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办公室里闲散起来了。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以后,悠木和雅一直追在龟岛身后,他想为昨天晚上的事,向龟岛道歉。他让龟岛撤掉日航的道歉广告,对龟岛大发脾气。不管怎么说,对可以称作大办公室的“良知”的龟岛耍态度,悠木和雅真是太过分了。

“龟岛!……”悠木和雅忽然从后面叫了一声。

“有事吗?”龟岛扭过头来,表情很严肃。

悠木和雅向龟岛稍稍弯了弯腰:“向你道歉,昨天晚上我态度不好。”

“不用了。”龟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以后我一定注意。”

龟岛哼了一声:“不是跟你说了吗?不用为昨天晚上的事情道歉!……你应该反省的,是刚才的行为!……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刚才?……”悠木和雅顿时一惊。

“刚才开会的时候,你说什么,哪个上头条都无所谓!……这是你应该说的话吗?你是负责报道这次空难的全权哪!……你不是一直干得挺带劲儿的吗?怎么了?……这个素材,难道不值得你去好好珍爱吗?”

悠木和雅觉得:自己的嘴里好苦,他默默无语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这个素材,难道不值得你去好好珍爱吗?”

悠木和雅打心眼儿里,羡慕能说出这种话来的龟岛。他怎么就能把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考虑、来对待呢?

进了报社以后,龟岛一直在整理科工作,从来没有作为记者,去外边采访过,每天都在这个大办公室里,为了“明天”跟“今天”搏斗着。也许是因为,没有跟外边的活人,接触过的原因吧,他对弥漫在这个大房间里的,新闻气氛最敏感。

“哪个上头条都无所谓……”

一想到这句话,竟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悠木和雅的心就发痛。

悠木和雅叹息似的吐了一口气,开始整理桌子上的稿件。中午11点还不到,悠木就已经有大量的共同社,关于空难事故的新闻稿发过来了。其中的一张大幅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盖着白布的灵柩,整齐地排列在体育馆里,体育馆中门的两侧,各自摆着两个大花圈。花圈挽联上的字看得很清楚,右侧的落款写的是“原内阁总理大臣福田赳夫”,左侧的落款写的是“内阁总理大臣中曾根康弘”。

那是在藤冈中学体育馆拍的照片。由于藤冈市体育馆太拥挤了,这里的体育馆也被借用了。

原首相也好,现任首相也好,这里都是他们的地盘啊!

这真是一张奇异的照片,越看越觉得余味无穷。花圈不是在体育馆门外,而是在体育馆里边,也就是说,摄影者是站在禁止媒体进入的地方,拍下了这张照片的。

又一股苦涩的味道,从胃里翻了上来。

“早上好!……”伴随着一个女人明快的声音,悠木和雅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杯茶。

悠木和雅还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依田千鹤子已经摆动着裙裾,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她手上端着的大托盘里,茶杯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诉说着大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多的历史。

悠木和雅喝了一口茶,嘴里苦涩的味道被冲跑了,可还是静不下心来看稿件。

桌子上有一份松散地、卷成一卷的报纸。悠木和雅把报纸拿起来,一下子就翻到了体育版。每当这种时候,他就立刻感觉到,自己从事这种职业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老虎队还真输了,3比4输给了巨人队……

“照这样下去,老虎队能夺冠吗?”政治科的“马脸”岸本,手里端着一个特大号的茶杯,忽然凑了过来。

“昨天也输了。”悠木和雅接过岸本的话茬儿说。

听悠木和雅这么一说,“老虎队”的铁杆儿球迷“马脸”岸本,有点儿不高兴了:“五连胜以后输两场,不疼也不痒。”

“今天二连败,明天二连败,最后结果是下地狱。哪年不是这样啊。”

“嗬!……没想到这儿,还有一个暗藏着的巨人队的球迷!……”“马脸”岸本模仿着追村的口气笑着说。

近来,巨人队的老板——读卖集团的报纸《读卖新闻》,在群马县发起了扩大销售的攻势,在《北关东新闻》谁要说自己是巨人队的球迷,就会被骂作“卖国贼”。

“不过,你们家的老二……是叫由香利吧,可是个阪神老虎队的铁杆儿球迷——是你说的吧?”

“不如说她是真弓迷。”

“对对对,日本人的老婆和女儿,都是真弓迷。”岸本又笑了,但马上把大茶杯放在桌子上,脸上变得严肃起来,“对了,你们家由香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悠木和雅奇怪地歪着头。

“她说不说你脏?”

悠木和雅一愣,举头问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没头没脑的。”

“真叫人伤心哪。”“马脸”岸本皱着眉头说,“我们家那孩子,老说我脏!……也不知道是不是初潮的影响,女孩子一到小学五六年级,就十分讨厌父亲。”

“你们家和子开始讨厌你了?”岸本家的女儿和子,悠木和雅只见过一次,但是,照片都已经看腻了。

“老二史子也是。”

“你家的那两个女儿都多大了?”

“一个初中一年级,一个小学六年级。太叫人伤心了。”岸本开玩笑似的,不过说着说着,表情消沉了起来,“好像我就是霉菌,只要我一回家,姐儿俩就像引田天功那骚娘们儿似的,‘滋溜’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

“不会永远这样的吧?”悠木和雅安慰他说。悠木也在为自己的孩子发愁,希望能从岸本这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大家都这么说,可谁能给我一个保证呢?……如果永远这样下去怎么办?”“马脸”岸本嘟囔着,“我……我他妈的真想大哭一场。”

“唉呀!……”悠木和雅也感叹一声。

“我是那么喜欢她们,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们拉扯长大,到头来……我真羡慕你,还是男孩子好啊!”

悠木和雅不想谈儿子这个话题,正要把话头岔开,结果岸本抢在了他前面:“对了,你们家小淳怎么样?好像是跟我们家和子同岁吧?那小子长高了吧?”

“啊,个子倒是不小。”说完这些,悠木和雅赶紧躲开岸本的视线,看别处去了。

“你们家的由香利,跟你也挺亲的吧?那可是个好孩子。”

“说不上是好孩子……”悠木和雅苦笑着摇了摇头。

“好孩子……咳,我们家那两个孩子,一直到小学四年级……”

岸本说到这里,发现追村过来了,赶紧停下不说了。

“嗨!岸本!……”追村把屁股靠在岸本的桌子角上,“刚才也没有听一听你的意见,现在我想来听一听。”

悠木和雅把转椅转了半圈儿——总算可以逃避,岸本提起的话题了。追村等于把他给救了,但他不想感谢这个蹂躏了佐山的稿子的人。

岸本好像是偏向中曾根康弘的。这也不奇怪,岸本在中曾根去日本各地视察的时候,曾经作为报社的特派员,一路跟随中曾根首先同行。在岸本家的客厅里的电视机上边,摆放着一幅中曾根首相和岸本的合影。那是在中曾根的专机里边照的,不过是政府方面的记者,为了让岸本高兴给他照的,岸本却如获至宝。对岸本这种崇拜权威的意识,悠木打心眼儿里表示轻蔑。

但是,听了岸本刚才,关于两个女儿的一番感慨,悠木和雅对岸本的轻蔑,发生了一些变化。

岸本的女儿们的照片,也摆在电视机上边,他也许是为了吸引来客,来看自己女儿的照片,才把跟首相的合影,摆在那里的吧。另外,岸本很有可能,是为了让家里人每天都能看到,才摆在那里的。作为一个男人,至少得得到自己的老婆、孩子的尊敬吧……

“对,老是日航日航的也有点腻了。”追村说完,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去了。

“什么,已经腻了?……”悠木和雅特别讨厌这种说法。

大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多,过一会儿,就该决定截稿时间了。

哪个上头条都无所谓……

悠木和雅的心里很不平静。怀着这种别扭的心情,去迎接“今天”,是他当记者以来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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