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悄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作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的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细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篷、云肩、鱼鳞甲、霞帔、褶裙……,满室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慵懒地哼着:

人言洛阳花似锦,

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给撕了。

一下轻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竖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它那么好,末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一语不发。一语不发。

末了又把金丝银线给收拾好了。

一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未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未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了个大纸盒,必是戏衣了。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开,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的挑一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一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记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搂着菊仙,人前十分的照顾:

“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豪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西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复地问:

“不唱了?”

小楼答:

“不唱了!”

就这样,一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更老了。

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位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

“让你们大伙合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嘎?”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连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末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一百下,快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蒙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嘀嘀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的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分,细细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那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分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 玉带乌纱 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 佳人才子 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废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应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于是市面上的橱窗,出现了他们平沽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后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一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得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迫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的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您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乘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扛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打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凑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了这一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里,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返顾。蝶衣也很疼,但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徒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恶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搂住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政府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刺得背心一片斑斓。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倨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他不识抬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士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一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一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怅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趁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鸡巴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一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知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人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乘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褴褛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队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危危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沈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歔。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一跑。先到沈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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