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采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恣无忌惮的喝采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碗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艺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的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

“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据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六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得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

“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拚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

“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望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候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他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共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分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

“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

“‘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都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

“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毛主席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

“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那里那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

“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

“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道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

“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

然后大合唱:

“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

“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加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

“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一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过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

“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

“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写字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曳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也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长。

好日子不长。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大概因为搅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功夫联念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经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烂。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艺人的地位又低降了。听取党中央领导阶层的意见,戏园子改映电影、改演话剧,有的干脆关门大吉。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一下子闲得慌。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了,天还没青,悲凉的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根本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

门开了,藉着一小块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什么,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的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看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虽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的盯着,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心中,无数风流,多少权贵,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

举座似坐着鬼,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还有头顶上,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鼎鼎大名的角儿,清人,演过康氏、梅巧玲、萧太后、胡妈妈、王宝钏、鲁肃、周瑜、罗敷、明天亮、诸葛亮、陈妙常、黄天霸、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什么颜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过了很久。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大喇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暂借颓垣栖身的燕子马上受惊,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预感巢穴将倾。

蝶衣的伞儿坠地。

待他终拾回他的伞,出到门外,才不过三四点光景,天已黑了。

毛主席这样说:“牛鬼蛇神让他出来,展览之后,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长出来,就要锄。农民每年都锄草,锄掉可以作肥料。……我们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

从前是乱世,也不是没闲过。生活最没保障时,就只有春节、端阳、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其他的时间,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车、当小工、绣花、作小贩,自谋挣钱之道。——但像如今这种“冷落”,却是黯无前景,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一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了!这千锤百炼的“样板”,一切的音乐、舞蹈、戏剧、服装、布景、灯光……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没有剧本曲本,没有提纲,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诵。

小楼艰辛地,一字一断,背诵给菊仙听:

“——成千上万的先,先什么?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嗳?——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

他拍打自己脑袋:

“他妈的又忘词了!这脑袋怎么就不开这一窍呢?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

意兴阑珊。

什么“红灯记”、什么“智取威虎山”、什么“红色娘子军”……。全都是阶级斗争。

菊仙只熨贴忍耐,像哄一个顽童:

“千斤口白四唱嘛。来,再念。”

小楼又重振雄风似地,好,豁出去,就当作是唱戏吧,不求甚解,抑扬顿挫,他有艺在身的人,就这样:

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

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以顽强的斗志,

顶恶风,战黑浪——

树立了光辉的样板!

哈哈哈!

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泪花乱转:

“小楼,好!”

听了一声采,小楼回过一口气,又不满了:

“你说,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妈的,无情无义,硬梆梆!”

“哎,又来了,别乱说。”

菊仙又担忧地:“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

小楼昂首:

“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菊仙道:“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强调:

“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歔。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

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

杨子荣在争斗:“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

段小楼,他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这个兔崽子!”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

“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

“真过瘾呐!”

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大伙不关心了。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发觉,享受着久违的采声,劲儿来了。

得好好唱。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搁在那儿都在。死戏活人唱,就是这道理。

菊仙在上场门外,一瞧,戏外有戏。玲珑心窍的女人,世道惯见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

当夜,就“自动自觉”了。

那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越发畏缩,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半俯半蹲,正是隔墙皆有耳,言行举止,到了耳语地步。

旧戏本,脸谱图册,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里烧掉。行头,戏衣,顺应号召,要上缴。跟着大队走,错不到那儿去。

好好的中国,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没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

菊仙问:

“这?你说——”

“交什么?”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没事,新娘子的嫁衣,我舍得你也舍不得!”

“我怕呀。”

“别怕。有我。”

菊仙蹲着包裹红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

小楼没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锅头,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儿啪一声放下,酒溅洒了点。菊仙站起来,也端碗喝一口。小楼把心一横:

“要!马上要!”

“小楼,我这一阵很慌,拿东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辞不清。忙乱地,解着小楼的衣扣。小楼解着她的。

菊仙含着泪,很激动:

“——想再生个孩子,也——来不及了!”

因着恐惧,特别激情,凡间的夫妻,紧紧纠缠,近乎疯狂。只有这样,两个人亲密靠近,融成一体,好对抗不详的明天。

不是二锅头的醉意,是野兽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来掩饰不安和绝望。逃避现实。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两人来至蝶衣宅外。小楼拍打着门。

“师弟,开开门!”

菊仙也帮个腔:

“蝶衣,我俩有话劝劝你。”

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之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后关头了。他不交,人家也来封,派征抑或认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焦虑而关怀,告诉他一句话:

“运动来了!”

“运动?”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外面的戏究竟演到那一折呢?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都说“从此”不再唱旧戏了,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吗?

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气,他无言以对。

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难缀拾。……

他痛快,觉得值!

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

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

——但,不过一回小火。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部,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

“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标榜身价——”

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

“最近,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译江青同志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

他厉声一喝:

“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

“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

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

“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

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

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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