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落,洒下遍地金黄。湍急的水流在矮坡下拐了个弯,流淌向远方金色的地平线。

岸边是一片柚子树林,硕大的果实沉沉甸甸地垂在枝头,散发着果木清香。

一只满是泥泞与划伤的手掌抓住了一颗柚子,往下拉了一拉,没有拉动,随即一双结实的手臂搂了上来,抱住柚子狠狠一拽,将它拽落在怀。

男人身姿高大健壮,背影却疲惫而佝偻,衣衫破败,满是血迹。他摘了两颗大柚子,沿着河边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无意中看到自己在河中的倒影,便停下了脚步。

他蹲在河边捧起水来,狠狠搓了一阵脑袋,洗掉脏污的泥水,露出一张眉眼有神、五官硬朗、男人味十足的脸。他满下巴胡茬,左眼角下有一道狭长而狰狞的旧伤疤,令他显得十分凶狠不羁。

他将沾满血污的双臂泡在河中也洗了一洗,又挑挑拣拣地捡了一块尖锐的碎石塞进裤兜里,一手抱着一只大柚子,摇摇晃晃地又朝前走去。穿过一块农田,他走到了一间废弃的小木屋前。推开破败而漫布蛛网的木门,走了几步,疲惫地一屁股坐在只铺了一些稻草的、脏污的木床上。

木床上蜷缩着另外一人,对他的到来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仿佛死尸般一动不动。他也不理这人,自顾自用碎石将柚子皮剥开,掏出清香扑鼻的果肉来,将脸埋在上面一通狼吞虎咽。

飞快地吃掉了大半个柚子,他才终于缓过劲来。抬了抬手臂,在身边人的屁股上拍了一把。

“喂?死了没有?起来吃点东西。”

“……”

“喂。”

“……”

得不到任何反应,他连推醒这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伸手在她鼻间摸了一摸,摸到还有气,就翻身上床,将她拱到一边,阖眼睡了过去。

……

小马背着玉观音在山崖下挣扎了两日才寻到这栖身之处,他这一觉昏昏沉沉,从日落睡到日出,直到第二天的正午才被尿憋醒。他头重脚轻地下了床,推门到屋外,对着一棵小树给人家劈头盖脸地施了一通肥。摇摇晃晃地回到屋内,他见玉观音依旧蜷缩在床角、一动不动。

他上前去将玉观音翻了过来,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头脸,发现对方已经烧成了一块火炭。

他赶紧将玉观音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来。衣物被血液、泥水和汗水先后湿透,又先后干涸,几乎凝固成了糊状,被他胡乱撕扯着扔在一旁。在屋内哐当哐当地翻找了一阵,他找到一只缺了口的土陶罐,拎到河边打回一罐水,从衣服上撕了块干净些的布下来,给玉观音擦身。玉观音身上的几处伤口都已开始感染流脓,烈日炎炎,苍蝇与蚊虫从破屋的各处钻了进来,围着他们嗡嗡起舞。

他用柚子皮将玉观音的伤口虚虚地盖住,再用稻草掩盖了玉观音的裸体,又将染血的衣物、洗下来的各种脏污都统统清理了出去。在屋外烦躁地转了两圈,他骂了声娘,匆匆离去了。

……

小马灰头土脸地爬院墙、钻狗洞,接连入了附近三户农家。没有翻到钱财和药物,他偷走了几件干净衣物、一条薄毯、还抱走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将衣物缠绕在自己腰上,老母鸡扎住嘴、用薄毯裹起来背在背上,他探头探脑地向村头一户修建了三层小楼、看起来富贵之家的院落走去。

攀树爬进了院墙,他在院里东张西望,没有发现人影,这便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小楼,从一楼翻到二楼,又从二楼翻到三楼,往老母鸡的屁股底下塞了不少小瓶小罐,又抓了一把金银首饰塞进腰间,最后终于从三楼的一个柜子里翻出了一只药箱,打开来一看——全是泰文,一个字不认识。

他正皱着眉头捡来捡去,突然听到背后响动,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他跟一位窗边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太太打了个照面……

老太太老得已经形如朽木,窟窿一般的眼睛瞪着这个衣衫褴褛、发乱如草、满脸胡子的大野人,枯柴一般的手哆嗦摇摆着,手里一瓣柚子啪嗒掉在了膝盖上。隔壁房间钻出一位中年女佣,一见此情此景,一嗓子就嚎上了!“Ahh——!!!”

小马也吓得嗷地一声惨叫,抱起药箱就往外跑!女佣挥舞着扫帚追在他身后,一边追一边发出大声呼唤,小楼各处又钻出几名少男少女——鬼知道他们之前都藏在哪儿去了——齐心协力地对小马展开了围捕。小马绕到院后攀墙出去已是不能,只能硬着头皮冲向前门,把一个挥着木棍拦在他身前的小少年拎起来小心地扔到一边,撞开院门冲了出去。临街的几户人家,正有妇女们坐在屋门口一边聊天一边铺晒着柚子皮。小马似一阵狂风卷过她们身边,待她们醒过神,面前的柚子皮也少了一大半!

宁静的小村沸腾了起来。河边小道上,只见一名怀里抱着干柚皮、腋下夹着小木箱、背后背着老母鸡的壮汉奋力狂奔,身后尾随着浩浩荡荡几十位村民——全是白日留守在家的妇孺老幼,而且是身强体壮的妇孺老幼,手持农具,大骂大喝,穷追不舍。颠簸之中,老母鸡挣脱了嘴壳上的束缚,扯着脖子开始为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追捕伴奏:“咯咯咯!咯咯咯格!咯咯咯咯咯!”

小马被追得苦不堪言,抓起裹在腰间的金银首饰,天女散花一般朝后抛去。趁他们止步捡拾,赶紧跳下田间,仗着身长腿长,蹚水过了小河,一头钻入柚子树林中,眨眼就不见身影了。

……

傍晚时分,务农后回家的青壮年们举着铁铲、锄头与火把,结队搜遍了整个村庄,最终气势汹汹地撞开了废弃的小木屋。只见一只空药箱与一地血淋淋的鸡毛,人走屋凉。

……

玉观音在扑鼻的鸡汤香味中醒来。蹲在篝火旁的小马正皱着眉头在一堆小瓶小罐中嗅来嗅去,想辨别哪一罐是盐。她一时没将这个满脸邋遢的胡子大汉认出来,昏天黑地地阖了眼,又睡了过去。

不多时,她被人搂在怀里,粗鲁地晃醒,一个熟悉的男声用粤语骂道,“醒醒!别挺尸了!”

她勉强睁开眼睛,一堆药瓶摊在她面前,“看看!哪个药是你能吃的?”

她晕乎乎地没作反应,那人只能挨个挨个将药盒怼到她脸边,“是不是这个?这个呢?”

她终于对其中一瓶药抬了抬手指。那人拧开瓶盖倒了几粒出来塞进她嘴里,又嘴对嘴地喂了她一口热乎乎的鸡汤,帮她咽了下去。她昏沉沉地还要再睡,被人使劲摇醒,又接连灌下去不少鸡汤和几块熬得绵软化渣的鸡肉,还有一只掰成碎块的煮鸡蛋。

熬汤的篝火熄灭了,驱蚊虫的干柚子皮燃了起来。山洞里充斥着柚皮的香味。突然她在无意识中挣扎了几下,发出痛楚的呻吟——是小马用烧得滚烫的碎石块割掉她伤口的腐肉、替她消毒。这一阵生不如死的疼痛之后,她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

她再醒来时,山洞外刚下过一场小雨,洞口仍在淅淅沥沥地滴水。“滴答、滴答”的细小水声伴随着林中微微簌簌的风声,此时此刻,是她此前一生中从未有过的静谧与安宁。

一位胡子野人坐在她身旁,用大腿给她作枕头,自己歪着脑袋睡得鼾声如雷,手里还抓着一张给她敷额头降温的破布。

她将手伸进野人裤子里摸了摸,从大小和形状上辨认出了这人是小马。而小马正做着与大佬、大姐大一起畅游钵兰街鸡窦的美梦,突然在梦中被人当街掏鸟,惊吓之下醒了过来。

玉观音在他怒视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

小马没好气地道,“饿不饿?”

“饿。”

小马爬起身来,将盛在破陶罐里的鸡汤重新热了热,倒在一只之前放过香料的小瓶子里,扣在她面前的地上。玉观音吃力地爬起来,一声不吭地自己端起来吃喝。小马又从破陶罐里捞了一只鸡腿给她,她油腻腻地抓在手里,一阵地狼吞虎咽。

小马知道她命贱且命硬,所以也懒得腾出时间伺候她,什么话也没说,离开山洞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提了两只从河里打来的鱼和一捆柴木回来,发现玉观音已经把剩下的半罐鸡汤鸡肉全吃光了,一滴不剩。

小马目瞪口呆地看了她好几眼——终于意识到这是半个男人。

“还吃不吃?”他举起鱼。

玉观音捂着肚子点了点头。

小马将鱼串起来架火上烤,并且在那些从厨房偷来小瓶小罐中挑了几款香料抹上去。玉观音裹着衣服歪歪扭扭地靠坐在石壁边,眼睛定在他身上。

“看什么?”小马没好气。

“你黑了。”

他妈的当然黑了!成天顶着大太阳跑来跑去地偷东西、抓鱼、捡柴火!小马开口想骂她,但要骂她的事太多,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实在不知道先骂哪头。

他最后只瞪了玉观音一眼,撇过脸去接着烤鱼。

风从山洞口灌了进来,吹得篝火摇曳。玉观音觉得有些冷,蜷缩起来抱住了膝盖。小马瞥了她一眼,黑着脸起身,把自己身上那件偷来的马褂盖在她身上。玉观音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臂。

“干什么?”小马皱眉道。

玉观音仰头看他,态度诚恳地道,“我算计了六一,对不起。”

小马想起这件事就怒火攻心,直接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咙!扼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没意思,放开了手,还替呛咳的玉观音抚了抚背顺气。

“算了,是我自己贱。”他承认道,“你他妈的把大佬和我害成这样,我还舍不得弄死你。”

——在他背着玉观音走出山林的一路上,他无数次地想过把玉观音丢弃在丛林中,或者就地掐死她,捡块石头将她的脑袋砸成泥浆。无数次,但甚至没有一次他付诸了行动。这几天来他时常地怒火冲天,不是恨玉观音,是恨他自己犯贱!

“你赢了,”他对玉观音道,“等你伤好了就滚吧。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你。”

玉观音听到他这句话,脸上露出了一瞬间的愣怔,但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好啊,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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