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自然是子虚乌有。夏六一挠心挠肺地憋了一个月。月底的探监日,何初三又来了。他这次没有戴什么金边眼镜,穿着休闲款的衬衫,头发柔软而蓬松,刘海软软地搭在额间,温柔恬静的眉眼还是旧时模样——只是一直垂着眼睛不肯看夏六一。

夏六一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手,何初三将手缩了回去。

“阿三,对不起,是我委屈你了。”

何初三冷冷道,“说好了在一起一辈子,就算你在这里,我们还是在一起。你凭什么跟我分手?你凭什么不见我?四年多了,一千四百八十二天,你真狠得下心。”

“你不该等我,你……”

“等不等你是我的事!”何初三抬起头打断了他,尖锐的目光直刺他眼底,“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你很伟大吗,夏六一?决定他人的感情,臆想他人的幸福,你当年对青龙不就是这样吗?!”

夏六一脸色瞬白,愣在当场。何初三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反抓住了他的手,“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那……那是青龙自己的选择,不是你能强迫的,是他选择了放手。”

“不,你说得对,”夏六一怔怔地说,“我是一个混蛋,我不该这样对你,这四年是我错过了,是我辜负了你。”

他紧紧地捧住了何初三的手,贴在自己颤抖的胸口,然后微微起身,满怀歉疚与珍惜地吻住了何初三。

何初三几乎是十倍激烈地回吻了上来。唇舌交缠着啧啧有声。夏六一渐渐地跪上了桌子,跟站起来的何初三拥抱在了一起。

门外传来一声重咳,示意他们收敛一点,好歹还有监控镜头在。

夏六一恋恋不舍地放开何初三坐回座位,脖子上还带着何初三新咬的牙印,伤口上鲜血丝丝渗出——说不怨恨是不可能的,何初三凶狠得像是要生生嚼了他的血肉。

“等不等我,是你的自由,”夏六一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再也不说分手的傻话。不过,如果哪一天你不想等了,那……”

他迎着何初三尖锐的目光,嘴唇嚅动了一会儿,却突然变了脸色狠狠道,“自由个屁!扑街仔!你敢跟别人过,出来以后我剥了你的皮!”

何初三舔了一舔嘴角的血迹,笑了,“这才是六一哥嘛。”他摸出那颗亮闪闪的大钻戒,朝夏六一伸出了手,“给我戴上吧,我的先生。”

……

几天之后的7月1日,香港回归祖国。夏六一与狱友们一起,挤在广场上一台小电视前观看了升旗仪式。自此之后,何初三每个月都会来狱中探访,时常还会给他写一些肉麻到皮酥骨软的书信,每每看得夏六一欲壑难填,半夜偷偷缩在被窝里自我纾解。

欣欣有时也会跟阿哥一起来探望阿嫂。1999年,她嫁了一个老外,生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闺女。刚满一岁的小家伙被她舅舅举着,隔着新修的隔离探监室的玻璃,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舅爹,她欢喜得两眼眯眯,尿了她舅舅一身。

日历不断翻篇,一页一页走到了21世纪。监狱新修了监房,不再是几十人的集体宿舍。夏六一分到了一个单人间,自我纾解有了更加方便的空间,枕头底下塞满了他先生的书信与照片。2002年,大疤头刑满出狱,骁骑堂在狱的人员只剩下了夏六一一个。不过他还有跛沙这位老伙计,两个昔日大佬每天口角相争,你向我秀孙女,我向你秀恩爱,吵吵闹闹地过了一年又一年。

2006年,监狱改革制度,设置了新的电脑室和技术室。囚犯可以利用闲暇时间学习技术、在线考取学历,以便出狱后迅速适应社会、以正当手段为生。夏六一凑热闹报了一个英文班,每天端着一本词典磕磕巴巴地背。跛沙这一年满了六十岁,头发都花白了,没有好好学习的兴趣,每天叼着烟沙哑着嗓子在一旁唱小曲,干扰夏老弟进步。

这一年的六月一日,夏六一照例收到一张手绘的蛋糕贺卡。他隔着玻璃朝何初三举起贺卡,对着话筒道,“密斯特何,canyoudrawitgooder?去找个绘画老师吧,这么多年了一点进步都没有!”

“是canyoudrawitbetter,”何初三说,“我天天忙死了,没空学画画。”

“那你还有时间健身?”夏六一看着他衬衫包裹下结实的手臂。

“那当然要健,等你出来我都45了,不锻炼怎么行。你还欠我‘火车便当’呢。”

“等我出来我都48了,你别折腾我了行不行?”

“别怕,基佬四十一枝花。前段时间给你寄的面膜你用了没有?”

“太基佬了!扔了!”

“你敢!捡回来涂上!”

……

夏六一从探监室里出来,乐颠颠地回了篮球场。几十年的老篮球场新近刚维修过,刷了新油漆。烈日一晒,一股浓浓的焦漆味。跛沙叼着根烟坐在阴影处,皱巴着老脸看几个新来的古惑仔在操场中央打群架。

夏六一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翻开了手中的词典,嘟哝着翻找,“be……better……”

“你瞧他们,干完活还有力气打架,”跛沙看着烈日下斗殴的年轻人,感慨道,“跟咱么年轻时一样,体力真好啊!”

“没有‘咱们’,”夏六一道,“我现在还很年轻,基佬四十一枝花你懂吗?”

“是,是,你就等着出去朝你老公菊花朵朵开呢。”

“仆你个街。”

“顶你个肺。”

他们骂着骂着,那群斗殴的小子你追我赶地冲到了他们面前。夏六一和跛沙懒得挪窝,闲闲地坐在原地看着热闹。其中一个小子不小心被夏六一的长腿绊倒,爬起来一边骂娘一边要朝夏六一动手,结果拳头还没挥起来就被几个同乡架起来拉远了。

“不要惹他,不要惹他,他是十几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双刀血修罗’,当年一个人在澡堂里杀过二十几个人……”劝止声远远地从风中传来。

跛沙喷了口烟气,乐道,“放他们的狗屁!越传越离谱了!我记得你当年被虾皮砍得屁滚尿流,要是没有那个长得像青龙的小子,你早扑街了!”

“你当年光着屁股被绑在一边,你好意思说我?”

“哎哟,老喽!”跛沙捶着酸痛的膝盖叹道,“屁股也下垂喽!”

夏六一肃然地合上了词典,决定晚上回去再多做一百个深蹲,并且把那盒昂贵的面膜敷一些在屁股上。

……

这天夜里,夏六一趴在单人间的小床上,额头顶着他先生的照片,正在替他先生按摩自己风韵犹存的翘臀。突然间被刺耳的警笛声吓了一跳!结实的臀肌锁死了手指!他拱在被窝里摇头摆尾地挣扎,跛沙在隔壁喊,“小六!小六!快起来!”

“醒着!”夏六一狼狈应道。手指还没能拔出来,久旱的田没有犁耕,枯得厉害。

“小六!外面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滚滚的浓烟从走廊那头熏了过来。“火!火!”远处囚房的犯人惊叫道。

“哔——!哔——!!”消防警铃大响,程序自动解锁,囚房的门纷纷被打开。犯人们试试探探地冒出了头。值班的狱警在远处大喊,“你们做什么?!回去!”

“失火了!快跑啊!!”不知道谁尖叫道!囚犯们一窝蜂地冲了出去,把狱警迎面撞倒在地,突破重重铁门向着广场外奔去!

跛沙瘸着腿蹦跶着去拍夏六一的门,“快出来!”

夏六一终于拔出了要命的手指,正手忙脚乱地把何初三的照片与信件往枕头套里塞。跛沙冲上来拉他,“逃命要紧!快走啊!”

“等等!我的玉佛!”夏六一还去翻洗澡盆,匆匆将洗澡时解下来的玉佛套在脖子上。

“哎呀!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基佬!”跛沙大骂。夏六一扑上来将装满信件的枕头套往他怀里一塞,“抱着!”

“抱着干什……”跛沙话没说完,被夏六一弓下腰一顶,整个人都被扛了起来。夏六一将年老体瘦的他麻袋一般搭在肩上,飞快地朝外冲了出去。

“你慢点,慢点,要吐了……”跛沙在他肩头惨叫。

“不准吐我枕头里!”

……

监狱的高压电短路起火,风势又大,短短时间就燃起熊熊大火。建筑物大半落入火海之中,犯人和狱警都乱七八糟地跑成了一团,广场上人仰马翻。有一群犯人趁机冲击起了大门,门口的狱警大吼着鸣枪示警,但不一会儿就被众人撞翻在地。墙头上的狱警想开枪帮手,但昏暗之中根本辨不出谁是自己人。

夏六一气喘吁吁地将跛沙在广场上放下。跛沙一落地就往大门的方向蹦,“门要被冲开了!”刚蹦出两步就被夏六一拽了回来,跛沙急道,“你傻的吗?!趁机逃啊!”

“你傻的吗?!进去救人!”夏六一吼道。

跛沙一愣,“往哪儿救?”

夏六一手一指最先烧起来、烧得最厉害的警备值班楼,熊熊大火正顺着他的指尖蔓延。

“你疯了吗?!”

“帮我拿好枕头!”夏六一已经头也没回地朝着火海跑了!

“你疯了吗?!夏六一!喂!喂!!”跛沙急得直跳脚。他扭头望向大门的方向,已经有几十个犯人冲开大门逃了出去。他的刑期还有七八年,再不冒险逃出去,说不定就要老死在这里头了!他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原地蹦跶了好几圈,最后长叹一声,朝夏六一的方向追去了。

跛沙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值班楼门口,一楼门口趴着一个灰头土脸呛咳不止的狱警,是刚刚被夏六一扔出来的。跛沙忙不迭将夏六一那个宝贝枕头放在一边地上,冲上前去将狱警拖出了烟雾区。

安顿好了狱警,跛沙回过头来一看枕头,傻了眼——大风将照片和信件吹得满地都是,还没等他追上去,就纷纷被风席卷向了天空!有一张照片还是夏六一他先生的小腹肌,落叶一般随风飘远了……

“完了完了,夏小六得杀了我!”跛沙惨叫道,“算了算了,我这把老命赔给你吧!”他嗷嗷吼叫着给自己壮着胆,朝着火海一瘸一拐地冲了进去,“小六!你在哪里!沙老哥来救你了!啊啊啊——!!”

火海之中蹿出一个带着火星的黑影!猛然将他撞翻在地!“我的屁股!!”跛沙翻滚在地上惨叫道。

人影被他撞了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将身上带火的被子抖落在地。跛沙定睛一看,那是被熏得满面漆黑的夏六一!

夏六一大喘着粗气,将背着的一个男人放在了地上。已经晕厥的男人脑袋一歪,让跛沙看清了他的脸——正是当夜值守的监狱长。

……

2007年4月,夏六一因在去年监狱火灾中的重大表现以及多年来的积极进步行为,被批准减刑三年,并于当年5月假释出狱。跛沙沾了救人的光,也被减了两年刑期,因表现良好及年迈多病而被允许监外服刑。

5月的香港,海风和煦,初夏阳光温暖而烂漫。42岁的夏六一怀抱着一本新的英文词典,一身洒脱,大步跨出了监狱的大门。

何初三穿着一身优雅得体的白西装,独自一人等在监狱外。他开来了一辆林宝坚尼,两手插兜倚靠在车旁,海风吹拂着他松软的刘海,温柔俊朗的面容一如往昔。他微笑着看着夏六一朝自己走了过来,并且十分绅士地为夏六一拉开了车门。

夏六一却不很满意,皱着眉头坐进车里问,“小马呢?东东呢?这两个扑街扔下我吃喝玩乐去了?”

“在海边等我们。”何初三说,从后座上捧了一束鲜红的玫瑰,塞进了夏六一怀里。

“在海边做什么?”

何初三凑上来吻了他一下,“张罗我们的婚礼呀。”

夏六一拽住了想要坐回驾驶座的他,狼吞虎咽地亲吻他。两人没羞没臊地在轿车前座搞了起来,何初三的西装外套很快被夏六一扯了下来,夏六一的T恤也被撩起大半,露出紧绷颤抖的小腹,胸前的小尖尖被掐得高高翘起。突兀的音乐声却在这个时候响起。

“那是什么?”夏六一满眼情欲,喘息着问。

“手机。”

“嗯……别接……”

“阿爸打来的。”

夏六一苦着脸坐了起来,乖乖等着何初三接电话。何初三按下通话键,何阿爸中气十足的吼叫声从里面传来,“你们两个衰仔怎么还没到?!是不是夏六一发浪了?!让他把裤子穿上赶紧过来!”

“……”夏六一默默帮他儿子提上了裤子拉链。

“好好好,我们马上到。”何初三对着手机哄道。挂了电话,他在夏六一通红的脸上咬了一口。“先去走红毯,晚上再吃你。晚上我要吃‘火车便当’。”

“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个!”

“不仅是那个,我这些年还开发了很多新姿势,等婚礼结束了我们俩慢慢试。”

“……”

轿车沿着盘山公路向外驶去。车窗外草木郁郁葱葱,远处碧海蓝天交接一线。夏六一伸出手去,抓住了何初三戴着戒指的左手。十指相扣,牢牢地紧握着。

从此再不离分。

……

初三的六一儿童节,终。

……

如果还要后续:

“这么年你是跟谁开发的新姿势?”

“咳……我订做了一个你的等身硅胶人偶。”

“什么?什么人偶?布娃娃?”

“你见到就知道了。”

“你笑得这么淫荡做什么……你对它做过什么……”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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