伤口,给你做好吃的。这些我都在学。]

[最近的天气不太好,一连下了两个月的雨。你可以晚点回来,我怕淋到你。]

这些信小毛球都不敢看下去。

他不想坐在原地傻傻等着,所以他干脆背上自己的小包袱满妖域旅行,悄悄藏在各种妖怪的身上四处奔波,虽然有时候也会遇到危险,有时候甚至找不到回去的路,不过好在他也交到很多朋友,可以托他们寻找自己的小主人。但大海捞针往往都是白费功夫,每次满怀希望,又不得不眼睁睁落空。后来甚至连小毛球都放弃了。但云永昼还没有放弃,他就这样坚持等了七年,把自己活成了卫桓的样子。

好在命运也没有那么可恶。他最后还是等到了卫桓。

小毛球几乎是百分之一百确定,就在他见到卫桓的第一眼,哪怕他和以前长得完全不一样了,哪怕他变成了一个毫无妖力的人类,可他就是确定。

就像他见到卫桓第一眼,就确定他就是凤凰的后继者一样。

相较于他的笃定,云永昼相反谨慎多了,大概是怕自己失望,他一再确认,反复确认。直到看见他体内属于自己的羲和之瞳觉醒,才真正相信。

但是小毛球不明白,为什么卫桓回来之后就不喜欢云永昼了。明明当初跟他说了那么多,在无数个深夜分享着他情窦初开的心事。可这次重生,他好像把自己当年的倾心忘得一干二净。连小毛球都替云永昼委屈。

但云永昼不觉得,他也不着急。

在卫桓重生这件事上他始终抱有希望,但他从没有期待过他会爱上自己。

但命运就是命运。小毛球无比地确信,他们一定会走到一起。为了让卫桓早一点重回过去,他想尽办法去帮他的忙,千里迢迢从很远的地方请来长明灯娘,又是寻找已经很难得的怀梦草,虽然他的身体很小,妖力也很微弱,有时候甚至会因为存储的大妖怪精气不足而昏倒在旅途中,但他从没有放弃过。

奇迹已经发生了,他必须要尽自己的力量将过去的不圆满化作圆满。

就算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毛球。

他只恨自己不能开口,不能把卫桓和云永昼曾经为彼此做过的所有事都告诉对方,戳穿这层窗户纸,让一切真相大白。可他看着他们在真心的指引下一点点靠近,又觉得有种微妙的欣慰感。

就像卫桓当初说的。

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忍不住。

忍不住义无反顾地奔向他的太阳。

“醒醒,喂……”

小毛球懵懵懂懂被揉醒,醒来看见卫桓凑得好近盯着他。

“别睡了。”卫桓见他醒过来,将他放在肩头,轻轻拍了拍,压低声音提醒道,“订婚仪式马上就开始了,再睡就要错过了啊。”

小毛球立刻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毛,瞪大自己的眼睛,看着清和和谢天伐站在不远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生命真是奇妙。和这个动荡的世界相比,大家都只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蜉蝣,在命运的洪流中被冲散,或许这一散,就是永世不能相见。可他们都费劲心思朝着对方的方向去,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他是一切始末的见证者,也参与了这一场宏大又浪漫的相遇。

云永昼看着前方交换戒指的两人,想到了什么。逍遥盒中拿出一个哑金色的手环,之前的裂痕被红色填满。他牵过卫桓的手,将手环重新套在他手腕。

“修复好了?”卫桓看了一眼,这处红色的裂纹倒是别致,和他当初缠住的红线异曲同工。

“嗯。”云永昼点头。

这是他用金乌翎羽修复的,红色是金乌妖力的象征。

卫桓打量着,忽然间开口,“为什么当初会想给我打一个手环?”

云永昼摇摇头,“不知道,就是下意识觉得该是手环。”

小毛球疯狂地抖动着自己的毛,想要告诉他们一千年前另一个手环的故事。如果没有那个手环,或许就没有现在的云永昼了。

可他的嘤嘤嘤一如既往地被忽视。

说得这么玄乎。卫桓嘴角勾起,晃了晃自己的手腕,“那……你当时就没给它起名字吗?”

“起了。”

卫桓眼睛一亮,还真有名字,“叫什么?”

“守桓。”

“啊?就叫手环?”

“嗯。就叫守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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