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宓眼泪都下来了。

她跑的飞快, 耳边冷风寒冽,割的她脸皮生疼。

她想起刚才,姜姝嬅送她离开,分明是欲言又止, 像是要哭了的模样。

姜宓此时万分悔恨, 她怎么就觉得还有时间, 不急一时?

她想起小时候那会, 姜姝嬅生来很瘦小,总是被人欺负,但她却从不提,不跟她说,也不跟上头兄长告状。

只有等到了晚上,姊妹两人窝在一个被窝里, 看到她身上那些淤青, 她逼问之下,小姑娘才会哭哭啼啼,原原本本说出来。

那么胆小的姑娘,她怎会就让她一个人留宫里了?

姜宓不敢再去想, 姜姝嬅她该有多害怕哪,分明连见着鸡鸭都怕的小姑娘, 今个居然做出那样的事。

跑的太快,心口太疼,姜宓几欲晕厥过去。

“宓宓!”商殷从后赶上来。

他长臂一捞,将人困进怀里:“现在不要去。”

姜宓跳脚, 死死抓着他臂膀,几乎崩溃:“不行!我要快点,二妹妹一定很害怕, 我要快点去找她!”

商殷眸色深沉,耐着性子道:“皇帝驾崩,宫里大乱,再留宫里会惹嫌弃……”

“让开!”她眼神冷厉地看着他。

那眼神,陌生又怨怼,像是看碍事的陌生人,又像是盯仇人。

商殷皱眉,沉默几息:“你回去,我去未央殿。”

回应他的,是姜宓低下头,狠狠咬在他手臂上。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隔着袖子,舌尖都品尝到了铁锈血腥味。

商殷闷哼一声,手起刀落,直接砍在姜宓后颈。

“你……”姜宓后颈一疼,所有的意识就陷入了黑暗。

商殷眉头紧锁,将人交给瑟虹:“带回去,若是醒了,就跟她说,我会把姜姝嬅完完整整带出宫。”

瑟虹点了点头,抱着姜宓飞快出宫。

商殷看着瑟虹离开,尔后他折身,看了眼未央殿的方面,理了理袖子往那边去。

****

姜宓做梦了。

她梦见幼时那会,爹娘刚去,她被接到姜家大房,拘谨怯懦,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多看任何人一眼。

因为年纪太小,明白往后没爹娘可以护持,所以她小心翼翼,藏着真性子,努力乖巧得让每个人都喜欢她。

然后,是姜姝嬅。

小姑娘比她小一两岁,跌跌撞撞扑到她面前,拉着她袖子,奶声奶气地喊:“姊姊。”

即便是在梦里,姜宓心口也疼的厉害。

梦里的姜姝嬅一个转身就成了大姑娘,她巧笑嫣然地挽着她手臂,头靠她肩上,亲亲密密地喊:“姊姊呀……”

再然后,姜宓听到她在说:“姊姊,要快活。”

她悲伤的不能遏制,说是天塌下来都不为过,世间沉沦,从此再见不着半点暖光。

瑟虹就看到,姜宓哭的停不下来,她陷入梦魇之中,怎么都无法清醒,湿咸的眼泪水顷刻就浸润整个枕面。

瑟虹皱眉,轻轻推了推:“大夫人?大夫人醒醒。”

姜宓毫无所觉,在梦里,她死死抓着姜姝嬅手,不让她走,并喊着:“二妹妹,不要走不要走,姊姊带你去波斯,姊姊保护你,你哪都不要去好不好?”

姜姝嬅笑了下,身形摇晃,宛如五彩的泡沫,在姜宓眼前缓缓消失。

“二妹妹!”姜宓难过的撕心裂肺。

“二妹妹!”她四处大喊,猛地一个起身就坐将起来。

瑟虹心头一紧:“大夫人可有哪里不适?”

姜宓眼角还浸着水光,她愣愣转头,眼神毫无焦距。

“大夫人,商殷大人说了,他会全须全尾的把姜二姑娘带回来,你莫要伤心了。”瑟虹给她擦脸上的泪。

一个“姜二姑娘”戳中姜宓神经,她一把抓住瑟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二妹妹,我二妹妹呢?”她急切的问。

瑟虹不忍:“姜二姑娘去了。”

姜宓木愣愣的,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怎么会?我们说好要一起出宫的,二妹妹不会跟我食言的,她不会……”

所有的记忆翻滚席卷上来,止不住的泪水流下来。

姜宓整个人都在颤抖:“傻子!全天下最蠢的傻子……”

瑟虹拍了拍她后背,从袖子里摸出文书和那份空白的圣旨。

“大夫人,这是姜二姑娘留给你的,婢子亲眼见她进的南书房,弑君之前她还跟婢子比了个手势。”瑟虹低声道。

姜宓眼泪婆娑地打开文书和圣旨,俩东西都是加盖了皇印,但还空白着。

几乎是瞬间,姜宓就懂了姜姝嬅的心思。

那文书,分明是给她出关去波斯用的,至于圣旨,则是担心商殷不放她走,留给她许自由的东西。

姜宓死死抱着这两样东西,哭的泣不成声。

她的妹妹啊,竟是在弑君之前,就为她考虑到了所有的后路。

瑟虹也是心明如镜,她边安抚姜宓,边又摸出一张半烧毁的废奏请来。

“大夫人,这份作废的奏请上,有皇帝和商殷大人的笔迹,婢子晓得您擅模仿笔迹,您先收着,留待他日用。”瑟虹道。

姜宓仿佛没有听见,任凭瑟虹将那东西塞进她袖袋里。

不知过了多久,姜宓哭的累了,昏昏沉沉之时,蓦地听外头在喊——

“大人回府了!”

她一个激灵睁眼,跳下床榻,拔腿就往外跑。

五楼高的止戈阁,姜宓几乎半个身子都扑在了凭栏外头。

凤凰林木曲径处,身穿玄色锦衣的商殷由远及近地走出来。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怀里还抱着个人。

姜宓心往下沉,她提起裙摆蹬蹬下楼,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奔下楼。

当距离商殷只有两丈远的时候,姜宓反而走不动了。

双腿沉重如灌铅,浑身僵硬。

她盯着商殷怀里的人,看着看着眼泪又浮了上来。

商殷一步一步靠近,他的每一步都走的很稳。

“我试过,救不了。”良久,商殷低声开口。

姜宓情绪蓦地崩塌,她一把从商殷怀里抢过姜姝嬅,想要抱起她。

奈何,逝去之人尸身反而更为沉重僵硬,她用尽了力气,也没法像商殷那样,将人抱得住。

她哭着,顺势跌坐到地上,搂着姜姝嬅,哭的像那年她失去双亲,无以伦比的绝望。

有风而起,摇曳过凤凰林,枝叶间发出簌簌的声响。

商殷上前,抬手覆在姜宓发髻,将她头按进怀里。

他说不出好听的劝慰,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只得沉声道:“莫要难过,往后,有我……”

我能陪你一辈子。

姜姝嬅的后事,不能大办,毕竟在此之前,还有驾崩的皇帝在那摆着。

姜宓将人送回姜家,姜家上下大恸,但谁都没惊动,悄无声息地扎了灵堂,然后下葬。

朝堂上,因着有商殷在操持,暂且没有出乱子。

就是姜姝嬅弑君之事,也被商殷按了下去,一应只说是刺客所为,淑嫔救驾有功,奈何命薄,同皇帝一并去了。

中宫皇后有所不甘,千方百计想要查清真相,但都被商殷轻飘飘回击过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几日不到,满朝文武都要求另立新君。

但已逝先帝还不曾及冠,更没留下半个龙子龙女,大夏皇族嫡系血脉竟是在这里断了传承。

众人正愁眉不展之际,商殷提了个人选。

他道:“惠帝曾有一嫡长子,先立太子,后罢黜,二立顺帝,顺帝在位二十年,暴毙驾崩,后才有幼年先帝临危继位。”

众人恍然,顺帝的血脉如今断了,可从前惠帝还有个废除的前太子在,算算年纪,前太子若是有子,今年恰二十有二。

事到如今,商殷此时在推出前太子之子,一应就都顺理成章了。

他在金龙殿上,面无表情地宣告:“诸君应当都听说过这位的名头,北征猛将邰子功,便是废太子的嫡长子,当年顺帝承袭帝位,废太子避居隐世,已与多年前故去,膝下只余一子。”

他这一番的说辞,即便有心人略一深想,此时也不好再计较,本身皇家子嗣历来单薄,能找出来个人坐上那位置,已是不易。

是以,在商殷的安排下,金吾卫连忙往京畿大营请人。

便是如端王,即便有所不服气,也不敢在这关头和商殷对着来。

他虽顶着亲王名头,但确实蒙荫来的,血脉已经偏了好几代了。

但谁都没想到,金吾卫跑了一趟京畿大营,只带回来一封书信。

邰子功竟是带着人马私自离营,重新北上征战去了。

用他的话来说:“辅政大臣商爱卿,文韬武略,乃大夏栋梁之才,朕决议收服北疆,朝堂之事,着商爱卿继续辅政。”

邰子功只差没直接说,朕仗还没打够,不当皇帝!

文武百官:“……”

各个都想吐口唾沫,再骂句娘。

另立的新帝厌朝堂,好南征北战的事,不过一夜功夫就传遍了京城。

姜宓晓得邰子功是新帝之时,她正面无表情的收拾行囊。

瑟虹摸不准她是怎么想的,便说:“大夫人,您可还记得宫苔枝?就是从前商殷大人养在府里的那个女人?”

姜宓整理衣裙的指尖一顿,没说话。

瑟虹道:“宫苔枝,邰子功,大夫人没觉得这名字正着念反着念,都是一样的。”

姜宓纤长的指尖一挑,打了个活结。

“其实,大夫人,宫苔枝就是邰子功,就是宫太子的意思,他身份太特殊,所以商殷大人待他才不太一样。”瑟虹小心翼翼观察姜宓神色。

奈何,姜宓即便听到这事,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所有的活力,仿佛都随着姜姝嬅的离去而消泯。

瑟虹还想说什么,姜宓睫羽轻颤:“瑟虹,你去一趟商府,跟他说,明日暖池别庄,我有话要说。”

说完这话,她黑浚浚的眼瞳望着瑟虹:“你今晚不用回来,我想一个人静静,明日别庄再见。”

瑟虹心头一喜:“大夫人,您终于想通了么?”

姜宓垂下眼睑,意味不明地应了声:“嗯,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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