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崎署长签发的指纹鉴定书,如约在当晚送交金田一耕助手中。

金田一耕助聚精会神地看完指纹鉴定书之后,兴高采烈地用五个手指搔起雀巢般蓬乱的头发来。一如惯例,这便是他精神振奋时的习惯动作。

而后,金田一耕助脸上现出一种俨然司令官部署重大战役般的神情,冥思苦想良久之后,大概主意已定了吧,这才开始伏案写信。信是写给鲇川玛丽的,信文很长很长。

收到金田一耕助这封长信以后,玛丽回了一封更长更长的信。那是相隔一天之后的第三天。

金田一耕助如饥似渴地读完了信。虽说早在意料之中,他却仍然感到一阵难以节制的兴奋和战栗。他把信中特别重要的段落,仔仔细细地看了两、三遍,而后放在桌面上,呆然沉思良久。

这时,峰子端着饮料和水果走进放来。

“先生,您在用功哪?”

“啊,不。”

金田一耕助慌忙把散在桌面上的信纸收拢起来,装进信封,又环顾四周,似乎要找个地方放好,临了,他塞进了怀里。

“哎呀,多谢……”

他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峰子目光锐利地瞟了一眼,嘴上却装得若无其事。

“是人家送来的,请您尝一尝……”峰子让着玻璃钵中的梨,说:“先生呆在这种偏僻的乡村小镇,想必闷得发慌吧。”

“不,没什么……相反,身心得以修养,我倒觉得不虚此行呐。不过,总在府上打搅,好不好呢?……我心里倒是有点不安……”

“哎呀,嗨,这事……本来是先父硬求先生的嘛,不必这么客气的……不过,先生。”

“噢?”

“先生跟署长,似乎交情挺深的,不知警方的调查工作有没有点进展呢?”

“这个嘛,当然有啦。”

“不过,先生……”峰子眼珠上翻地看着金田一耕助,“我可信不过这些土包子警察,总觉得让他们来破这种案子太吃力啦。”

“为什么呢,夫人?”

“因为英二弟死的时候,就是那样嘛。当时,警察署就什么也没调查出来,最后,将罪犯放走了事……”

“您是说,将犯人放跑了事……吗?这么看来,您仍然认为朋子姑娘本人就是罪犯吧?”

“哎呀,嗨,不是的。”

峰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我所要问的并不是这个。夫人仍然认为,朋子姑娘本人不是跳进了无底井,而是被当时的教堂神父带走,逃到国外去了,是吧?”

峰子半仰望着天花板,沉思片刻。

“不是哟,先生。”照例是强词夺理的絮叨腔调,“当时,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看法。我对先生刚才所讲的怀疑所以会渐渐加深,还是受前些天去世的家父影响的。因为,从做姑娘的时候,我就十分尊敬他老人家。”

“噢。请问,假如朋子姑娘逃到了国外,那末,您认为,和玛丽小姐一起来到玉造家中的玛丽的母亲,就是那个朋子姑娘吗?”

“是呀。金田一先生,”峰子往跟前凑了凑,“家父才提出这个怀疑时,我也觉得绝对不会。因为我认为,无论怎么讲,朋子姑娘也没有那个胆量呀。可是,接二连三地发生这种事,就使我深深感到,还是家父的怀疑有理吧。”

“就是说,鲇川君江等于玉造朋子……喽?”

“唔。……不过,先生的高见……呢?”

“哎呀……我的看法嘛,暂时保密。有一件事,请教夫人……”

“噢,什么事?”

“是这样,已故木卫老人委托我调查一事,有几个人知道呢?”

“哎呀……”峰子诧异地歪着脑袋,“全家的人都知道呀。再加上,家父逢人便讲:现在玉造家配楼的鲇川君江,肯定是从前的朋子,声称很快就要撕下她的假面具来。所以恐怕知道的人相当多。”

峰子的话,大概属实。因为,连阿作这种女人也知道,她还提醒过玛丽注意呢。然而,关于聘请他金田一耕助这件事,又会如何呢?起码,木卫遇害那天晚上,参加宴会的人全都对他金田一耕助的出现感到震惊。

“总而言之……”金田一耕助似在发表感想一般,深情地说,“人世之间,真是错综复杂呀。一桩二十几年以前的悬案……似乎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了,却突然又由它引起一连串如此骇人听闻的凶案来。……”

“真是这样呀。可是,眼前这一次,如不彻底破案,以杜绝这类事件再度发生……”

峰子试探地观察着金田一耕助。

“哎呀,其实,我也有此心……”于是,金田一耕助话题一转,“那末,当时,您可受惊啦。英二君遇害时……当时,夫人已经来到府上了吧。”

“唔。”

“那末,当尊夫与朋子姑娘的计划泄露,尊夫被关押起来时,夫人想必担惊害怕吧?”

“这个嘛,也不知是福是祸,可我当天并不在家。湖对岸不是有个冈林镇嘛,镇上有一家亲戚,我走亲戚去了。晚上,仆人去接我,说是英二弟突然死了,让我回来……当时,实在吓得够呛。”峰子直起身子,“不过,我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实在失礼。搅合得您也用不了功啦……”

“不,哪里哪里。请问,阿都的病情如何?”

“噢,谢谢。家父去世,她受了一场惊吓,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却又出了古林弟的事。不过,小事一桩,只好等待时日来解决了。哎呀,我还有事……”

峰子终于只字未提玛丽的信,就走开了。虽然如此,她自然知道了玛丽给他金田一耕助寄来一封长信的事。然而,她却只字未提,反过来讲,这岂不是她对玛丽的信十分关心的一个证据吗?

此事搁过不提,先让我把金田一耕助收到的玛丽来信笔录出来吧。

我尊敬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来信所附指纹鉴定书,业已认真拜读。事后,我才意识到:先生当时该不是用铜版纸来取我的指纹吧?而当矢部府上女仆,受先生所嘱将家母的袖珍化妆盒送来时,我才觉察出先生提取指纹的理由。正如先生慧眼所见,该化妆盒上的女性指纹,除我之外,别无他人。因为我一个人身兼母女两个角色,是不会留下他人指纹的。而先生最终精彩绝妙地证明了这一点:我身兼二人的真相。

我尊敬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正如先生所指出的,家母自始至终就不在此地。一直都是由我扮演家母的替身的,不,有时,也曾求助河野老师帮过忙……

那末,家母如今何在呢?家母如今安居天堂之中。在我们办好护照、行将动身来日的前夕,家母便与世长辞了。于是,我继承家母遗志,只身来到日本。不,并非只身一人。我让河野老师使用家母的护照,便和一个虚构的母亲一起,双双来到了日本。

那末,我为什么要搞这种古怪名堂,为什么要扮演亡母的替身呢?……要讲此事,还得从亡母的身世说起。

正如矢部老人和古林彻三本人所疑,家母确系玉造家族之女朋子。二十三年前,家母蒙受了耸人听闻的杀人罪名,奔进钟乳洞中。正当她满怀绝望、踉跄而行时,被怕乌尔神父经由当时尚未为人所知的第三个洞口救走。

怕乌尔神父,以前就对家母爱若亲生女儿。故而,当他得悉家母涉嫌、走投无路时,便暗暗携同家母离开了日本。家母在无底井边留下遗书、随同神父脱离祖国。逃走的办法,曾听家母详细讲过,然其与此无关,且略过不提。当时,除了怕乌尔神父以外,任何人均不知有洞口通往教堂一事。因此,家母出逃,圆满成功。

却说,家母逃出之后,便更名为鲇川君江,并经西班牙到达巴西,在巴西生下了我。金田一先生,如此一讲,想必该知道吾父是谁了。

其后,家母经历了千辛万苦,在此不再陈述。仅凭着仁慈的怕乌尔神父一纸介绍信,家母赖以在异国他乡与生活搏斗不息。并且,最终获取了冈萨雷斯家族管家的职位。

冈萨雷斯先生挚爱家母,希望与之成婚。然而,家母初恋受挫,况且,当时那位心上人的音容笑貌又一直萦绕心头。没有余地接受冈萨雷斯先生的爱情。冈萨雷斯先生未能娶家母为妻,便收我作为养女。

离别祖国二十三年,家母胸中,思乡之情日切。无论如何,也要再看一眼故乡的山河,否则死不瞑目。家母此念炽如烈火。就我而言,也想一睹祖国芳颜,并且还想暗暗见一见我那未见过面的父亲。

好容易得到养父的准许,并且,也办好了护照,而家母却因心脏麻痹而辞世。请体谅家母的思念、遗憾。不,不,不胜遗憾的是我自己。于是,不顾养父冈萨雷斯的强烈反对,我让河野老师假扮家母,前来日本,并经尼古拉神父介绍,最终来到这个射水镇上。

然而,来到此地以后,我之所以乔装母亲并不是为了替可怜的母亲重踏一踏故乡的大地,再看一看射水的山川。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这想法只有一点,就是要洗雪家母的无端罪名。

我深信不疑,在23年前那桩案件里,家母是无辜的。那就是说,有人陷害家母。其人是否还活在射水呢?假如活着,当其得知家母回乡,该是何等不安、何等惊恐呀!而且,在惊恐和不安之余,未必不会露出狐狸尾巴。……这就是我的想法。我在里约热内卢上学时,曾在校演出队占过一席。在化妆技术方面,颇有几分把握。并且,我只要稍加化妆,便和青年时期的母亲惟妙惟肖。

我尊敬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信写至此,我想聪明过人的先生该已明白宴会当晚、乔装家母的是谁了。不过,为着慎重起见,请允许我再解释一番。

初开始,扮演家母的,乃是河野老师。此事十分简单,家母总是穿着极有特点的服装,黑衣裙、黑面纱。人们只要看到这身打扮,便会留下一个印象:是鲇川君江。河野老师凭着这一装束进入洞内,把乔装家母的演出服装留在那口无底井边,便回来了。而后,由我接演。

但是,其中发生了一点失误。康雄哥追上河野老师,识破了我们的骗局。当晚以来,我还未曾同康雄哥促膝交谈过,肯定康雄哥已经察觉,这个世上……不,起码射水镇上,并不存在鲇川君江其人,而只是我和河野老师演出的一场戏。只是,随即就发生了那桩意外事件,我想康雄哥大概弄不清我的真实意图,所以,才保持沉默的吧。

此话搁过不提。当河野老师在无底井边留下扮演鲇川君江的演出服装回来以后,就轮到我出场了。对此,先生谅必了如指掌。但为慎重起见,我再写于下面。我带着坎波,随同诸位,一起进入钟乳洞中。当时,我装作毫不熟悉洞中路径,实际上,早已多次进洞查探,情况十分熟悉。故而,我伺机离开了大伙,先行来到无底井边,披上鲇川君江的衣裳,有意让人……当时就是要让矢部爷爷(啊,他就是我的亲爷爷呀!)看见。

我们的……不,更准确说,是我的计划进行得意外顺利。由于洞中巧遇怪汉,我和坎波不费口舌,便和大伙分开了。我带着坎波,直奔无底井旁,穿上河野老师留下的衣服,乔装改扮成了家母。然后,便将衣服和煤油提灯扔进井里,返回原路。因此,和爷爷走岔了道,而后,遇上了先生和由纪子妹妹。后来的情况正如先生所了解的。

我尊敬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我这个带点儿戏的计划……通过显示家母重现,给23年前的案犯以沉重打击……由于这一冒险,无意之中竟置我的祖父于死地,对此,我感到无比悲痛,而且追悔莫及。不过与此同时,也使我对作案凶犯燃起了无可名状的憎恨和复仇的怒火。似我这等女子,要使如此错综复杂的案件真相大白于天下,实在无能为力。尽管如此,出于一个女子的本能,我毫不动摇地认定,此次作案的凶手,和23年期作案的罪犯显系一人。

并且,金田一先生,该犯不已乖乖地落入我所抛出的圈套之中了吗?该犯尚未察觉现在的鲇川君江,乃是一个虚构人物。而且,蓄谋将全部罪责一股脑儿嫁祸于虚构的鲇川君江。在教堂的钟楼顶上假扮家母、重现身影,也是意在制造一个鲇川君江其人还在钟乳洞中踯躅,因而,随后将要发生的凶杀案当然也是该女所为的假象,岂不就是一个预谋行动吗?

我尊敬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信已写得很长了,最后,尚有一事相告。自该案发生,也就是家祖父遇害以来,先生可能以为我对案件的进展无所事事、袖手旁观吧。果真如此想法,则是先生之错了。每天晚上,等到夜深人静以后,我都潜入钟乳洞中。而后寻找,遍洞寻找。我想,洞中岂无足以指控罪犯的决定性证据?岂无遗漏物品?……

我尊敬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最终,上帝保佑了我,使我终于发现了一个举足轻重、十分关键的证据,一个足以指控罪犯的重要物证,就在那口无底井旁。……金田一先生,我想让您亲眼一睹,先生,拜托啦。明晚十时整,请至无底井边。那样,便可让先生一睹我所发现的证据。而后,还想聆听先生的高见。此事,我尚未对任何人透露,明晚也将只身前往。金田一先生,恳请您也单独前往。因系绝不告人之秘密……

我尊敬的金田一耕助先生:

谨此重告:明晚十时整,无底井边见……切切、切切。恭候大驾光临。

玛丽

金田一耕助将这封长而又长的来信,反复看了二、三遍。

玛丽“切切”叮嘱的明晚,也就是今天晚上。

金田一耕助似乎要平静一下心情,他点着了也不知是第几支香烟,眼望天空,若有所思。后来,他将那封长信装进旅行箱的插带里,便信步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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