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成熟一切。大河边触目所见,尽是一年来阳光雨露之力,影响到万汇百物时用各种式样形成的象征。野花多用比春天更美丽眩目的颜色,点缀地面各处。沿河的高大白杨银杏树,无不为自然装点以动人的色彩,到处是鲜艳与饱满。然而在如此景物明朗和人事欢乐笑语中,却似乎蕴蓄了一点儿凄凉。到处都仿佛有生命在动,一切说来实在又太静了。过去一千年来的秋季,也许和这一次差不多完全相同,从这点“静”中即见出寂寞和凄凉。

辰河中部小口岸吕家坪,河下游约有四里一个小土坡上,名叫“枫树坳”,坳上有个滕姓祠堂。祠堂前后十几株老枫木树,叶子已被几个早上的严霜,镀上一片黄,一片红,一片紫。枫树下到处是这种彩色斑驳的美丽落叶。祠堂前枫树下有个摆小摊子的,放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簸箕,簸箕中也是这种美丽的落叶。祠堂位置在山坳上,地点较高,向对河望去,但见千山草黄,起野火处有白烟如云。村落中乡下人为耕牛过冬预备的稻草,傍附树根堆积,无不如塔如坟。银杏白杨树成行高矗,大小叶片在微阳下翻飞,黄绿杂彩相间,如旗纛,如羽葆。又如有所招邀,有所期待。沿河橘子园尤呈奇观,绿叶浓翠,绵延小河两岸,缀系在枝头的果实,丹朱明黄,繁密如天上星子,远望但见一片光明,幻异不可形容。河下船埠边,有从土地上得来的萝卜,薯芋,以及各种农产物,一堆堆放在那里,等待装运下船。三五个小孩子,坐在这种庞大堆积物上,相互扭打游戏。河中乘流而下行驶的小船,也多数装满了这种深秋收获物,并装满了弄船人欢欣与希望,向辰溪县,浦市,辰州,各个码头集中,到地后再把它卸到干涸河滩上去等待主顾。更远处有皮鼓铜锣声音,说明某一处村中人对于这一年来人与自然合作的结果,因为得到满意的收成,正在野地上举行谢土的仪式,向神表示感激,并预约“明年照常”的简单愿心。

土地似乎已经疲劳了,行将休息,云物因之转增妍媚。天宇澄清,河水澄清。

祠堂前老枫树下,摆摊子守坳的,是个弄船老水手,好像在水上做鸭子漂厌了,方爬上岸来做干鸭子。其时正把簸箕中落叶除去。由东往西,来了两个赶路乡下人,看看天气还早,两个人就在那青石条子上坐下来了。各人取出个旱烟管,打火镰吸烟。一个说:“今年好收成!对河滕姓人家那片橘子园,会有二十船橘子下常德府!”

另一个就笑着说:“年成好,土里长出肉来了。我砦子上田地里,南瓜有水桶大,三十二斤重。当真同水桶一样大,吃了一定补!”

“又不是何首乌,什么补不补?”

“有人到云南,说萝卜冬瓜都有水桶大,要用牛车拉,一车三两个就装不下了。”

“你相信他散天花。还有人说云南金子多,遍地是金子。金子打的饭碗,卖一百钱一个,你信不信?路远一万八千里,要走两三个月才走得到,无中无保的话,相信不得。”

两人正谈论到本地今年地面收成,以及有关南瓜冬瓜种种传说。来了一个背竹笼的中年妇人,竹笼里装了两只小黑猪,尖嘴拱拱的,眼睛露出顽皮神气,好像在表示,“你买我回去,我一定不吃料,乱跑,看你把我怎么办。”妇人到祠堂边后,也休息下来,一面抹头上汗水,一面就摊子边听取两人谈话。

“我听人说,烂泥地方满家田里出了个萝卜大王,三十二斤重,比猪头还大,拿到县里去报功请赏。县里人说:县长看见了你的萝卜,你回去好了。我们要帮你办公文禀告到省里去,会有金字牌把你。你等等看吧。过了一个月,金牌得不着,衙门里有人路过烂泥,倒要了他四块钱去,说是请金字牌批准了,来报喜信,应当有赏。这世界!”末了他摇摇头,好像说下去必犯忌讳,赶忙把烟杆塞进口中了。

另一个就说:“古话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不是花钱你来有什么事。满家人发羊痫疯,田里长了个大萝卜,也大惊小怪,送上衙门去讨好。偷鸡不得丢把米,这是活该的。”

“可是上两场烂泥真有委员下乡来田里看过,保长派人打锣到处知会人,家中田里有大萝卜的拿来送委员过目,进城好请赏,金字牌的奖赏,值很多钱!”

“到后呢?”

“后来保长请委员吃酒,委员自己说是在大学堂里学种菜的。陪委员吃酒的人,每一份出一吊八百钱。一八如八,八八六吊四,一十四吊钱一桌酒席,四盘四碗,另外带一品锅。吃过了酒席,委员带了些菜种,又捉了七八只预备带回去研究的笋壳色肥母鸡,挂到三丁拐轿杠上,升轿走了。后来事就不知道了。”

坐在摊子边的老水手,便笑眯眯的插嘴说:

“委员坐了轿子从我这坳上过路,当真有人挑了一担萝卜,十多只肥鸡。另外还有两个火腿,一定是县长送他的。他们坐在这里吃萝卜,一面吃一面说,你们县长人好,能任劳任怨,父母官真难得。说的是京话。又说‘你们这个地方土囊(壤)好,萝卜大,不空心,很好很好吃!’那挑母鸡的烂泥人就问委员,‘什么土囊布囊好?是不是稀屎?’不答理他。委员说的是‘土囊’,囊他个娘那知道!”

那乡下人说:“委员是个会法术的人,身边带了一大堆玻璃瓶子,到一处,就抓一把土放到一个小小瓶子里去,轻轻的摇一摇。人问他说:‘委员,这有什么用处?这是土囊?是拿去炼煤油,熬膏药?’委员就笑着说:‘是,是,我要带回去话唸(化验)它。’‘你有千里镜吗?’‘我用险危(显微)镜。’我猜想一定就是电光镜,洋人发明的。”

几个人对于这个问题不约而同莫测高深似的叹了一口气。可是不由得都笑将起来,事情实在希奇的好笑。城里人,城里事情,总之和乡下人都太隔远了。

妇人搭上去说:“大哥,我问你,‘新生活’快要来了,是不是真的?我听太平溪宋团总说的,他是我舅娘的大老表。”

一个男的信口开河回答她说:“怎么不是真的?还有人亲眼见过。我们这里共产党一走‘新生活’又来了。年岁虽然好,世界可不好,人都在劫数,逃脱不得。人都说江口天王菩萨有灵有验,杀猪杀羊许愿,也保佑不了!”

妇人正因为不知道“新生活”是什么,记忆中只记起五年前“共产党”来了又走了,“中央军”来了又走了,现在又听人说“新生活”也快要上来,不明白“新生活”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拉人杀人。因此问了许多人,人都说不明白。现在听这人说已有人在下面亲眼看到过,显见得是当真事情了。既真有其事,保不定一来了到处村子又是乱乱的,人呀马呀的挤在一处,要派夫派粮草,家家有分。每天有人敲锣通知,三点钟村子里开会,男男女女都要去,好开群众大会,好枪毙人!大家都要大喊大叫,打倒土豪,消灭反动分子。这批人马刚走,另外一群就来了,又是派夫派粮草,家家有分。又是开会,杀人。现在听说“新生活”快要上来了,因此心中非常愁闷。竹笼中两只小猪,虽可以引她到一个好梦境中去。另外那个“新生活”,却同个槌子一样,打在梦上粉碎了。

她还想多知道一点,就问那事事充内行的乡下人:“大哥,那你听说他们是要不要从这里过路?人马多不多?”

那男子见妇人认真而担心神气,于是故意特别认真的说:“怎么不从这条路来?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听高村人说,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边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马可真多!机关枪,机关炮,六子连,七子针,十三太保,什么都有。委员司令坐在大白马上,把手那么叉着对民众说话(摹仿官长声调):诸位同胞,诸位同志,诸位父老兄弟姊妹,我是‘新生活’。我是司令官。我要奋斗,……”

妇人已完全相信那个演说,不待说完就问:“中央军在后面追不追?”

“那谁知道。他是飞毛腿,还追过中央军!不过,这事委员长总有办法的。他一定还派得有人马在后边,因为人多炮火多,走得慢一些。”

妇人说:“上不上云南?”

“可不是,都要上云南的!老话说:上云南,打瓜精。应了老话,他们都要去打瓜精的。”

妇人把话问够后,简单的心断定“新生活”当真又要上来了,不免惶恐之至。她想起家中床下砖地中埋藏的那二十四块现洋钱,异常不安,认为情形实在不妥,还得趁早想办法,于是背起猪笼,忙匆匆的赶路走了。两只小猪大约也间接受了点惊恐,一路尖起声音叫下坳去。

两个乡下男人其实和妇人一样,对于“新生活”这个称呼,都还莫名其妙。只是并不怎么害怕,所以继续谈下去。两人谈太平溪王四癞子过去的事情。这王四癞子是太平溪开油坊榨油,发了财,白手成家称员外的一位财主。前年共产党来了,一家人赶忙向山上跑。因为是财主,被本地投降共产党的人指出躲藏地方,捉将去吊打一阵,捐出两万块钱,民众作保方放了出来。接着人马追来了,又赶紧跑上山去。可是既然是当地财主,人怕出名猪怕壮,因此依然被看中,依然捐两万块钱,取保开释。直到队伍人马完全过身后,一点点积蓄已罄光了,油坊毁了,几只船被封去弄沉了,王四癞子一气,两脚一伸,倒床死了。四癞子生前既无儿无女,两个妻妾又不相合,各抱一远房儿子接香火,都还年纪小。族里子弟为争做过房儿子,预备承受那两百亩田地和几栋大房子,于是忽然来了三个孝子,穿上白孝衣在灵前磕头。磕完头抬起头来一看,灵牌上却无孝男名字,名分不清楚,于是几个人在棺木前就揪打起来。办丧事的既多本族穷破落子弟,一到打群架时,人多手多,情形自然极其纷乱。不知谁个莽撞汉子,捞起棺木前大点锡蜡台,闪不知顺手飞去,一蜡台把孝子之一打翻到棺木前,当时就断了气。出命案后大家一哄而散,全跑掉了。族长无办法,闹得县知事坐了轿子,带了保安队仵作人等一大群,亲自下乡来验尸。把村子里母鸡吃个干净后,觉得事件辣手,就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这件事情,还是开祠堂家族会议公断好。”说完后,就带领一干人马回县城里去了。家族会议办不了,末后党部委员又下了乡,特来调查,向省里写报告,认为命案无从找寻凶手,油坊田地产业应全部充公办学校。事情到如今整三年还不结案,王四癞子棺木也不能入土。“新生活”来了,谁保得定不会有同样事情发生。

老水手可不说话,好像看得很远。平时向远处看,便看到对河橘子园那一片橘树,和吕家坪村头那一簇簇古树,树丛中那些桅尖。这时节向远处看,便见到了“新生活”。他想:“来就来你的,有什么可怕?”因此自言自语的说:“‘新生活’来了,吕家坪人拔脚走光了,我也不走。三头六臂能奈我何。”他意思是家里空空的,就不用怕他们。不管是共产党还是“新生活”,都并不怎么使光棍穷人害怕。

两个过路人走后,老水手却依然坐在阳光下想心事。“你来吧,我偏不走。要我作伕子,挑伙食担子,我老骨头,做不了。要我引路,我守祠堂香火。”

这祠堂不是为富不仁王四癞子的产业,却是洪发油号老板的。至于洪发老板呢,早把全家搬到湖北汉口特别区大洋房子里住去了。什么都不用怕。可是万一“新生活”真的要来了,老水手怎么办?那是另一问题。实在说,他不大放心!因为他全不明这个名词的意义。

一会儿,坳上又来了一个玩猴儿戏的,肩膊上爬着一个小三子,神气机伶伶的。身后还跟着一只矮脚蒙茸小花狗,大约因为走长路有点累,把个小红舌头摆到嘴边,到了坳上就各处闻嗅。玩猴儿戏的外乡人样子,到了坳上休息下来,问这里往麻阳县还有多少里路,今天可在什么地方歇脚。老水手正打量到“新生活”,看看那个外乡人,像个“侦探”,是“新生活”派来的先锋。所以故意装得随随便便老江湖神气,问那玩猴儿戏的人说:

“老乡亲,你家乡是不是河南归德府?你后面人多不多?他们快到了吧?”

那人不大明白这个询问用意,还以为只是想知赶场的平常乡下人,就顺口说:“人不少!”事实上却完全答非所问。

只这一句话就够了,老水手不再说什么,以为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心中又闷又沉静。因为他虽说是个老江湖,“新生活”是什么,究竟不清楚。他还以为是和共产党中央军相差不多的一种东西,虽说不怕,真要来时也有点麻烦人。

他预备过河去看看。对河萝卜溪村子里,住了个人家,和他关系相当深。他得把这个重要消息报告给这个一村中的领袖知道,好事先准备一番,免得临时措手不及,弄得个手忙脚乱。

他又想先到镇上去看看,或者还有些新消息,可从吃水上饭的人方面得到。因此收拾了摊子,扣上门,打量上路。其时碧空如洗,有一群大雁鹅正排成人字从高空中飞过。河下滩脚边,有三五只货船上滩,十多个纤夫,伏身在干涸过了的卵石滩上爬行,唉声唉气呼喊口号。秋天来河水下落得多,溶口小,许多大石头都露出水面,被阳光漂得白白的,散乱在河中,如一群一群白羊。玩猴儿戏的已下坳赶路走了,大路上又来了七个爬松毛的吕家坪人,四个男子,三个女人,背上各负了巨大的松毛束,松毛上还插了一把把透红山果和蓝的黄的野花。几个人沿路笑着骂着,一齐来到坳上。老水手想起前年热闹中封船、拉夫、输送队、慰劳队,等等名色,向一个爬松毛的年青女人说:

“嫂子,嫂子,你真不怕压坏你的肩膊,好气力!你这个怕不止百五十斤吧。”

那妇人和其他几个人,正把背上负荷搁在坎旁歇憩,笑着不作声。另外一个男子却从旁打趣说双关话调弄女的。

“伯伯,你不知道,大嫂子好本事,压得再重一些也经得起。”

其他两个年青妇女都咕喽咕喽笑将起来。负荷顶多那个妇人,因为听得出话中有刺,就回骂那同伴男子:

“生福,你个悖时的,你舌子上可生疔?生了疔,胡言谵语,赶快找杨回回,免得绝香火。”

男的说:“嫂子,我不生疔。我说你本事好,经得起压,不怕重,不怕大。雷公不打吃饭人!”

“我背得多背得少,不管你生福的事。”

“不管我的事,好。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是夸奖你,难道世界变了,你是共产党,人家说好话也犯罪?”

“你这人口好心坏。口上多蜜,心上生蛆,你以为我不懂。”

“你懂个什么,你只懂……光棍心多,令人开口不得。”

另外一个顶年青,看来好像是和那男的有点情分的女人,就插嘴说:“唉嗨。得了罢了,又不是桃子李子,虫蛀了心,怎么坏?”

那男的说:“真是,又不是桃子李子,心那里会坏。又不是千里眼,有些东西从里面坏了,眼睛也见不着!”

因为这句话暗中又伤到原来那个妇人,妇人就说:“烂你的舌子,生福。”

男的故意装做听不懂她的意思:“你说什么?舌子不咬就不会烂的!”

“狗咬你。”

“是的,狗咬我。我舌子好像差点就被一只发了疯的母狗咬掉过!有一天在一棵大桐木树阴下,我还说,狗,狗,你轻点咬!咬掉可不是玩的!”

因为说到妇人不想提起的一点隐秘事情,女的发急了,红着脸说:“悖时砍脑壳的,生福,你再说我就当真要骂了!”

男的涎皮笑脸说:“阿秋嫂子,你骂!你骂我也会骂。你骂不过我。”

“你贼嘴贼舌,以后不得好死,死了还要到拔舌地狱受活罪,现眼现报。”

另一个女的想解围:“够了,活厌了再死不迟。阿秋嫂子,你就听他嚼舌根,信口打哇哇,当个耳边风算什么。”

“他占我便宜!”

“就让他一点也成。口里来,耳边去,我敢打包票,占不了什么。”

那男的只是笑:“是的,肥水不落外人田,拔了萝卜眼儿在,占点小小便宜,少了什么。”

因为越说越放肆,而且事情总离不了那点过去。被说及的那个妇人,唯恐说下去更不中听,着急起来,气愤不过,想用爬松毛的竹耙子去赶着男的打两下。男的见事不妙,棍子快到头上,记起男子不与女斗的格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哈哈大笑,躬起个腰,负荷松毛束,赶先走下坳去了。

另外几个女的男的也一同带笑带闹走了。

原有那个吵嘴妇人,憋了一肚子气,对看祠堂的老水手说:“伯伯,你看,我们这地方去年一涨水,山脉冲断了,风水坏了,小伙子都成了野猪,三百斤重,一身皮包骨,单是一张嘴有用处。一张嘴到处伤人。”

老水手笑着回答说:“不说不笑,就会胡闹。嘴也有嘴的用处,没有事情时,唱点歌好快乐!……你看那边山多好。”

原来山前另外一个坳上枫木树下,正有个割草青年小伙子在唱歌,即景生情,唱的是:

三株枫木一样高,

枫木树下好恋姣;

恋尽许多黄花女,

佩烂无数花荷包。

因为并无人接口,等等自己又接下去唱道:

姣家门前一重坡,

别人走少郎走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不是为你为那个?

那女的正心中有气不能出,对远处割草青年,遥遥的吐出一个“呸”字,笑着说:“花荷包,花抱肚;你娘有闲工夫为你做!”一声吆喝叫了个倒彩,把撑松毛用的木杈子拿起,背着松毛走了。

老水手眼看着几个女人走下坳后,自言自语的说:“花荷包,花抱肚,佩烂了,穿烂了,子弟孩儿们长大了。日子长咧。‘新生活’一来,派慰劳队,找年青娘儿们,你们都该遭殃!”

老水手随即也就上了路,向吕家坪镇上走去。打从一个局所门前经过时,见几个税丁无事可作,正在门前小凳子旁玩棋,不像是“新生活”要来的样子。又到油号看看,庄上管事已赶场收买五倍子去了,门前靠墙边斜斜的晒了许多油篓子,一只笋壳色母鸡在油篓后刚生过蛋,猛被人惊吓,大声叫喊飞上墙去,也不像“新生活”要来的样子。又到团练公所去,只见师爷正歪着头舐笔尖,在为镇上妇人写家信,把信写好后,念给妇人听,妇人一面听一面拉衣袖拭泪,倒仿佛是同“新生活”多少有点关系。于是老水手一面抓着腮帮子,一面探询似的问局上师爷:

“师爷,团总赶场去了吗?多久回来?”

师爷看看是弄船的:“喔,大爷。团总晚上回来。”

“县里有人来……?”

“委员早走了。”

“什么委员?”

“看萝卜的那个委员。”

老水手笑了,把手指头屈起来记数日子:“师爷,那是上一场的事情!我最近好像听人说,……下头又有人来,……我不大相信。”

那请托师爷写家信的老妇人,就在旁搭口说:“师爷,请你帮我信上添句话,就说:‘十月你不寄钱来,我完不了会,真是逼我上梁山。我又不是共产党,该账不还账!’你尽管那么写。我要吓吓他。”

师爷笑将起来:“嫂子,你不要恐吓他。你老当家的有钱,他会捎来的。”

妇人眼泪汪汪的:“师爷你不知道,桃源县的三只角迷了他的心,三个月不带钱来,总说运气不好。不想想我同三冒儿在家里吃什么过日子。”

老水手说:“嫂子你不要心焦,天无绝人之路。三只角迷不了他,他会回心转意的。”

妇人拉围裙角拭去眼泪,把那封信带走后,老水手又向师爷说:“他是不是在三十六师?我想会要打仗了!”

师爷说:“太平世界,除了戏台上花脸,手里痒痒的弄枪弄棒,别的有什么仗打?我不相信现在省里有人要打仗。大爷,你听谁造的谣言?”

这事本来是老水手自己想起随口说出的,接下去,他还待说说“新生活”快要来了的意见。可是被师爷说是造谣言,便不免生出一点反感。于是觉得师爷那副读书人样子,会写几个字,便自以为是“智多星”,好像天下事什么他都不相信,其实只是装秀才。因此不再说什么,作成一种“信不信由你”的神气,扬扬长长走开了。出得团练局,来到杨姓祠堂门前,见有五六个小孩子蹲在那大青石板上玩骰子,拼赌香炷头。老水手停了停脚逗他们说:“嗐,小将们,还不赶快回家去,他们快要来了,要捉你们的!”

小孩子好奇,便一齐回过头来带着探询疑问神气:“是谁捉我们?”

“谁,那个‘新生活’要捉你们。”

一个输了本火气大的孩子说:“‘新生活’捉我们,鬼老二单单捉你。伸出生毛的大手,要扯你的后脚,逃脱不得。”

老水手见不是话,掉过头来就走,向河边走去。到河边他预备过渡。河滩上堆满了各样农产物,有不知谁家新摘的橘子三大堆,恰如三堆火焰,正在装运上船。四五个壮年汉子,快乐匆忙的用大撮箕搬橘子下船,从摇摇荡荡的跳板上走过去,到了船边,就把橘子哗的倒进空舱里去。有人在商讨一堆菜蔬价钱,一面说,一面做成赌咒样子。

上了渡船,掌渡的认识他,正互相招呼。河边又来了两个女子,一个年纪较小的,脸黑黑的,下巴子尖尖的,穿了件葱绿布衣,月蓝布围腰,围腰上还扣朵小花,用手指粗银链子约束在背后,一条辫子盘在头上,背个小小细篾竹笼,放了些干粉条同印花布。一个年纪较大的,眼睛大,圆枣子形脸,穿蓝布衣印花布裤。年青人眼睛光口甜,远远的一见到老水手,就叫喊老水手:

“满满,满满,你过河吗?到我家吃饭去,有刀头肉,焖黄豆芽。”

老水手一看是夭夭姊妹,就说:“夭夭,你姊妹赶场买东西回来?我正要到你家里去。你买了多少好东西!”他又向那个长脸的女孩子说,“二妹,你怎么,好像办嫁妆,老是一大堆!……”老水手对两个女孩子只是笑,因为见较大的也有个竹笼,内里有好些布匹杂货,所以开玩笑,说是陪嫁用的。那个枣子形脸的女人,为人忠厚老实,被老的一说,不好意思,腮帮子颈脖子通红了。掉过头去看水。

掌渡船的说:“二姑娘嫁妆有八铺八盖,早就办好了。我听你们村子里人说的。头面首饰就用银子十二斤,压箱子十二个元宝还在外,是王银匠说的。夭姑娘呢,不要银的,要金的。谁说的?我说的。”

末后的话自然近于信口开河,夭夭虽听得分明,却装不曾听到,回过头去抿着嘴笑,指点远处水上野鸭子给姊姊瞧。

老水手说:“夭夭,你一个夏天绩了多少麻?我看你一定有二十四匹细白麻布了。”

夭夭注意水中飘浮的菜叶,头也不回。“我一个夏天都玩掉了,大嫂麻布多!”

掌渡船的又插嘴说:“大嫂子多,可不比夭夭的好。夭夭什么都爱好。”

夭夭分辩说:“划船的,你乱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好?”

掌渡船的装作十分认真的神气:“我怎么不知道?我老虽老,眼睛还上好的,什么事看不出。你们只看看她那个细篾背笼,多精巧,怕不是贵州云南府带来的?值三两银子吧。你顶小时我就说过,夭夭长大了,一定是个观音。那会错。”

“你怎么知道观音爱好?”

“观音不爱好,怎么不怕路远,成天到南海去洗脚?多远一条路!”弄渡船的一面悠悠闲闲的巴船,一面向别的过渡人说:“我说知道就知道。我还知道宣统皇帝退位,袁世凯存心不良要登极,我们湖南人蔡锷不服气,一掌把他推下金銮宝殿。人老成精,我知道的事情多咧。”

几句话把满船人都逗笑了。

大家眼光注意到夭夭和她那个精巧竹背笼。那背笼比起一般妇女用的,实在精细讲究得多。同村子里女人有认得她的,就带点要好讨好的神气说:“夭夭,你那个斗篷还要讲究!”

夭夭不作声,面对汤汤流水,不作理会。心想:“这你管不着!”可是过了一会儿,却又回过头来对那女人把嘴角缩了一缩,笑了一笑:“金子,你怎么的!大伙儿取乐,你唱歌,可值得?”

金子也笑了笑,她何尝不是取乐。即或当真在唱歌,也照例是使人快乐使自己开心的。

渡船到河中时,三姑娘向老水手说:“满满,你坳上大枫木树,这几天真好看。叶子同火烧一样,红上了天,一天烧到夜,总烧不完。我们在对河稻草堆上看到它,老以为真是着了火。”

水手捉住了把柄说:“夭夭,你才说不爱好看的东西,别的事不管,你倒看中我坳上那枫木树。还有小伙子坐在枫木树下唱歌,你在对河可惜听不着。你家橘子园才真叫好看,今年结多少!树枝也压断许多吧。结了万千橘子,可不请客!因为好看,舍不得!”

夭夭装作生气样子说:“满满,你真是拗手扳罾,我不同你说了。”

两姊妹是枫木坳对河萝卜溪滕家大橘子园滕长顺的女儿,守祠堂的老水手也姓滕,是远房同宗。老水手原来就正是要到她家里去,找她们父亲说话的。

夭夭不说话时,老水手于是又想起“新生活”,他抱了一点杞忧,以为“新生活”一来,这地方原来的一切,都必然会要有些变化,夭夭姊妹生活也一定要变化。可是其时看看两个女的,却正在船边伸手玩水,用手捞取水面漂浮的瓜藤菜叶,自在从容之至。

过完渡,几个人一起下了船,沿河坎小路向着萝卜溪走去。

河边下午景色特别明丽,朱叶黄华,满地如锦如绣。回头看吕家坪市镇,但见嘉树成荫,千家村舍屋瓦上,炊烟四浮,白如乳酪,悬浮在林薄间。街尾河边,百货捐税局门前,一支高桅杆上,挂一条写有扁阔红黑大字体的长幡信,在秋阳微风中飘荡。几十只商船桅尖,从河坝边土坎上露出,使人想象得出那里河滩边,必正有千百纤夫,用谈笑和烧酒卸除了一天的劳累。对河大坳上,老水手住的祠堂前,那几株老枫木树挺拔耸立,各负戴一身色彩斑斓的叶子,真如几条动人的彩柱,……看来一切都象征当地的兴旺,尽管在无章次的人事管理上,还依然十分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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