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活人眼睁睁地在自己的面前脑浆迸裂而死,那埋在内心的恐怖肯定不是吹口气就能散去的。尽管第二次过了警察这一关,那毕竟是在一种极其特殊的情况下的应激行为。冯燕生捱回家,瘫在床上,眼前晃动着那张京剧脸谱死的人脸,顿时又是一阵无可名状的颤抖。事情来得太快了,他无法回忆出更多细节,能记得的是那声闷响,再就是一张顷刻间溅满鲜血的脸……

他知道,故事在杜晓山摔碎头盖骨的一刹那,基本上等于画了句号,自己身上背负的危险差不多等于卸掉了。警察没拿到自己什么过硬的东西。而凶手以及他的背后指使者并没有把自己作为真正的危险看待,否则……它们完全可以下手把自己杀了。

冯燕生基本上理清楚了以上这组利害关系。

至于更重要的那个问题——自己的好朋友王鲁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依然处在“不好说”的状态。所不同的是,现在的“不好说”和7月7日夜晚那个“不好说”,绝对有了一些变化。当时自己是急于要见到他,弄清某个事实的,现在却不一样了。他不想问他什么,他需要的是静下心来想一想——王鲁宁,以及和自己过往的点点滴滴……

那天晚上,楼上一家的花盆从天而降,把他开着的一扇窗户砸了个七零八落,这使冯燕生再也不敢睡了。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花脸”满天。接下来生了场病,高烧,1周后方才下地。这期间公安局那个刘晓天来过一次,见他烧成这样子,没说什么就走了。当他终于能踩棉花般地去市场采购时,竟有几分隔世之感。

“燕生!”抱着食品袋的冯燕生听见有人在叫他,不回头就听出是李东娜。但他还是回过头去,李东娜的车子已开到眼前。

“燕生,上车我送你回去。你怎么了?跟出土文物似的。”

冯燕生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东西拱了一下,把一句话拱到嗓子眼儿那儿差点儿挤出来。

“干嘛这么看着我,上车呀!”李东娜弄开了车门。

冯燕生只好把东西搁进去,弯腰进了车子。他估计李东娜会提出到什么地方轻松轻松,结果李东娜并没有那样,而是直接把他送到楼下。她要帮他把东西拿上楼,冯燕生说:“我行,不用了李姐。”

李东娜靠在车门上看着他,眼神有些神秘:“知道么燕生,那个什么小山死了。据说是盛达集团一个管建材的。”

冯燕生估计自己脸上是平静的,心里却如同拍过一个骇浪。

李东娜那对美丽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就仿佛在把一件不太相干的事情随口告诉他:“燕生,事情正在调查,鲁宁也正在配合警方找人谈话,有人猜测,这个人和舒可风之间可能有什么暗中交易。”

“噢。”冯燕生认真地点点头,“那我呢?”

“你怎么啦?”李东娜浅浅一笑,“我明白了,你还在想雀翎湖夜里那件事吧?别这样燕生,听姐一句话,把那件事忘掉。懂吗?事儿是杜晓山干的——这人姓杜。”

李东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声拜拜,很优雅地钻进车子,吱的一声开走了。冯燕生看着汽车远去,半天才收回神儿来。

回到乱得跟废品收购站似的破家,咂摸着李东娜的话,东西各归其位,到底没琢磨明白李东娜的意思。最直接的感觉是,李东娜似乎是让他放心,事情已经过去了。进一步的感觉是,李东娜让他忘掉把人抛进湖里淹死那件事,好自为之。可是再往深处想,李东娜中心要表达的意思却不那么直接,感觉挺暧昧的。仿佛仅仅在把一件“和你冯燕生有关的事告诉你冯燕生,希望你冯燕生心里有底”——闹到最后,没他们什么事儿。是呀,她说得清清楚楚,王鲁宁正在配合警方破案,就是这样。确实没他们什么事儿!相形之下,你冯燕生是个什么呢,一条扔在沙滩上的倒霉的鱼。

冯燕生很明白,再怎么想也是白想,杜晓山一死什么都白说了。那又何必折磨自己呢,也许李东娜说的对,最好的办法就是忘掉一切。什么人说过,时间可以冲淡所有的伤痛。于是,他像大扫除似地把所有的“破烂儿”统统赶出了脑海。应该想想下一步了——回雀翎湖吗?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可以,不去反倒让人觉得自己心虚。可真回到那湖边,一些毕生难忘的情景马上就会出现。最后他放弃了回去的念头,至少暂时不要回去。索性在家干吧,那幅“半个月亮”应该抓紧弄完。

这天晚上,他约了师专美术系的几个学生,到家来热闹了一番,喝了不少酒,谈了些艺术,心境感觉松快多了。送走学生,哈欠连天想躺下去,却又浑身燥热,无法入睡,这样的感觉似乎很久都没有了。歪在沙发里梳理着创作思路,门突然被谁重重地给了一脚,紧接着又是一脚。他嗷地一声冲过去把门打开,以为会闯进几个警察,却发现门口的光亮中站着的竟是杨亚尼。

“干嘛你,毁我呀你!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不值得你毁了!”

杨亚尼用力推开他进了屋,然后凶巴巴地转身叉腰:“关上门,我是来找你算帐的,你要不想让邻居听见就把门关上!”

冯燕生心情一下子毁了,莫名其妙有些紧张。他看着杨亚尼很放浪的斜靠在沙发上,屈腿翘臀,鲜红的嘴唇在灯下很性感地抿着。

杨亚尼看着他,翻动着眼皮:“冯燕生,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你是孩子他爸爸,你得想办法。”

冯燕生懵了,随即大悟:“你他妈胡说八道,我和你根本没有……”

话音还在飘,杨亚尼就疯了似地大笑起来,从沙发滚到地上,依然笑:“哎哟冯燕生,你太幼稚、太可爱啦!看你吓的,我逗你玩儿呢。冯燕生哟,你真是个大老实人。快,拉我起来!”

冯燕生理都不理,回卧室仰面倒在床上平摊着,他觉得自己现在真的太脆弱了,经不起任何事儿。杨亚尼跟了进来,一个鱼跃往他身上扑。冯燕生躲开了,重返客厅。

杨亚尼在卧室骂:“你他妈的冯燕生,我真的那么着你腻味吗?”

冯燕生烦透了:“别说你,我连我自己都腻味。求你了,我想安静安静!”

杨亚尼凑过来,坐在地板上帮冯燕生理着画稿,又捡起一管水彩颜料点得满脸蓝点儿,她说:“燕生,你知道吗?我听说盛达集团的一个人被害死在西边那个破工地上,摔得血肉横飞。”

冯燕生的脑子里映出那人血肉横飞的死相,望着地板说:“只要你还活着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好好活着吧杨亚尼,少招事儿!”

“嗨哟,教导起人来啦!”杨亚尼捶了冯燕生一拳,“谁招事儿啦。我也就是招招男人打打群架而已,还不至于闹死人。那些搞项目的就不一样了,抹一手指头就是个大数目。”

“搞项目?你是说……搞建筑项目?”

“对呀!我有一熟人,为包一个楼的水电,差点儿被人害了。那一小块活儿就是几百万的收入,你以为是开玩笑呢!”

冯燕生不言语了,他不懂建筑,更不会算,但是王鲁宁懂,他是老总呀!那个工程师(评估师)死了,那个管器材的死了……冯燕生想。

“冯燕生,我忘问了,那天警察找你干嘛?你犯事儿啦?”

“噢,他们找我了解些情况,没什么大事情。”

“我还以为他们来抓我呢。嗨,我今天晚上还住这儿啊!”杨亚尼起身往冰箱去,拿了个梨出来,“有刀子吗?”

“你凑合啃吧。”冯燕生道,“我警告你,吃可以,吃完马上走人!我决不留宿了。趁现在天还不晚,早走!”

杨亚尼小口小口地吃梨,看着他:“你说你冯燕生,我觉得你特与众不同喂,你不好色。你是不是生理上有缺陷?”

“我没缺陷,我好着哪!但我不是胡乱来的人。别误会,我没有贬低谁的意思。我说的是我自己。”

“难道……难道你有女朋友啦!”杨亚尼仿佛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哇,她是谁呀,漂亮吗?”

“别胡扯了,我没有!”他不由地想起了一张漂亮的脸。

门外有动静,随即有胆怯的敲门声传来。冯燕生想不出谁会来,莫非又是警察。他现在一想到警察头就发胀。

门开处,暗影中站着个女孩子。四目对视那一刻,她笑了。

他却傻了。

冯燕生忘不掉杨亚尼离去又探进脑袋时的那个诡秘的模样:“冯燕生,原来如此呀你——嫉妒死我了,你这个大公猫!”

是的,冯燕生太理解杨亚尼那句话的意思了。嫉妒只在同类比较时才有意义,从杨亚尼的眼睛里,他看到了门口这个女孩子的价值所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子绝对和杨亚尼不一样,属于那种能把他的生命点亮的人。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能能像某支歌里唱的那样,等上一千年,那么,这个普普通通的晚上,他知道自己等到了。米黄色的短袖衫,牛仔裤,长发如瀑……就是她。

“你,你怎么找来啦?”他惊喜得有些变调。

那女孩子瞟着他左颊上的那道疤,调皮地笑笑:“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冯燕生手足无措,“噢,进来坐。屋里太乱了。”

“我不怕乱。”女孩子很大方地晃了进来。

冯燕生忙赶让开身子:“不晚不晚,晚也可以。”

舒乔满屋子乱看:“刚才那女孩儿是谁呀?”

冯燕生轻轻关上门,顺手从冰箱里把一兜子梨全拎了出来:“她呀,鸡——鸡你懂吗?”

舒乔细眯眯的眼睛望着冯燕生的脸。她很惊讶,一个男人竟会如此坦诚地对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子(她确信冯燕生喜欢自己)说刚刚从她房间走掉的女孩子是“鸡”,有些粗,但是她挺喜欢这个回答。

“她来纠缠你,还是……”

“都不是,她偶尔在我这儿留宿,今天又不想走了,我正往外轰她呢。我这几天心情不好。”

舒乔不想说后边这句话,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觉得不说出来难受:“假如心情好呢?”

冯燕生把梨放回冰箱,因为他突然想起了老百姓的一种说法——梨(离)。他拿出几筒雪碧,递了一筒给舒乔:“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你说我跟杨亚尼……不不,你错了。你既不懂我,也不懂她们这种人。她们对那些认为是好人的人,从来不做非份之事。而我……”

“怎么不说了?”舒乔问。

“我突然发现我在做解释。见鬼,我根本用不着解释!”冯燕生快乐地笑了起来,是那种久违了的笑。

舒乔发现他的声音相当好,很有磁性那种:“你也不问问我,怎么就找到你这儿来了。”

冯燕生说:“我正想问呢,你怎么就找到我这儿来了?”

两个人的对话丝毫没有过渡的进入了那种自由状态,就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也许在他们心里都有过刹那的惊诧,但是它没有停留,风似地一吹而过。舒乔觉得这是父亲死后自己的心头真正的放晴。

她把一只信封从包里掏出来递给冯燕生:“看看吧,我们总要言归正传的。不能一晚上纠缠在那个女孩子身上,看看好了。”

冯燕生一抽出那些照片就笑了:“哈,你看我这张沧桑的脸,感觉上50岁都有了!”

“哦,难道没有吗?”虽说是调侃,心里却有几分目的性,她真的很想知道他有多“老”。

“哈,你装的吧,要不就是成心的!我刚刚29岁,还差好几个月呢!”冯燕生像甩扑克牌似地把那叠照片摔在茶几上,拉开一罐雪碧递给舒乔,“你在哪儿捡的?应该不止这些吧?”

舒乔把掉在地上的一张捡起来,吹了吹道:“这么说你已经发现胶卷丢了?”

“你算知道我的毛病了,丢三拉四。却没敢想失而复得。”

舒乔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缓解某种心情,而后说:“我是在雀翎湖岸边的一只小木船里捡到的。当时不留神扭开看了一眼,结果好多照片都跑了光,这几张属于还能看的……你怎么了?”

舒乔发现对方脸上的笑容倏地僵住了。

“噢,没事没事。要不要开风扇?”冯燕生忙作掩饰。

舒乔没太在意。她告诉冯燕生她是多么“偶然地”想起他是画院的,于是就打听着找来了。敲门之前还有些犹豫不决。

“幸亏你敲了门,不然就失之交臂了。”

冯燕生努力做出个微笑。他拢起照片,轻轻磕着,以平定内心的狂跳,他想起自己在那只湖边的小木船里换过胶卷,没想到这个女孩子也去了那船上,啊……这莫不是所说的天意吗……小木船!

“好了,物归原主,我该走了。”舒乔站起来,转着圈看着满屋子的东西。其实她很想多呆一会儿,这个大胡子充满臭脚丫子味儿的房间让她感到很有意思,外带画家身上所特有的神秘感。

冯燕生老鹰捉小

鸡似地张开两条长长的手臂:“还早还早,你急什么呀。没别的事儿就再坐会儿,我会送你的。”

舒乔于是便坐下了:“那行,做会儿……把饮料递给我,谢啦。”

“吹吹风扇吧,我没安空调。”

“干吗不按一个?”

冯燕生说:“我画画的时候常常光着大膀子,不留神会着凉。”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舒乔探过身说:“嗨,你算名画家么?”

“不算,我这样的画家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冯燕生摸摸捣捣地找出一本影集让舒乔看。那里面不是他的照片,全是他的作品,“这是我近两年的东西,不知道哪幅能够成为传世之作。”

舒乔翻看着,很外行的哇哇怪叫,因为一些赤身裸体的女人画得真是难看死了。冯燕生一幅一幅地挑着画的毛病,听上去好像那不是他的作品。后来他哟了一声,从地板上坐起来:“不行了,你下次再看吧,我得送你走了。”

舒乔这才发现一眨眼已经晚上11点多了。她起身看着冯燕生找鞋穿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冯燕生的那句话尤其使她高兴——下次。看来不是一面之缘了。夜的街道泛着那种很能引人联想的迷离感。二人一路走下去,说说停停,互有所感。这是宿命吗?也许是,人有些时候真的躲不过上天那只冥冥之手。

“我到了。”舒乔站住了,指指前边的楼。

冯燕生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想伸手去摸她那缎子似的长发。还好,他最终克制住了。舒乔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浅浅一笑:“喂,我特想知道……你剃掉这把胡子是什么样儿?”

“这可是我的宝贝,决不可以轻易剃掉!”冯燕生退后一步,“你走吧,我看你上楼。噢,对了,能给我打电话么——8481747。”

“我会的。”舒乔可爱地扬扬手,轻盈地跑去了。

刚刚跑到楼洞前,她猝然站住。不远处的停车棚那儿,方舟正在默默地在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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