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无边无际的大草原。草原苍茫,在无边穹窿下铺向远方。阳光如刀,刺着人的肌肤。从茫茫原野的尽头吹来的风中,夹杂着棱角锋利的沙子。

时间在这里似乎已经停止。不管走上几天,放眼望去依旧是茫茫的大草原和延绵的山脉,有如大海无边无际,广袤而又单调:不管赶着牛马羊群走上几日,都像恍如梦境,无聊而且没有任何变化。

环顾四望,茫茫原野的尽头,不是巍峨的岩石峭壁,便是不毛的大漠、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这块被围在中央的茫茫大草原,一年中最为丰饶的季节乃是转瞬即逝的仲夏。

就在这个大草原上,有一条斡难河缓缓流过。这一天,在斡难河的河畔,一个年轻人正在兴致勃勃地狩猎。他长得瘦削精干,黝黑的皮肤就像经过了风吹日晒的皮革一样光滑,浑身肌肉凶狠地紧绷着。

他是这片草原上的居民,蒙古孛儿只斤部的首领也速该·把阿禿儿。把阿秃儿乃是草原上的人献给勇士的称号。

也速该原是旁系,但是在嫡系忽图剌汗死后,他在乞颜部和尼伦部(一般认为,乞颜部为蒙古尼伦部一支。此处疑为作者有误)的推举下当上了部落的首领。

年纪轻轻便被推举为蒙古各部族长的也速该非常勇猛。他素来喜欢打猎,这一天,他又带着几个部下,来到了斡难河河畔。

河畔丘陵上的榆树林里有松鸡的巢。松鸡是老鹰喜欢的猎物。也速该兴致勃勃地在大草原上打猎。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已经到达草原的尽头。太阳开始泛红,就要落山了,也速该于是唤回了自己的猎鹰。天黑之后,猎物便会归巢,老鹰便无用武之地了。

今天的猎物不少,马鞍上拴着五只松鸡。也速该对自己的收获颇为满足。

也速该住的蒙古包在不儿罕山的山麓。归家途中,他和一辆黑漆篷车擦身而过。一个年轻人率领着几名随从护卫在蓬车周围。在与篷车擦身而过的时候,也速该往车中瞥了一眼,顿时瞪大了眼睛,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他看见车中坐着一位比自己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漂亮的女子。因常年受强烈阳光的照射和夹杂着沙栋的狂风吹打,蒙古的女人大多肤色黝黑黄褐,也速该从来没有见过像蓬车中这个女子一样白晳的皮肤。她的眼睛修长而有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篷车过去之后,也速该依然茫然呆立。

我要娶这样的女人做妻子!当心头升起这种念头时,他手上的弓箭和盾便开始蠢蠢欲动了。对于勇敢的蒙古男子来说,女人是从敌人手中夺取的战利品。

但是,自己仅仅带了几个打猎的随从,对方的蓬车却拥有坚实的护卫。如果仅是一战了事,光凭着自己也能够战胜对方,他有这样的自信。但是,如果在与马车护卫作战的时候,车中的女子趁机逃掉便不妙了。于是,也速该立即回到了自己的部落,叫上哥哥捏昆太石和弟弟答里台斡勒赤斤,朝着篷车前进的方向追去。

坐在篷车里的乃是弘吉剌部的一支斡勒忽讷兀惕部的女子诃额仑,而驾驭篷车的是蔑儿乞部一个叫也客赤列都的年轻人。今天是他迎娶诃额仑的日子,他现在就要把诃额仑带回部落。

也客赤列都见追来的三人中最前面那人便是刚才和自己的篷车擦身而过的精瘦男子,便知他们不怀好意,于是加快了速度。但是篷车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战马,很快,三匹骏马便追了上来。

也客赤列都的随从转身试图阻止他们,但是三兄弟都是久经沙场之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也客赤列都的随从砍倒在地,然后逼近篷车。

“那些人凶残成性,你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要是和他们硬拼只会丢了性命。他们的目标在我,你不要管我,赶快逃命吧。”诃额仑对也客赤列都说道。

“这是什么话?虽说你今天刚过门,但终究是我的妻子。哪有撇下妻子独自逃命的道理?即便是拼了命,我也要保护你。”

也客赤列都怒眼圆睁,虽然明知自己不是来犯者的对手,但是他已经决定和对方拼死一战。

“你要是死了,我们就真的没有希望了。只要你活着,说不定哪一天还能把我夺回去。而且,你还可以娶其他女人。如果今日一别是我们的永诀,那么你就让再娶的妻子改用我的名字,像爱我一样爱她吧。把我这件内衫拿去,不要忘记我。希望你能够时而闻闻衣衫的气味,想起我。”

河额仑脱下内衫,递给也客赤列都,再次催促他赶快逃走。

二人一直很相爱,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他们竟然会在归家途中遭到也速该的袭击。

也速该势力强大,二人都知道,今日一别,将永无再见之日。想及此,二人顿觉肝肠寸断。

“诃额仑,你要保重身体,好好活着。只要我还活着,便会寻找机会把你救回来。”

也客赤列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诃额仑诀别。

“只要我还活着,便等你来接我。”

但是,夫妻二人此生再也没有见过面。

如果此时的也客赤列都和诃额仑没有遭遇也速该的袭击而幸福地生活下去,一位震撼世界并且改变了世界史的盖世大英雄也许便不会诞生。

“别让他们跑了!要是让他们跑了,肯定会来报复。”

也速该丢下篷车,和两个兄弟一起追赶逃跑的也客赤列都。

三人翻越了七座丘陵,但是最终没有赶上,毕竟也客赤列都的坐骑是他的部落中最好的骏马。

“这家伙跑得还真快。不要再追了。”

也速该担心过于靠近也客赤列都的部落,反而可能遭到伏击,于是勒住缰绳,回到诃额仑的篷车旁。

诃额仑得知也客赤列都已经安全逃脱,松了一口气,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也客赤列都,我的夫君,从未受苦挨饿的你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你把自己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留给了我,一半留给了自己,你是怎样才得以逃脱的呢?”她悲叹道。

也速该的弟弟答里台斡勒赤斤见她如此伤心,于是安慰道:

“你心爱的人已经越过了几座山丘,你为之流泪的人已经渡过了几条河流。不管如何悲伤难过,他都再也看不到你,即便要追,也不知道路。你如此伤心流泪,只能让对方心里更加难受痛苦。快擦干眼泪吧。”

河额仑听答里台斡勒赤斤如此说,只得擦掉了眼泪,寻思总有一天我要掌控孛儿只斤家族,为丈夫报仇。

就这样,诃额仑被也速该劫掠,成了他的妻子。也速该非常喜欢诃额仑,让她做了第一夫人。

一年之后,在斡难河上游右岸迭里温·孛勒答黑之地,也速该的蒙古包中,诃额仑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

也速该的营帐位于被蒙古人尊为灵山的不儿罕山山麓、斡难河河畔。斡难河由此发源,向东奔流。这里西接克烈部的牧地,也速该一家便住在此蒙古族领地最前方的边境上。

这个婴儿的右手握着一块凝血。据此时的蒙古谚语说,这孩子长着一副“眼中有火,脸上有光”的吉相。

是为一一六二年的秋天。

也速该见婴儿长相非凡,大喜。

“此子肯定是我们的先祖不儿罕山中的苍狼再世,将来必能成为统率我蒙古各部的伟大首领。”

据蒙古族的传说,苍狼和苍狼的妻子白鹿乃是他们的祖先。根据蒙古族的习惯,新生的婴儿应该以母亲最近遭遇的事件或者引起她兴趣的人物的名字命名。

婴儿出生时,正好是也速该击退来袭的塔塔儿凯旋归来的时候。他在这次战斗中,手刃了一个叫做铁木真兀格的塔塔儿首领,故也速该便以铁木真为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命名。

诃额仑躺在产褥上,心里想,这个孩子一定能够替也客赤列都报仇。她虽然为也速该生下了孩子,却依然无法忘记也客赤列都,依然把也速该当成了自己的敌人。

铁木真一天天长大。他拥有旺盛的好奇心,对新鲜事物有浓厚的兴趣。刚刚懂事,他便持弓上马,在草原上疾驰,四处打猎。狩猎是蒙古人赖以生存的根本,是娱乐,同时也是一种军事训练。

草原上生活着狼、狗、狐理、旱獭、鹿、鹰、兔、鼠,以及各种鸟儿。打猎得到的肉乃是最重要的食物来源。蒙古人虽然没有宗教方面的禁忌,但是却不吃被野火烧死的动物。他们最喜欢的当属羊肉。做法就是把羊肉放进滚烫的水中煮熟,里面不放任何佐料。但这只是宴会上的美味。

铁木真跨上一匹矮小的蒙古马,开始自由自在地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奔驰,就像在自家的院中一样。狩猎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骑马则是狩猎的基础,也是战胜敌人最有力的武器。

“鞑人生长鞍马间,人自习战。自春徂冬,旦旦逐猎,乃其生涯。故无步卒,悉是骑军。”正如赵洪在《蒙鞑备录》中所述,对于蒙古人,马不仅是生活的基础,也是在草原上行走的鞋子。

“如果没有马,蒙古人还能干什么呢?”

“从马背上掉下来的人怎么还能站起来继续战斗呢?即便还能够站起来,一个在地上行走的人又如何能够战胜马背上的人?落马者同死人没有区别。”

蒙古人的这些说法清楚地表明,不管平时还是战时,马对于蒙古人来说都是不可缺少的。

铁木真自幼便能够自由自在地骑马,熟练地在马背上使用弓箭。十岁时,部落同龄孩子便无人能及。

看到铁木真天生具有骑兵的禀性,也速该赞叹不已。在草原上,不管敌人力量如何强大,只要能做到人马一体,并集中兵力,将敌人各个击破的,便是胜者。

铁木真经常带领比自己大的少年一起去打猎。在铁木真的指挥之下,骑着蒙古马的少年们变成了他的手和脚、眼与耳,在草原上纵横驰骋。

这正是以战马为动力的蒙古军的作战方法。

铁木真十一岁那年秋天,前往斡难河畔的一片榆树林中打猎,遇到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那里正是当年他的父亲也速该强抢诃额仑的地方。

夏天转瞬即逝,秋风迈着急匆匆的脚步朝着寒冬赶去。每夜霜降,夏日里那些点缀着树林地面的五颜六色的花朵,诸如蔷薇、雏菊、勿忘草、苦菜花、风铃草之类,也都逐渐枯萎,唯有漂亮的红叶在秋风中起舞,缓缓飘落。冬天即将到来之前,森林刹那间被浓烈的色彩洗染。

榆树林里夹杂着一些落叶松和白桦。林中的野生动物都开始忙着进行越冬的准备。

在林子深处,铁木真追赶着一只灰褐色的动物。它比成长中的小鹿还要小,眼睛浑圆,性情温顺,嘴两侧生着两根细长而锋利的牙齿,有些像象牙。这是一头麝香鹿。

铁木真顿时兴奋起来。麝香鹿只生活在蒙古的高山森林之中,在这一带颇为罕见。麝香鹿的腺体能发出一种强烈的香味,可作香料,乃是非常贵重之物。

铁木真压制住内心的兴奋,小心翼翼地拉开弓,朝着猎物射去。他的箭不偏不倚,正中麝香鹿。麝香鹿倒在了树下。

铁木真循着麝香的浓烈气味跑到了榆树下,却发现麝香鹿的身上有两支箭。一定有人与他同时射了一箭。

正疑惑间,一个年龄与铁木真相仿的少年持弓跑了过来。他的脸晒得黝黑,眼睛细长,就像用刀子在脸上划开的一条缝,但是炯炯有神。

“这是我的猎物。不要碰!”他紧紧地盯着铁木真,说道。

“胡说!这是我射中的。”铁木真说道。

二人拉开架势,准备格斗,但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同时领悟到,猎物应该属于他们两个人。

他们互视一眼,本能地认为对方并非平庸之辈,体力、耐力、武艺、野心以及志向等都不相上下,如果格斗,势必两败俱伤,即便一方勉强占上风,也会受到严重损伤。为了一头鹿而斗,是愚蠢至极的行为。于是,二人当场砍开了麝香鹿,平分了皮、肉、内脏和牙齿,然后结为安答(蒙古语中意为义兄、义弟。结安答即结为兄弟)。

“我二人愿结为安答,今生今世永不相弃。”他们共同起誓。结义仪式之后,他们喝了一口刚刚屠宰的麝香鹿的血,然后交换了信物。铁木真送给少年一个铜灌髀石,少年则送给铁木真一个公狍子髀石。

一次偶然,两位少年缔结了永久的情谊。

这个少年就是在铁木真最为艰苦的创业期倾力相助、后来又成为他毕生之敌的札木合。札木合乃札答兰部人,传说他们和铁木真有着共同的祖先孛端察儿,都是蒙古同胞。

第二年春天,他们又在榆树林中相会,一起打猎。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森林中的各种动物也从冬眠中醒来,开始觅食。针叶松林中夹杂着落叶松、白杨和白桦,野猪、野兔和野鼠等动物开始探头探脑地出来觅食,狼和狐狸也聚集到树林里,追赶小动物。鹌鹑、松鸡、野鸡栖息在树枝上,野鸭、千鸟聚集在周边的湖畔,簑羽鹤则在平地上翩翩起舞,发出爱的信号。它们一心想要找到理想的配偶,竟放松了警惕。金雕和青隼在森林上空盘旋,寻找猎物。

鹿并不经常出现在森林里,它们喜欢在森林之外的广阔空地上生活。二人追赶着一头长着漂亮犄角的獐鹿,来到一处悬崖边,停了下来。

二人一起把獐鹿扳倒,骑到它身上,用刀子剖开鹿肚,把手伸向鹿尚在蠕动的内脏,握住大动脉,用力扯断。獐鹿当即气绝。

他们马上剥下鹿皮,然后取下它的心脏、肝脏、肾、肺和胃肠等,仅仅扔掉了鹿胃中还没有消化的食物。

留下一些肉和内脏后,他们把剩下的肉全部放进预先准备好、水已经煮沸了的大锅里。二人大口大口吃着煮熟的鹿肉,又举行了一次结义仪式。

“让我们再次结义,来巩固永久的友情吧。”二人同为各自部落的继承人,通过结义又增强了力量。

大口大口吃着鹿肉,喝着马奶酒,推杯换盏之际,天已经黑了下来。二人便在断崖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铺上席子,支起帐篷,同床共枕。

虽同是男人,却睡在一条被子里,这便意味着他们结成了一种十分亲密的关系。天空繁星闪烁,二人彻夜未眠,相互吐露志向。

“铁木真必是苍狼再世。”也速该眼见着铁木真一天天长大,并且越来越有出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也速该觉得,既然儿子乃是一头苍狼,便应该为他寻找一头白鹿做妻子。在铁木真十三岁的时候,也速该对儿子说:“你该娶个媳妇了。我有一个很好的人选。”

铁木真没有理由拒绝父亲的提议。也速该和诃额仑每隔两年便会生育一个孩子,他们分别是次子合撒儿、三男合赤温、四子帖木格和女儿帖木仑。

也速该是想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继承人的地位。他所说的好人选,乃是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的娘家弘吉刺部的女子。弘吉剌部放牧的地方位于捕鱼儿湖以南,金国以北,东面紧邻塔塔儿人的牧地,离铁木真的部落很远。

此时蒙古人分为两类部族。其中一类生活在森林里,以狩猎为生,而另一类部族则生活在草原上,以放牧为生。南边的宋人称他们为黑鞑靼;宋人还把生活在长城附近,深受宋和金文化影响的人称为白鞑靼。

白鞑靼中有许多美丽而聪慧的女人,也速该想为铁木真娶一个白鞑靼的媳妇。诃额仑的娘家是斡勒忽讷兀惕氏(弘吉剌部的一支),正是白鞑靼。

铁木真所属的孛儿只斤氏和泰亦赤兀氏都是蒙古部落的黄金家族。他们占据了斡难河和克鲁伦河之间的地带,在森林和草原上放牧,因此属于黑鞑靼。

对于铁木真所在部落的人来说,白鞑靼属于拥有不同文化的人。也速该是想尽量和远方的优秀民族通婚,生下优秀的子孙,来保证自己部落将来的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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