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河是沅水支流,在辰溪县城北岸和沅水汇流。吕家坪离辰溪县约一百四十里,算得是辰河中部一个腰站。既然是个小小水码头,情形也就和其他码头差不多,凡由辰河出口的黔东货物,桐油、木材、烟草、皮革、白蜡、水银、和染布制革必不可少的土靛青、五倍子,以及辰河上游两岸出产的竹,麻,与别的农产物,用船装运下行,花纱布匹、煤油、自来火、海味、白糖、纸烟、和罐头洋货,用船装运上行,多得把船只停靠,在这个地方上“复查税”。既有省中委派来的收税官吏在此落脚,上下行船只停泊多,因此村镇相当大,市面相当繁荣。有几所规范宏大的榨油坊,每年出货上万桶桐油。有几个收买桐油山货的庄号,是汉口常德大号口分设的。有十来所祠堂,祠堂中照例金碧辉煌,挂了许多朱漆匾额,还迎面搭个戏台,可供春秋二季族中出份子唱戏。有几所庙宇,敬奉的是火神,伏波元帅,以及骑虎的财神,外帮商人集会的天后宫,象征当地人民的希望和理想。有十来家小客栈,和上过捐的“戒烟所”,专为便利跑差赶路人和小商人而准备。地方既是个水码头,且照例有一群吃八方的寄食者,近于拿干薪的额外局员,靠放小借款为生的寡妇,本地出产的大奶子大臀窑姐儿,备有字牌和象棋的茶馆……由于一部分闲钱,一部分闲人,以及多数人用之不尽的空闲时间,交互活动,使这小码头也就多有了几分生气。地方既有财有货,间或就又驻扎有一百八十名杂牌队伍,或保安团队,名为保护治安,事实上却多近于在此寄食。三八逢场,附近三五十里乡下人,都趁期来交换有无,携带了猪羊牛狗和家禽野兽,石臼和木碓,到场上来寻找主顾。依赖盐乡为生的江西、宝庆小商人,且带了冰糖、青盐、布匹、纸张、黄丝烟、爆竹、以及其他百凡杂货,就地搭棚子做生意。到时候走路来的,驾小木船和大毛竹编就的筏子来的,无不集合在一处。布匹花纱因为是人所必需之物,交易照例特别大。耕牛和猪羊与农村经济不可分,因为本身是一生物,时常叫叫咬咬,作生意时又要嚷嚷骂骂,加上盟神发誓,成交后还得在附近吃食棚子里去喝酒挂红,交易并且特别热闹。飘乡银匠和卖针线妇人,更忙乱得可观。银匠手气高的,多当场表演镀金发蓝手艺,用个小管子吹火焰作镶嵌细工,摊子前必然围上百十好奇爱美乡下女人。此外用“赛诸葛”名称算命卖卜的,用“红十字”商标拔牙卖膏药符水的,无不各有主顾。若当春夏之交,还有开磨坊的人,牵了黑色大叫骡,开油坊的人,牵了火赤色的大黄牯牛,在场坪一角,搭个小小棚子,用布单围好,竭诚恭候乡下人牵了家中马母牛来交合接种。野孩子从布幕间偷瞧西洋景时,乡保甲多忽然从幕中钻出,大声吆喝加以驱逐。当事的主持此事时,竟似乎比大城市“文明结婚”的媒人牧师还谨慎庄严。至于辰河中的行船人,自然尤乐于停靠吕家坪。因为说笑话,地名“吕家坪”,水手到了这里时,上岸去找个把妇人,口对口做点儿小小糊涂事,泄泄火气,照风俗不犯行船人忌讳。

吕家坪虽俨然一个小商埠,凡事应有尽有,三炮台香烟和荔枝龙眼罐头,可以买来送礼。但隔河临近数里,几个小村落中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这些地方照例把一切乡村景象好好保留下来,吕家坪所有,竟仿佛对之毫无影响。人情风俗都简直不相同。即如橘园中摘橘子时,过路人口渴吃橘子,在村子里可不必花钱,一到吕家坪镇上,便是极酸的狗矢柑,虽并不值钱,也有老妇人守在渡口发卖了。

萝卜溪是吕家坪附近一个较富足的村子。村中有条小溪,背山十里远发源,水源在山洞中,由村东流入大河。水路虽不大,因为长年不断流,水清而急,乡下人就利用环境,筑成一重一重堰坝,将水逐段潴汇起来,利用水潭蓄鱼,利用水力灌田碾米。沿溪上溯有十七重堰坝,十二座碾坊,和当地经济不无关系。水底下有沙子处全是细碎金屑,所以又名“金沙溪”。三四月间河中杨条鱼和鲫鱼上子时,半夜里多由大河逆流匍匐而上,因此溪上游各处堰坝水潭中,多鲫鱼和杨条鱼,味道异常鲜美。土地肥沃带沙,出产大萝卜,因此地名萝卜溪,十分本色。

萝卜溪人以种瓜种菜种橘子为业,尤其是橘子出名。村中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橘园,无地可种的人家,墙边毛坑旁还总有几树橘柚。就中橘园既广大,家道又殷实,在当地堪称首屈一指的,应分得数滕长顺。在过渡处被人谈论的两姊妹,就是这人家两个女儿。

滕长顺原来同本地许多人一样,年青时两手空空的,在人家船上做短程水手,吃水上饭。到后又自己划小小单桅船,放船来往沅水流域各码头,兜揽商货生意,船下行必装载一点蔬菜,上行就运零碎杂货。因为年纪青,手脚灵便,一双手肯巴,对待主顾又诚实可靠,所以三五年后就发了旺,增大了船只,扩张了事业。先是作水手,后来掌舵把子,再后来且作了大船主。成家讨媳妇时,选中高村一个开糖坊的女儿,带了一份家当来,人又非常能干。两夫妇强健麻利的四只手不断的作,积下的钱便越来越多。这个人于是记起两句老话:“人要落脚,树要生根”,心想像一把杓老在水面上飘,终不是个长久之计。两夫妇商量了一阵,又问卜打卦了几回,结果才决心在萝卜溪落脚,买了一块菜园,一栋房子。当家的依然还在沅水流域弄船,妇人就带孩子留家里管理田园、养猪养鸡。船向上行,装货到洪江时,当家的把船停到辰溪县,带个水手赶夜路回家来看看妇人和孩子。到橘园中摘橘子时,就辞去了别的主顾,用自己船只装橘子到常德府做买卖,同时且带家眷下行,看看下面世界。因为橘子庄口整齐,味道甜,熟人又多,所以特别容易出脱,并且得到很好的价钱。一个月回头时,就装一船辰河庄号上货物,把自己一点钱也办些本地可发落的杂货,回吕家坪过年。

自从民国以来,二十年中沅水流域不知经过几十次大小内战,许多人的水上事业,在内战时被拉船,封船,派捐,捉伕的结果,事业全毁了。许多油坊字号,也在兵匪派捐勒赎各种不幸中,完全破了产。世界既然老在变,这地方自然也不免大有今昔,应了俗话说的,“十年兴败许多人”。从这个潮流中淘洗,这个人却一面由于气运,一面由于才能,在种种变故里,把家业维持下来,不特发了家,而且发了人。妇人为他一共养了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到现在,孩子已长大成人,讨了媳妇,作了帮手。因此要两个孩子各驾一条三舱四橹小鳅鱼头船,在沅水流域继续他的水上事业,自己便在家中看管田庄。女儿都许了人家,大的已过门,第二第三还留在家中。共有三个孙子,大的已满六岁,能拿了竹响篙看晒谷簟,赶鸭下河。当家的年纪已五十六岁,一双手巴了三四十年,常说人老了,骨头已松不济事了,要休息休息。可是遇家中碾谷米时,长工和家中人两手不空闲,一时顾不来,却必然挑起两大箩谷子向溪口碾坊跑,走路时行步如飞,不让年青小伙子占先。

这个人既于萝卜溪安家落业,在村子里做员外,且因家业,年龄,和为人义道公正处,足称模范,得人信服,因此本村中有公共事业,常常做个头行人,居领袖地位。遇有什么官家事情,如军队过路派差办招待,到吕家坪乡公所去开会时,且常被推举作萝卜溪代表。又因为认识几个字,所以懂得一点风水,略明麻衣相法,会几个草头药方,能知道一点时事……,凡此种种,更增加了这个人在当地的重要性。

两个小伙子,小小的年龄时就跟随父亲在水上漂,一条沅水长河中什么地方有多少滩险,多少石头,什么时候什么石头行船顶危险麻烦,都记得清清楚楚。(至于船入辰河后,情形自然更熟习了。)加之父子人缘好,在各商号很得人信用,所以到他们能够驾船时,“小滕老板”的船只,正和老当家的情形一样,还是顶得称赞的船只。

至于几个女孩子,因为作母亲有管教,都健康能勤,做事时手脚十分麻利。终日在田地里太阳下劳作,皮肤都晒成棕红色。家庭中有大有小,父母弟兄姊妹齐全,因此性格畅旺,为人和善而真诚,欢喜高声笑乐,不管什么工作都像是在游戏,各在一种愉快竞争情形中完成。三个女儿就同三朵花一样,在阳光雨露中发育开放。较大的一个,十七岁时就嫁给了桐木坪贩朱砂的田家作媳妇去了,如今已嫁了四年。第二的现在还只十六岁,许给高村地方一个开油坊的儿子,定下的小伙子出了远门,无从完婚。第三的只十五岁,上年十月里才许人,小伙子从县立小学毕业后,转到省里师范学校去,还要三年方能毕业,结婚纵早也一定要在三年后了。三个女儿中最大的一个会理家,第二个为人忠厚老实,第三个长得最美最娇。三女儿身个子小小的,腿子长长的,嘴小牙齿白,鼻梁完整匀称,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一个人脸庞手脚特别黑,神气风度却是个“黑中俏”。在一家兄弟姊妹中年龄最小,所以名叫夭夭。一家人凡事都对她让步,但她却乖巧而谦虚,不占先称强。因为心性天真而柔和,所以显得更动人怜爱,更得人赞美。

这一家人都俨然无宗教信仰,但观音生日,财神生日,药王生日,以及一切传说中的神佛生日,却从俗敬香或吃斋,出份子给当地办会首事人。一切附予农村社会的节会与禁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敬。正月里出行,必翻阅通书,选个良辰吉日。惊蛰节,必从俗做荞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坟,煮腊肉社饭到野外去聚餐。端午必包裹粽子,门户上悬一束蒲艾,于五月五日午时造五毒八宝膏药,配六一散痧药,预备大六月天送人。全家喝过雄黄酒后,便换好了新衣服,上吕家坪去看赛船,为村中那条船呐喊助威。六月尝新,必吃鲤鱼,茄子,和田地里新得包谷新米。收获期必为长年帮工酿一大缸江米酒,好在工作之余,淘凉水解渴。七月中元节,作佛事有盂兰盆会,必为亡人祖宗远亲近戚焚烧纸钱,女孩儿家为此事将有好一阵忙,大家兴致很好的封包,用锡箔折金银锞子,俟黄昏时方抬到河岸边去焚化。且作荷花灯放到河中漂去,照亡魂升西天。八月敬月亮,必派人到镇上去买月饼,办节货,一家人团聚赏月。九月重阳登高,必用紫芽姜焖鸭子野餐,秋高气爽,又是一番风味。冬天冬蛰,在门限边用石灰撒成弓形,射杀百虫。腊八日煮腊八粥,做腊八豆……总之凡事从俗,并遵照书上所有办理,毫不苟且,从应有情景中,一家人得到节日的解放欢乐和严肃心境。

这样一个家庭,不愁吃,不愁穿,照普通情形说来,应当是很幸福的了。然而不然。这小地方正如别的世界一样,有些事不大合道理的。地面上确有些人成天或用手,或用脑,各在职分上劳累,与自然协力同功,增加地面粮食的生产,财富的储蓄,可是同时就还有另外一批人,为了历史习惯的特权,在生活上毫不费力,在名分上却极重要,来用种种方法,种种理由,将那些手足贴地的人一点收入挤去。正常的如粮赋,粮赋附加捐,保安附加捐,……常有的如公债,不定期而照例无可避免的如驻防军借款,派粮,派捐,派夫役,以及摊派剿匪清乡子弹费,特殊的有钱人容易被照顾的如绑票勒赎,明火抢掠。总而言之,一年收入用之于“神”的若需一元,用之于“人”的至少得有二十元。家中收入多,特有的出项也特别多。

世界既然老在变,变来变去如像十八年的革命,轮到乡下人还只是出钱。这一家之长的滕长顺,就明白这个道理。钱出来出去,世界似乎还并未变好,所以就推为“气运”。乡下人照例凡是到不能解决无可奈何时,差不多都那么用“气运”来抵抗它,增加一点忍耐,一点对不公平待遇和不幸来临的适应性,并在万一中留下点希望。天下不太平既是“气运”,这道理滕长顺已看得明白,因此父子母女一家人,还是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亏得是人多手多,地面出产多,几只“水上漂”又从不失事,所以在一乡还依然称“财主”。世界虽在变,这一家应当进行的种种事情,无不照常举办,婚丧庆吊,年终对神的还愿,以及儿婚女嫁的应用东东西西,都准备的齐齐全全。

明白世界在变,且用气运来解释这在变动中临到本人必然的忧患,勉强活下去的,另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枫木坳上坐坳守祠堂,关心“新生活”快要来到本地,想去报告滕长顺一声的老水手。这个人的身世如一个故事,简单而不平凡,命运恰与陆地生根的滕长顺两相对照。年青时也吃水上饭,娶妻生子后,有两只船作家当,因此自己弄一条,雇请他人代弄一条,在沅水流域装载货物,上下往来。看看事业刚顺手,大儿子到了十二岁,快可以成为一个帮手,前途大有发展时,灾星忽然临门,用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不拘老少,却一把捞住了。为了一个西瓜,母子三人在两天内全害霍乱病死掉了,正如同此后还有“故事”却特意把个老当家的单独留下。这个人看看灾星落到头上来了,无可奈何,于是卖了一只船,掉换三副大小棺木,把母子三人打发落了土。自己依然勉强支撑,用“气运”排遣,划那条船在沅水中行驶。当初,尚以为自己年纪只四十多一点,命运若转好,还很可以凭精力重新干出一份家业来。但祸不单行,妇人儿子死后不到三个月,剩下那只船满载桐油烟草驶下常德府,船到沅水中部青浪滩,出了事,在大石上一磕成两段,眼睛睁睁的看到所有货物全落了水,被急浪打散了。这个人空捞着一匹桨,又急又气,浮沉了十余里方拢岸。到得岸上后,才知道,不仅船货两失,押货的商人也被水淹死了,八个水手还有两个失了踪。这一来,真正是一点老根子都完了。装货油号上的大老板,虽认为行船走马三分险,事不在人在乎天,船只失事实只是气运不好,对于一切损失并不在意。还答应另外借给他三百吊钱,买一只小点的旧船,做水上人,找水上饭吃,慢慢的再图扳本。可是一连经过这两次打击,这个人自己倒信任不过自己,觉得一切都完了,再干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了。因此同别的失意人一样,只打量向远方跑。过不多久,沅水流域就再也见不着这个水手,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处。渐渐的冬去春来,四时交替,吕家坪的人自然都忘记这么一个人了。

大约经过了十五年光景,这个人才又忽然出现于吕家坪。初回来时,年纪较青的本地人全不认识,只四十岁以上的人提起时才记得起。对于这个人,老同乡一望而知这十余年来在外面生活是不甚得意的。头发业已花白,一只手似乎扭坏了,转动不什么灵便,面貌萎悴,衣服有点拖拖沓沓,背上的包袱小小的,分量也轻轻的。回到乡下来的意思,原来是想向同乡告个帮,做一个会,集五百吊钱,再打一只船,来水上和二三十岁小伙子挣饭吃。照当地习惯,大家对于这个会都乐意帮忙,正在河街上一个船总家集款时,事情被滕长顺知道了。滕长顺原来与之同样驾船吃水上饭,现在看看这个远房老宗兄铩羽回来,像是已经倦于风浪,想要歇歇的样子。人既无儿无女,无可依靠,年纪又将近六十,因此向他提议:

“老大爷,我看你做水鸭子也实在够累了,年纪不少了,一把骨头不管放到那里去,都不大好。倒不如歇下来,爽性到我家里去住,粗茶淡饭总有一口。世界成天还在变,我们都不中用了,水面上那些事让你侄儿他们去干好。既有了他们,我们乐得轻轻松松吃一口酸菜汤泡饭。你只管到我那里去住,我要你去住,同自己家里一样,不会多你的。”

老水手眯着小眼睛看定了长顺,摇摇那只扭坏了的臂膊,叹一口气,笑将起来。又点点头,心想“你说一样就一样”,因此承认长顺的善意提议,当天就背了那个小小包袱,和长顺回到萝卜溪的橘子园。

住下来虽说作客,乡下人照例闲不得手,遇事总帮忙。而且为人见事多,经验足,会喝杯烧酒,性情极随和,一家大小都对这个人很好,把他当亲叔叔一般看待,说来尚称相安。

过了两年,一家人已成习惯后,这个老水手却总像是不能习惯。这样寄居下去可不成,人老心不老,终得要想个办法脱身。但对于驾船事情,真如长顺所说,是年纪青气力壮的小伙子的事情,快到六十岁的人已无分了。当地姓滕宗族多,弄船的,开油坊油号的,种橘子树的,一起了家,钱无使用处时,总得把一部分花在祠堂庙宇方面去,为祖宗增光,儿孙积福,并表扬个人手足勤俭的榜样。公祠以外还有私祠。公祠照例是分支派出钱作成,规范相当宏大,还有些祠田公地,可作祭祀以外兴办义务学校用。私家祠堂多由个人花钱建造,作为家庙。其时恰恰有个开洪发号油坊起家的滕姓寡妇,出了一笔钱,把整个枫树坳山头空地买来,在坳上造了座祠堂。祠堂造好后要个年纪大的看守,还无相当人选。长顺为老水手说了句好话,因此这老水手就成了枫树坳上坐坳守祠堂人。祠堂既临官道,并且濒河,来往人多,过路人和弄船人经过坳上时,必坐下来歇歇脚,吸一口烟,松松肩上负担。祠堂前本有几株大枫木树,树下有几列青石凳子,老水手因此在树下摆个小摊子,卖点零吃东西。对于过路人,自己也就俨然是这坳上的主人,生活下来比在人家作客舒适得多。间或过河到长顺家去看看,到了那里,坐一坐,谈谈本乡闲事,或往牛栏边去看看初生小牛犊,或下厨房到灶边去烧个红薯,烧个包谷棒,喝一碗糊米茶,就又走了。也间或带个小竹箩赶赶场,在场上各处走去,牛场,米场,农具杂货场,都随便走去看看,回头再到场上卖狗肉牛杂碎摊棚边矮板凳上坐坐,听生意人谈谈各样行市,听弄船人谈谈下河新闻,以及农产物下运水脚行情,一条辰河水面上船家得失气运。遇到县里跑公事人,还可知道最近城里衙门的功令,及保安队调动消息。天气晚了,想起“家”了,转住处时就捎点应用东西——一块巴盐,一束烟草,或半葫芦烧酒,这个烧酒有时是沿路要尝尝看,尝到家照例只剩下一半的。由于生活不幸,正当生发时被恶运绊倒了脚,就爬不起来了,老年孤独,性情与一般吕家坪人比较起来,就好像稍微有点儿古怪。由于生活经验多,一部分生命力无由发泄,因此人虽衰老了,对于许多事情,好探索猜想,且居然还有点童心。混合了这古怪和好事性情,在本地人说来,竟成为一个特别人物。先前一时且有人以为他十多年来出远门在外边,若不是积了许多财富,就一定积了许多道理,因此初回来时,大家对他还抱了一些好奇心。但乡下人究竟是现实主义者,回来两年后,既不见财富,又听不出什么道理,对于这个老水手,就俨然不足为奇,把注意力转到别一方面去了。把老水手认识得清楚,且充满了亲爱感情,似乎只长顺一家人。

老水手人老心不老,自己想变变不来了,却相信《烧饼歌》上几句话,以为世界还要大变。不管是好是坏,总之不能永远“照常”。这点预期四年前被共产党和中央军陆续过境,证实了一部分,因此他相信,还有许多事要陆续发生,那个“明天”必不会和“今天”相同。如今听说“新生活”要来了,实在相当兴奋,在本地真算是对新生活第一个抱有幻想的人物。事实呢,世界纵然一切不同,这个老水手的生命却早已经凝固了。这小地方本来呢,却又比老水手所梦想到的,变化的还要多。

老水手和长顺家两个姑娘过了渡,沿河坎小路向萝卜溪走去时,老水手还是对原来那件事不大放心,询问夭夭:

“夭夭,你今天和你二姊到场上去,场上人多不多?”

夭夭觉得这询问好笑,因此反问老水手:“场上人怎么不多?满满。”

“我问你,保安团多不多?”

二姑娘说:“我听镇上人说,场头上还有人在摆赌,一张桌子抽两块钱,一共摆了二十张桌子。他们还说队长佩了个盒子炮,在场上面馆里和团总喝酒。团总脸红红的,叫队长亲家长亲家短,不知说什么酒话。”

老水手像是自言自语:“还摆赌?这是什么年头,要钱不要命!”

夭夭觉得希奇,问老水手:

“怎么不要命?又不是土匪……”

老水手皱起眉毛,去估量场上队长和团总对杯划拳情形时,夭夭就从那个神情中,记起过去一时镇上人和三黑子对水上警察印象的褒贬。因为事情不大近人情,话有点野,说不出口,说来恐犯忌讳,所以只是笑笑。

老水手说:“夭夭,你笑什么?你笑我老昏了头是不是?”

夭夭说:“我笑三黑子,不懂事,差点惹下一场大祸。”

“什么事情?”

“是个老故事,去年的事情,满满你听人说过的。”

老水手明白了那个事情时,也不由得不笑了起来。可是笑过后却沉默了。

原来保安团防驻扎在镇上,一切开销都是照例,好在人数并不多,且有个水码头,号口生意相当大,可以从中调排,挹彼注此,摊派到村子里和船上人,所以数目都不十分大。可是水上警察却有时因为派来剿匪,或护送船帮,有些玩意儿把划船的弄得糊糊涂涂,不出钱不成,出了钱还是有问题。三黑子为人心直,有一次驾船随大帮船靠辰河一个码头,护船的队伍听说翁子洞有点不安静,就表示这大帮船上行责任太大,不好办。可是护送费业已缴齐,船上人要三黑子去办交涉,说是不能负责任,就退还这个钱,大家另想办法。交涉不得结果,三黑子就主张不用保护,把船冒险上行,到出麻烦时再商量。一帮船待要准备开头时,三黑子却被扣了下来,他们意思是要船帮另外摊点钱,作为额外,故意说河道不安靖,难负责任。明知大帮船决不能久停在半路上。只要有人一转圜,再出笔钱,自然就可以上路了。如今经三黑子一说,那么一来等于破了他们的计策。所以把他扣下来,追问他有什么理由敢冒险。且恐吓说事情不分明,还得送到省里去,要有个水落石出,这帮船方能开行。末了还是年老的见事多,知道了这只是点破了题,使得问题成个僵局,僵下去只是船上人吃亏,才作好作歹进行另外一种交涉,方能和平了事。

想起这些事,自然使乡下人不快乐,所以老水手说:“快了,快了,这些不要脸家伙到我们这里洋财也发够了,不久就会要走路的。有别的人要来了!”

夭夭依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停在路旁,问老水手:“满满,谁快要到我们这里来?你说个明白,把人闷到葫芦里不好受!”

老水手装作看待小孩子神气:“说来你也不会明白,我是王半仙,捏手指算得准,说要来就要来的。前年红军来了,中央军又来了,你们逃到山里去两个月才回家。不久又要走路。不走开,人家会把你爹当王四癞子办,吊起骡子讲价钱,不管你三七二十一,伸出手来,‘大爷要钱!’不把不成。一千两千不够,说不得还会把你们陪嫁的金戒子银项圈也拿去抵账!夭夭,你舍得舍不得?……该死的,发瘟的,就好了他们!”

二姑娘年纪大些,看事比较认真,见老水手说得十分俨然,就低声问他:“满满,不是下头南军和北军又开了火,兵队要退上来?”

老水手说:“不打仗。不是军队。来得那个比军队还要厉害!”

“什么事情?他们上来作什么?地方保安团有枪,他们不冲突吗?”

“嗨,保安团!保安团算什么?连他们都要跑路,不赶快跑就活捉张三,把他们一个一个捉起来,结算二十年老账。”

夭夭说:“满满,你说的当真是什么?闭着个口嚼蛤蜊,弄得个人糊糊涂涂,好像闷在鼓里,耳朵又老是嗡嗡的响,响了半天,可还是咚咚咚。”

几个快要走到萝卜溪石桥边时,夭夭见父亲正在园坎边和一个税局中人谈话,手攀定一枝竹子,那么摇来晃去,神气怪自在从容。税局中人是来买橘子,预备托人带下桃源县送人的。有两个长工正拿竹箩上树摘橘子。夭夭赶忙走到父亲身边去:“爹爹,守祠堂的满满,有要紧话同你说。”

长顺已将近有半个月未见到老水手,就问他为什么多久不过河,是不是到别处去。且问他有什么事情。老水手因税局中人在身旁,想起先前一时在镇上另外那个写信师爷大模大样的神气,以为这件事不让他们知道,率性尽他们措手不及吃点亏,也是应该有的报应。便不肯当面即说。只支支吾吾向一株大橘子树下走去。长顺明白老水手性情,所谓要紧话,终不外乎县里的新闻,沿河的保安队故事,不会什么真正要紧。就说:

“大爷,等一会儿吧。夭夭你带满满到竹园后面去,看看我们今年挖的那个大窖。”长顺回头瞬眼看到二姑娘背笼中东东西西,于是又笑着说:“二妹,你怎么又办了多少货!你真是要开杂货铺!我托你带的那个大钓钩,一定又忘记了,是不是?你这个人,要的你总不买,买的都不必要,将来不是个好媳妇。”

长顺当客人面责骂女儿,语气中却充满温爱,仿佛像一个人用手拍小孩子头时一样,用责罚当作爱抚。所以二姑娘听长顺说下去,还只是微笑。

提起钓钩时,二姑娘当真把这件事又忘了,回答他父亲:“这事我早说好,要夭夭办。夭夭今天可忘了。”

夭夭也笑着,不承认罪过。“爹,你亲自派我的事,我不会忘记,二姊告我的事,杂七杂八,说了许多,一面说,一面又拉我到场上去看卖牛,我就只记得小牛,记不得鱼了。太平溪田家人把两条小花牛牵到场上去出卖,有人出二十六块钱,还不肯放手!他要三十。我有钱,我就花三十买它来。好一对牛,长得真好看!”

长顺说:“夭夭,你就会说空话。你把牛买来有什么用。”

夭夭:“牛怎么没用?小时好看,长大了好耕田!”

“人长大了呢,夭夭?”爹爹意思在逗夭夭,因为人长大了应合老话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夭夭就得嫁出去。

夭夭领悟得这句笑话意思,有点不利于己,所以不再分辩,拾起地下一线狗尾草,衔在口中,直向竹林一方跑去。二姑娘口中叫着“夭夭,夭夭,”也笑笑的走了。老水手却留在那里看他们下橘子,不即去看那个新窖。

税关中人望定长顺两个女儿后身说:

“滕老板,你好福气,家发人兴。今年橘子结得真好,会有两千块钱进项吧,发一笔大财,真是有土斯有财!”

长顺说:“师爷,你那知道我们过日子艰难!这水泡泡东西,值什么钱,有什么财发?天下不太平,清闲饭不容易吃,师爷你那知我们乡下人的苦处。稍有几个活用钱,上头会让你埋窖?”

那税局中人笑将起来,并说笑话:“滕老板,你好像是怕我开借,先说苦,苦,苦,用鸡脚黄连封住我的口,免得我开口。谁不知道你是萝卜溪的‘员外’?要银子,窖里怕不埋得有上千上万大元宝!”

“我的老先生,窖里是银子,那可好了。窖里全是红薯!师爷,说好倒真是你们好,什么都不愁,不怕,天塌了有高长子顶,地陷了有大胖子填。吃喝自在,日子过得好不自在!要发财,积少成多,才真容易!”

“常言道:这山望见那山高,你那知道我们的苦处。我们跟局长这里那里走,还不是一个‘混’字,随处混!月前局长不来,坐在铜湾溪王寡妇家里养病,谁知道他是什么病?下面有人来说,总局又要换人了,一换人,还不是上下一齐换,大家卷起行李铺盖滚蛋!”

老水手听说要换人,以为这事也许和“新生活”有点关系,探询似的插嘴问道:“师爷,县里这些日子怕很忙吧?”

“我说他们是无事忙。”

“师爷,我猜想一定有件大事情。……我想是真的……我听人说那个,一定是……。”老水手趑趑趄趄,不知究竟怎么说下去。他本不想说,可又不能长久憋在心上。

长顺以为新闻不外乎保安团调防撤人。“保安团变卦了吗?”

“不是的。我听人说,‘新生活’快要来了!”

他本想把“新生活”三字分量说得重重的,引起长顺注意,可是不知为什么到出口时反而说得轻了些。税局中人和橘子园主人同声惊讶的问:“什么,你说……新生活要来了吗?”事实上惊讶的原因,只是“新生活”这名词怎么会使老水手如此紧张,两人都不免觉得奇怪。两人的神气,已满足了老水手的本意,因此他故意作成千真万确当神发誓的样子说:“是的,是的,那个要来了。他们都那么说!我在坳上还亲眼看见一个侦探,扮作玩猴子戏的,问我到县里还有多远路,问明白后就忙匆匆走了。那样子是个侦探,天生贼眉贼眼,好像正人君子委员的架式,我赌咒说他是假装的。”

两个人听得这话不由笑将起来,新生活又不是人,又不是党,来就来,派什么侦探?怕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两人显然耳朵都长一点,明白下边事情多一点,知道新生活是什东西的,并不觉得怎么吓怕的。听老水手如此说来,不免为老水手的慌张处好笑。

税局中人是看老《申报》的,因此把所知道的新事情说给他听。但就所知说来说去,到后自己也不免有点“茅包”了,并不十分了解新闻的意思,就不再说了。长顺十天前从弄船人口中早听来些城里实行新生活运动的情形,譬如走路要向左,衣扣得扣好,不许赤脚赤背膊,凡事要快,要清洁……如此或如彼,这些事由水手说来,不觉得危险可怕,倒是麻烦可笑。请想想,这些事情若移到乡下来,将成个什么。走路必向左,乡下人怎么混在一处赶场?不许脱光一身,怎么下水拉船?凡事要争快,过渡船大家抢先,不把船踏翻吗?船上滩下滩,不碰撞打架吗?事事物物要清洁,那人家怎么做霉豆腐和豆瓣酱,浇菜用不用大粪?过日子要卫生,乡下人从那里来卫生丸子?纽扣要扣好,天热时不闷人发痧?总而言之就条例言来都想不通,做不到。乡下人因此转一念头:这一定是城里的事情,城外人即不在内。因为弄船人到了常德府,进城去看看,一到衙门边,的的确确有兵士和学生站在街中干涉走路扣衣扣,不听吩咐,就要挨一两下,表示不守王法得受点处分。一出城到河边,傍吊脚楼撒尿,也就管不着了。因此一来,受处分后还是莫明其妙,只以为早上起来说了梦,气运不好罢了。如今听老水手说这事就要来乡下,先还怕是另外得到什么消息,长顺就问他跟谁听来的。老水手自然说不具体。只说“一定是千真万真。”说到末了,三个人不由得都笑了。因为常德府西门城外办不通的事,吕家坪乡下那会办得通。真的来,会长走错了路,就得打手心了。一个村子里要预备多少板子!

其时两个上树摘橘子的已满了筐,带下树来。税局中人掏出两块钱递给长顺,请他笑纳,表个意思。长顺一定不肯接钱,手只是摇。

“师爷,你我自己人,这把钱?你要它,就挑一担去也不用把钱,橘子结在树梢上,正是要人吃的!你我不是外人,还见外!”

税局人说:“这不成,我自己要吃,拿三十五十,不算什么。我这是送人的!借花献佛,不好意思。”

“送礼也是一样的。不嫌弃,你下头有什么人要送,尽管来挑几担去。这东西越吃越发。”

税局中人执意要把钱,橘园主人不肯收。“师爷,你真是见外我姓滕的不够做朋友!”

“滕老板,你不明白我。我同你们上河人一样脾气,肠子直,不会客气。这次你收了,下一次我再来好不好?”

老水手见两人都直性,转不过弯来,推来让去终不得个了结,所以从旁打圆成说:“大爷,你看师爷那么心直,就收了吧。”

长顺过意不去,因此又要长工到另外一株老树上去,再摘五十个顶大的添给师爷。这人急于回镇上,说了几句应酬话,长工便跟在他身后,为把一大箩橘子扛走了。

老水手说:“这师爷人顶好,不吃烟,不吃酒。听说他祖宗在贵州省做过督抚。”

长顺说:“人一好就不走运。”

夭夭换了毛蓝布衣服,拉了只大白狗,从家里跑来,见他父亲还在和老水手说话,就告他父亲说:“爹,满满说什么‘新生活’要来了,我们是不是又躲到齐梁桥洞里去?”

长顺神气竟像毫不在意:“来就让他来好,夭夭,我们不躲他!”

“不怕闹吗?”

长顺忍不住笑了:“夭夭,你怕你就躲,和满满一块儿去。我不躲,一家人都不躲。我们不怕闹!它也不会闹!”

夭夭眼睛中现出一点迷惑,“怎么回事?”要老水手为答解。

老水手似乎有点害羞,小眼睛巴巴的,急嚷着说:

“我敢打赌,赌个小手指,它会要来的!夭夭,你爹懂阴阳,今年六月里涨水,坝上金鲤鱼不是跑出大河到洞庭湖去了吗?这地方今年不会太平,打十回清醮,烧二十四斤檀香,干果五供把做法事的道士胀得昏头昏脑,也不会过太平年。”

长顺笑着说:“那且不管它,得过且过。我们还是家里吃酒去吧。有麂子肉和菌子,炒辣子吃。”

老水手输心不输口,还是很固执的说:“长顺大爷,我敢同你赌四个手指,一定有事情,要变卦。算不准,我一口咬下它。”

夭夭平时很信仰她爹爹,见父亲神气泰然,不以为意,因此向老水手打趣说:“满满,你好像昨天夜里挖了一缸金元宝,只怕人家拦路抢劫,心里总虚虚的。被机关打过的黄鼠狼,见了碓关也害怕!新生活不会抢你金元宝的!”

老水手举起那只偏枯不灵活手臂,向对河坳上那一簇红艳艳老枫木树,用笑话回答夭夭说的笑话:“夭夭,你看,那是我的家当!人说枫香树下面有何首乌,一千年后手脚生长齐全,还留个小辫子,完全和人一样,这东西大月亮天还会到处跑,走路飞快!挖得了它煮白毛乌骨鸡吃,就可以长生不老。我那天当真挖得了它,一定炖了鸡单单请你吃,好两人上天做神仙,仙宫里住多有个熟人,不会孤单!今天可饿了,且先到你家吃麂子肉去吧。”

另外一个长工相信传说,这时却很认真的说:“老舵把子怎不请我呢?做神仙住大花园里,种蟠桃也要人!”

“那当然。我一定要请你,你等着!”

“我吃个脚拇指就得了。”

话说得憨而趣,逗引得大家都发了笑。

几个人于是一齐向家中走去。

因为老水手前一刻曾提起过当地“风水”,长顺是的确懂那个的,并不关心金鲤鱼下洞庭湖,总觉得地方不平凡,来龙去脉都有气势,树木又配置得恰到好处,真会有人材出来。只是时候还不到。可是将来应在谁身上?不免令人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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