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歌的情人……

或者,搞半天是他弄错了?

何顿的计程车把他放在牛津街街尾时,新庞德街笼罩在下午两三点的阳光下看来是灰与白的坚固堡垒。曾经是时尚大街,这会儿看来至少也是消费大街。虽然比旧庞德街要宽,而且店面号码设计得也没老街那么混淆视听,不过和牛津街——嘈杂熙攘,好像老有伦敦一半的人口在此激烈竞走——相较之下还是落后。

可话说回来,就算在这里,交通还是混乱极了。庞大但沉稳的旗子从二楼的旗杆飘下来,彩色的字母款款摆出诱人姿态。

当代绘画!有一面旗子这么标示。现代大师!另一面旗写着。无所不拍!第三面旗大刺刺地宣称。狗先生,第四面旗用法文很不客气地写道。艺术美容师!色彩鲜艳但有点阴脏,如同担心秀出太多玻璃的店面。

铁格子后头的大片玻璃和珠宝。毛皮大衣。礼服。瓷器。艺廊里阴暗的绿墙还有镀金画框。古董家具展示在长窗后头,厚沉如同豹一般很壮观。何顿看到家具在匆匆而过的行人屏障后头飘过去。56b,这会儿……

56b应该是在街道左边,除非伦敦郡公所惯有的幽默感竟然把号码往反方向排去。

56b,找到了!

何顿在右侧街道疾行,钻到某家门口侦测对街状况。说来还真叫人讶异,他旁边的墙上有面铜牌宣称楼上是婚姻介绍所,可以私下进行介绍手续,并保证消息不外泄。换作其他时候,他会心痒痒地想知道如果直接踩上楼梯进门的话会怎样。

不过现在他心事重重。

一路搭火车北上从齐本汉来到派丁顿火车站,他一个劲儿地猛想菲尔博士给他的最后指示。

“我没有时间,”菲尔博士说——其实他如果打住迂回的讲话风格,应该会有很多时间,“详细解释。不过我要提醒你特别注意黑天鹅绒礼服的问题。”

“如果你想搭上那班火车,”德芮克·荷斯果先生说,他已经很慷慨地表示要载他去,“你最好赶快。”

“我们同意说,”菲尔博士隆声道,他心情实在不佳,一次只能想一件事,“我们同意说,马许太太是自己换上那件她赴死时所穿的黑天鹅绒礼服。为了纪念什么。啊!不过到底是纪念什么呢?”

“时间晚了,”希莉雅在催。

“我已经问过,”菲尔博士指着希莉雅和荷斯果先生,“这边两位。今早早先我问了丹佛斯·洛克爵士、洛克夫人、桃乐丝·洛克、龙尼·梅瑞克、欧贝小姐、库克小姐。没有人瞧见马许太太穿过黑天鹅绒,虽然有人在她衣柜里看过。”

“一点也没错,”希莉雅同意道,“这会儿是中午过后25分了。”

“我没有,”菲尔博士看着何顿,“新庞德街56b的钥匙。你(哼咳)还熟悉私闯民宅的技术吧?”

“的确实际操作过,”何顿淡淡说道。

“而且你可以彻底清查?”

“对!不过问题在此!我到底是要查什么呢?”

“妈妈的!”菲尔博士说,一手拉过前额。“我没解释吗?”

“没,你没有。如果你不说我该找什么,天杀的我怎么找证据抓凶手?”

“可我亲爱的先生哪!我不是要找抓凶手的证据!”

“你……?”何顿呆愣愣地看他。

“不是这么回事。不,不,不!”菲尔博士向他保证。“只是要找证据说明本案的男人是谁,那个amantducoeur(法文,心上人),然后我就可以用来解释我现在手里的证据。

“而且依我看来,”菲尔博士补充道,抹抹前额,“你还真啰唆,亲爱的先生,讲这讲那浪费了好多难以计数的时间,可这会儿是紧逼着要赶呐。事情非同小可。你去呢也许就是偷个东西。不过也有可能会——”

“嗯?”

“酿出悲剧,”菲尔博士说。

在新庞德街上,正当何顿凭直觉窜进一个门口一边笑起自己,重卡车便接二连三地隆隆驶过。说来奇怪,久远前的直觉还跟着你!连看到英国警察站在葛罗维纳街的路口指挥交通,他都会微微一震。

他研究起对面56b的房子。

狭窄的石面,也许是50年前建造的,四层楼,一楼是家闪烁着华丽封面的书店。楼房左边是艺廊,右边的文具店展示了摊成扇形的蓝色笔记纸和信封。紧临书店左侧,他瞧见一扇巨门开向一条过道,想来是通往后头的楼梯。

何顿仰望书店上头几楼死沉、阴晦的窗户。每一楼都有两扇嵌在石柱间的窗户。二楼的窗户上是镀金的手写字:“亚区的店,皮毛”,但这跟他无关。顶上两层的两对窗户也许是拉了窗帘,也许只是阴暗,也许有人也许没人,看来空洞就是。

那么就是上头那两层之一了。

何顿走过街。

开着的门左边,在一面赛吉维公司的铜匾下头,他好生惊讶地看到一只更小的匾上写着:“范雅夫人”。

这简直是写实过了头:玛歌难道开了个秘密的大玩笑,真在这儿开店算命唬过货真价实的顾客?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过。虽然桃乐丝·洛克说她觉得这样好新潮,不过这可是17世纪就有的老骗术。而算命也不是不合法,除非你宣称拥有灵异能力。可是玛歌?天下这么多人偏会是玛歌?

一条低天花板的通道,由每个楼梯转角一盏隐藏式灯泡微微点亮,一路引到后头一截楼梯。此处闻来有新鲜棕漆的味道,楼梯踏面上的黄铜滚边是新的。

他走上楼时,得再次提醒自己他人不在国外,他在英国,身处和平时代,是7月一个慵懒午后,时当3点半。然而他的手心还是刺痛,旧时回忆又回来了。

亚区的店,皮毛。

楼梯口是长条形,墙壁绵延下去只除了给一扇门打断——位在侧边偏前方处——上了黄色亮光漆的橡木,装了耶鲁锁。楼梯口靠楼阶的地方有扇窗户,开向一方隔在这栋和下栋房子之间的两呎长污脏空间。

他移向上头那层楼。完全一样,只除了门上没有标示。橡木门和耶鲁锁,不妙。

这有可能是赛吉维公司,要不也许是范雅夫人。如果是前者,不管他们做哪种营生,眼下也只有打开门来漫步而入随口发问。他转起门把,缓缓扭开,同样是用直觉。门没上锁。他打开来。

是赛吉维公司,一家戏服店。

放眼一看,他瞧见一间阴暗的长形房间,显然空无一人,窄面墙的两扇窗户俯视街道。像极真品的假发高高耸在窄窄的直立木块上头。有个角落立了个人形模特儿,身穿90年代毛皮修边的戏服。高高一排排架子上放着紧压叠平的戏服,沿着对面那墙延伸下去。

然后,就在何顿打算关门时,有个声音从旷芜的空气里冒出来。那声音说道,非常清晰:

“墓穴的秘密。”

何顿定定站住,门半开着。感觉上他仿佛是在某个句子的结尾逮着那不具形体的声音。因为声音持续下去,同样悦耳亲人:

“要我告诉你吗,私下讲就好,那些棺材是怎么移动的?”

有光闪过房间后头某处。而何顿,穿过那门枢纽间的长缝隙觑眼瞧去,这才搞懂了。

赛吉维公司的场地是由两间从屋前排到屋后的房间组成的。后头那间的门开着,有人坐在三面镜前头,背部朝向互通的门,他头上那盏灯才刚打亮。

前头房间铺了厚重地毯。何顿无声无息地溜进去,张望起来。

越过坐在后头房间那人的肩膀看去,面对他在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肥胖恶心的脸面:颜色鲜亮,痘疤明显,垮着好重的下巴垂肉。白色的法庭假发下那下垂的眼睛像个色情狂眯视。

这张脸很自恋。它扬起下巴,左摇右摆,鼓着脸颊好自满。它如同鸟般斜支着头。它扮的各种鬼脸重复在三面镜里,躲躲藏藏地从每个角度闪来闪去。两只手出现在它两旁时,只见它拉长起来,眼睛是两孔黑洞。

是张面具。从那里头冒出丹佛斯·洛克爵士若有所思的脸庞。

“不赖,”洛克表示,“不过价钱太高。”

“价钱!”另一个声音喃喃道,带着些微惊诧的责怪语气。“价钱!”

是女人的声音,愉悦,介于青春与中年之间,而且毋庸置疑是法国人。

“这些面具,”女人说,“可是桥亿的作品。”

“对。的确。”

“是他最好的作品。是他的最后遗作,”她声音中责怪的意味更浓了。“我特别发了电报要你赶紧来看。”

“我知道。而且我很感激,”洛克在立着镜面的桌上哒哒敲起手指。他一扬眼,越过照在他灰发上的灯,看起隐形的女人。他的语调变了。“容我说句话好吗?费蕾小姐,能偶尔到这儿跟你谈谈真是好大的纾解。”

“您过奖了!”

“你对我或者我的事一无所知。除了确定我的支票可以兑现外,你什么都不想知道。”

他头上的镜子里现出耸肩的阴影。突然,仿佛这样可以简化一切,洛克讲起法文。

“我这人,”他说,“不管在家或者跟朋友,都无法自在讲话。但我现在实在好烦心。”

“嗯,”费蕾小姐静静同意道,也是讲法文,“这我懂。不过先生您刚讲……棺材的事不是认真的吧?”

“是。很认真。”

“我自己呢,”女人呼道,“葬过我哥哥。一流的土葬。棺材——”

“那女人的棺材,”洛克说,眼睛盯着镜面的一角,“里边是木头,加个铅制封层再罩上木壳。密封的庞然大物,几年都不会坏。一位约翰·德沃何先生的棺材也是一样,他是帕默思登公爵底下的部长,19世纪中叶做的棺材。两具都是800磅重。”

女人的声音尖锐扬起。

“你是说价钱?”

“不。我是说重量。”

“Maisc‘estincroyable(法文:但这简直无法想像)!不,不,不!你在开我玩笑!”

“我保证绝对没有。”

“这等可观的重量在墓穴里四处移动,那得需要6个男人才行;而且沙上没留脚印?不可能!”

“此言差矣。不需要用到6个男人。而且这个笑话再简单不过——只要你得知其中奥妙。”

这个古老、令人头痛的谜题啊!

何顿僵着身体站定脚,因为他知道自己在镜子上方打下来的灯光范围之外,所以不会被看到。

“知道这点我可没居功,你晓得,”洛克继续说,“以前发生过,英国有过两次,另外也许还有一次是在波罗的海的奥赛尔。卡——呃,某个地方有家图书馆——不讲名字还请包涵——有本书里全是细节。

“我呐,”他用他咬字清晰的流利法文宣称,“今天一早跟一位菲——一位哲学博士面谈时,完全没提。没!我是跟个朋友坐上火车以后才讲的,告诉了某位探长。我跟他说了这把戏是怎么玩的。这位克劳福先生,他握握我的手,然后说他们这就可以逮捕某人了。”

逮捕“某人”?

逮捕希莉雅!何顿觉得这一向都在保护希莉雅的薄弱盾牌这会儿已经碎成片片,他开始后退,打算踏过厚软的地毯走向门口。可是洛克镜里的睑叫他停脚,因为他的表情好紧绷,而且那么充满人性的模样他也不曾在洛克的脸上见过。

“不过,”洛克说,“令我烦恼的不是这个。”

“是吗?”他的同伴冷冷的喃声道,“那么也许你是想再多看几个桥亿的面具啰?”

“你以为我是拿棺材的事在笑你吗?”

“先生您在这儿购物。在某个范围里,您想讲什么都行,这是您的权利。”

“小姐,看在老天分上!”

洛克猛拍桌面。他彬彬有礼的面容横生许多纹路。他淡色的眼睛耸在突起的颧骨上方,恳求般地抬了一抬。

“我结婚的时候,”他说,“不年轻了。我有个女儿,现在19岁。”

他同伴的声音马上柔缓下来。这是她能理解的事。

“说来你是担心她了?”

“对!”

“无疑她是个好品行的年轻女孩啰?”

“好品行!怎么说呢?我不晓得。至于说好嘛,我想大概就跟时下满街跑的大半女孩一样好吧。——再给我一副面具吧。”

“好了啦,先生!”费蕾小姐的声音兼有欢笑与责怪,整张脸都发亮了。“好啦,先生!你可别讲成那样!”

“喔?”

“尖酸。不厚道。”

“年轻人啊,”洛克说,“真无情。你同意吧?”

“好了啦!”

“而且有时候挺残忍的。倒也不是因为生性如此。原因是他们只看得到自己的行动对

自己造成什么影响,但对于旁人所受到的影响却视而不见。”

洛克迅速拿起另一副面具戴到他脸上。一名年轻女孩的五官出现在镜子里——上了细致的颜色,跟活生生的脸庞一样真实,宁静天真的神色甚至泛上长长的睫毛。

“他们都瞎了,”镜里的眼睛合上,“除了自己的好处,什么都看不到。他们想要什么,他们非上手不可。跟他们指出这样不对;他们会同意,也许还挺诚恳,可下一分钟马上忘记。年轻是段残酷的时光。”

面具落下。

“这会儿我要告诉你——这陌生人——我连对自己老婆都不会讲的话。”

“先生,”女人说,“你吓到我了。”

“实在抱歉。真不好意思。我这就闭口不讲。”

“不,不,不!我想听!只是……”

“昨天傍晚,”洛克说,“我刚说到的那个哲学博士盘问我们一伙人,当时我突然冒出个新的、不太愉快的想法。对不对我不敢说。现在还是不敢说。

“我会想到是因为这位菲尔博士问的一个问题。他突然问说,也没有明显的理由,过世的这位女士——美丽动人,是朵盛开的花——12月23日下午有没有去过我家。

“我照实回说,她是去过。我没补充别的。我不敢。我不想。不过她离开我家后不久,我透过我书房的窗户,看到她走在满是白霜的田野。有人跟她一起。”

洛克再次拿起一副面具到眼前,镜面冒出的脸是魔鬼。

“有人问的话,我会否认。我会笑说不可能。不过当时那人递给她我现在觉得有可能是个小棕瓶的东西。这瓶子……”

“等等,先生,”女人说,“看来我们店的外门这会儿是开的。”

镜面晃动模糊起来。魔鬼面具滑落而下。转瞬间发生了好几件事。

费蕾小姐赶到赛吉维公司的前头房间时,何顿已经跑出甬道。不过他没打算逃跑,虽然在那楼梯上上下下的光秃通道里要神鬼不觉地逃走是有可能。电光石火短短一秒里他已经想出两个计划又放弃,而且找到第三个能够方便他达成此行目标的计划。

正当费蕾小姐把门打得大开时,他就站在门前抬起一手作势要敲。

费蕾小姐是个细瘦精干的女人,三十四五岁。黑发黑眼衬托在惨白的脸与鲜艳的口红下虽然不算漂亮,不过她的生命力和同情心让她看似美丽。

此时她的眼睛看来恍惚,深深沉浸在丹佛斯·洛克爵士的故事里,一如许多人被洛克蛊惑住。而且,正如何顿所想,她完全投入在用法文讲述的故事里,所以她一开口就是法文,突兀而且不经大脑。

“Etalors,monsieur?Vousdesirez?(法文:怎么,先生,有何贵干?)”

“抱歉,小姐!”何顿大声说道,讲着同样语言。

如果洛克没认出他声音的话,他希望他能听到。一般说来,掩饰自己声音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用别种语言讲话,因为换了个口音听者的耳朵就会被混淆。

“抱歉,小姐!我找范雅夫人。”

“范雅夫人?”暗眼看来空洞。

“她是——”他刻意说口笨拙的腔——“她能预见未来。”

“啊!范雅夫人!”对方呼道。“范雅夫人不在这里。她在楼上。”

“打扰到你真不好意思,小姐!”

“无所谓,先生。”

门合上。

何顿迅速爬到顶楼。此处在屋顶下好生炎热。有个角落点着一盏微弱的小灯泡。他倚身靠上楼梯口的栏杆,尽可能远离楼下赛吉维公司的门,但却猛盯着不放,全身紧绷等着他认为会发生的事情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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