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关老师”每逢晚上就喜欢带自己往酒吧跑这件事,周舒桐绝对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幸好这回他挑的酒吧还算得上安静,音乐舒缓,不是一听就心浮气躁的那种。

关宏宇坐在位子上,面前摆着几个格兰菲迪空瓶,周舒桐坐在他旁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吗,就只好纯发呆。

关宏宇低头看了一眼她面前已经见底的椰汁,又扫了眼饮料单,问:“帮你要个花生露?”

周舒桐忙说:“啊,我花生过敏,一吃就起疙瘩……我不用了。”

服务生离去,关宏宇饶有兴趣地看着周舒桐,大着舌头问:“是,是遗传么?”

周舒桐摇头:“我父母都还挺爱吃花生的,只有我这样……”

关宏宇根本没停听周舒桐说话,正在把瓶子里最后一点酒往杯子里倒,嘴里还一直断断续续地跟周舒桐念叨着:“真挺没劲的……我弟……那案子……”周舒桐叹了口气,看着关宏宇。

关宏宇落寞地道:“周巡以为我不知道呢……这孙子……”

周舒桐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附和着,同时从口袋里掏出房卡来摆弄,一副超想闪人的样子。

突然,关宏宇扭过头,醉眼蒙眬地盯着周舒桐,问:“但不管怎么说,你是相信我的,对么?舒桐?”

周舒桐被关宏宇有些暧昧的称谓搞得不知所措,但也算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自己能正面回答的问题,忙点头说:“当然啦,关老师。我……我肯定是最相信您的。”

关宏宇一笑:“工作时间以外,不用叫得那么生分。”

他伸出手,抚在周舒桐的膝盖上,暧昧的笑容持续扩大,周舒桐浑身僵硬,触电一般地颤了一下,又没话了。她战战兢兢地盯着关宏宇扶在自己膝盖上那只手,抿起嘴,拎着他的袖子,把他的手放在两人之间的座椅上,小心翼翼地道:“关老师,不过我一直有点想不明白的事儿。”

关宏宇把脸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看着周舒桐,口齿不清地答道:“你说,你说……”

周舒桐低声道:“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关老师有两副面孔……有时候我觉得关老师严肃认真,行事得体,既像个长辈,又像个老师,甚至有时候都像是个领导。但在另外一些时候,关老师……怎么说呢,更接近一个普通人。”

关宏宇心里惊讶于她的敏锐,脸上却只能佯醉,挂着笑意:“那你更喜欢哪个我?”

周舒桐被问得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

关宏宇却显然也没期待她回答,忽然站起身,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周舒桐。他的气息沉重,带着浓浓的酒气,靠近了她的耳廓,声音低沉,像呢喃:“只有你,才能看到另一个我……”

周舒桐彻底僵住了,她显得格外慌乱,轻轻挣开关宏宇的手,结结巴巴地道:“关老师,明天……队里,队里的增援就赶到了,我还得赶紧把这几天的行动报告写一下。我先回酒店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关宏宇假装试图拉了她一把,但扑了个空,半扶在桌子上,迷迷瞪瞪、含含糊糊地道:“行,那你回去赶紧写,我一会儿就回去陪你。”

周舒桐听到这句“陪你”,惊恐得汗毛都要掉了,一个字也来不及说,仓皇逃走。

吧手拿着一瓶酒来到桌旁,关宏宇眯着眼,注视着周舒桐的背影,几乎是瞬间恢复了清醒的状态,掏出钱给吧手结了帐,拎起那瓶没开封的酒,快步出了酒吧。在酒吧门口,他先是左右观望了一下,然后上了一辆在门口等活的出租车,上车之后,司机扭头问:“去哪儿?”

关宏宇道:“南山。”

司机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撒?”

关宏宇抽出几张百元钞票,递给司机。司机接过钱,没再说什么,发动车子开了出去。

后座上,关宏宇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对电话说:“老六,是我。对啊,嗨,别提了。你今儿晚上当勤么?那正好。我过去找你帮个小忙,还给你带了瓶酒……”

清晨,周舒桐和赵茜、高亚楠等丰台支队的增援赶到,正往案发现场走去。

周舒桐一边走,一边放下手机看了看说:“关老师的手机还是关机状态……”

高亚楠侧头看了看她,觉得她似乎脸色不大好看,关心地问:“怎么了?昨晚你俩怎么分开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周舒桐神色有些不自然,支支吾吾着:“呃……就昨晚上……酒吧……”

高亚楠没听完周舒桐的话,径直走开了,周舒桐抬头,这才发现,关宏宇就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正望着董乾轿车所在的山崖方向。高亚楠走到关宏宇身旁,关宏宇侧头看了她一眼。

高亚楠笑着对关宏宇低声说:“你昨晚又怎么摆布人家小姑娘了?瞧把人家吓得,魂都没了。”

关宏宇扭头看着高亚楠,皱眉,也压低了声音:“不是跟你说别过来么?”他一边说,一边轻轻伸出两根手指,划过高亚楠的腹部,两人都是背对着其他人,所以没人看得到。

周舒桐正往这边走,看到两人肩并肩的背影,微微一愣,她犹豫了一下,调整表情上前喊道:“关老师!”

关宏宇转向赵茜,问:“周巡他们什么时候到?”

赵茜道:“应该是今晚。”

这时,从现场的方向,孙超和另外几名刑警迎了上来。

关宏宇扫了一眼赵茜:“管辖问题解决了么?”

赵茜想了想,迎上去。关宏宇给双方简单做了一下介绍。赵茜赶紧道:“孙队,公安部已经做出了指定管辖的确认,确认函应该是这两天就能送过来,希望我们两市的刑侦干警能够通力合作,尽早破案。”孙超连连点头,并招呼长丰支队的人员前往现场。

等孙超走远了,关宏宇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赵茜:“公安部哪有那么快?”

赵茜一吐舌头:“大家总不能白来一趟吧。只能麻烦周队给我圆谎了。”

关宏宇叹了口气,又看了眼两眼通红的周舒桐,没说话。

高亚楠已经蹲在一具尸骸旁开始勘验了。

“这五名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大概分布在四年间,抛尸的位置由远及近,时间也相应递近。最里面那具已经完全呈白骨化,根据技术队对衣物腐化程度的鉴定来推测,应该是死于四年前。第二具虽然也呈白骨化,但从骨盆位置蛆虫生长周期以及骨质风化的情况推测,死亡时间相对更近一些,大概是三年前。第四具尸体的组织结构已经完全成液化态,看到尸骸周身遍布的那层绿色的东西了么?那是脂肪腐败后转化成为的尸蜡。最近的一具相对还算新鲜,虽然遭到野兽和昆虫侵噬的状况比较严重,但从指甲脱落的情况来看,死亡时间不超过三周。”

关宏宇点点头,指了指高亚楠面前这具尸骸问:“中间这个呢?”

高亚楠道:“这具尸体的软组织已经风干了,不过……”她说着,指了下尸体左侧颅骨的一处凹陷。

关宏宇了然:“这就是两年前被胡强敲死的那个?”

高亚楠又蹲下来,指了指尸体的颈部:“准确的表述要去掉那个‘死’字,被害人的舌骨断裂,更像是被勒死的。”

关宏宇微微皱眉:“胡强把他击倒之后,另有人杀了他?”

高亚楠点点头:“四年间,五个人,咱们得会同江州警方查一下这些年的人口失踪记录。”

周舒桐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凉气:“四年间的失踪记录……这下可有得查了。”

高亚楠伸手轻轻托了一下腹部,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关宏宇下意识地上前搀了高亚楠一把。

“所有的死者,从骨骼状况判断的话,全部都是男性,而且都是十六岁到二十岁的青少年。”

长丰刑侦支队门口,一排警车闪着警灯排成一列,车边,周巡和刘长永低声交谈。

刘长永显得有些焦躁:“周队,这种事态下,我还是觉得你最好别离开津港。”

周巡瞥了眼他,说:“关宏宇是通缉犯,江州那边也一样得破案。咱们是刑侦支队,不是关宏宇专案组。再说这边有你,应该能安排好。”

他说着,拍了拍刘长永的肩膀,刘长永被周巡忽如其来的信任和亲昵弄得有些不自在。

周巡顿了顿,又道:“之前那个安腾,也就是后来核实到真名叫安廷的,他的个人身份记录涉密,也不知道我们调取档案的申请能不能获批。不过我问了一下,这类情况大多是因为涉及军事法庭审判记录……你明白了么?”

刘长永一皱眉:“明白什么?”

周巡叹了口气,冲刘长永一摊手:“dirtycop和dirtysoldier,这股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恐怕就是这么一群有过军警专业背景,又不走正道的混蛋。”

刘长永想了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么说来……关宏宇当初不也是曾经在武警部队受训……”

周巡点点头:“也许他们有关联。”

这时警车开来,周巡冲刘长永点了点头,上了车。一队警车拉响了警报,呼啸离开。

江州这边,一切还算比较顺利。支队特意开辟了一间谈话室出来给长丰的人做办公地点,支队的人员在屋里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技术队的仪器堆在角落,关宏宇靠在桌旁,听周舒桐向他汇报情况。

“从江州职业技术学院走访的情况来看,董乾的口碑中规中矩。老师们觉得他有点孤僻,不大喜欢和别人交往,学生们反映的则基本都是什么只会照本宣科,布置的作业量有点多之类的,没什么价值。不过说到底,确实没有任何出格逾矩,甚至牵扯违法犯罪的情形。”

关宏宇一挑眉毛,扭头看了眼赵茜:“这……大家还真可以好好聊聊了,小赵,你从头再说一遍。”

赵茜手里拿着几页纸,走了过来:“从我们委托沈阳铁西支队走访的情况来看,董乾在友旺化工厂任职期间,曾有过不止一次猥亵、性侵男性青年职工的劣迹。不过这类事情一是比较尴尬,当事人也未必愿意闹大,再者,法律上的界定多少存在漏洞,所以最严重的一次不过是按违纪给了个处分。再后来,化工厂发生事故,董乾获得赔偿后,就离职迁居到这里了。”

周舒桐愣了愣:“那他是学聪明了?”

赵茜点点头:“兔子不吃窝边草嘛。”

周舒桐继续问道:“那董乾是不是因为那起事故逃离了沈阳?”

赵茜翻了翻手里的记录:“应该不是,事故后的调查进行得很详尽。发生泄漏后,在岗的职工都是按正规的紧急处置程序对厂房车间进行了封闭隔离。在岗职工没有任何人对事故负法律责任。”

关宏宇有些出神,思索着什么,念叨着:“没有法律责任,但创伤后应激障碍总是免不了的……那起事故董乾拿到的赔偿金有多少?”

赵茜低头看了眼手上的材料:“包括董乾在内,当时在岗的职工幸存下来的一共是六名,赔偿金是每人二十七万。”

关宏宇扭头望向周舒桐:“那他在东花园小区的房子……”

周舒桐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查过了,总价是四十二万六,房款是按揭付的,目前大概还差将近一半未付,月供一千八。”

关宏宇想了想:“那辆奔驰C180至少也得30万吧?”

周舒桐点点头:“也是贷款买的。月供是两千。”

关宏宇伸出食指:“等一下……他在学校的工资是多少?”

周舒桐一愣:“呃……这个,我问一下。”关宏宇点点头。

周舒桐去打电话,关宏宇笑着对赵茜说:“谎话不嫌多,你继续忽悠江州的同志们抓紧搜山,不管怎么说,找到这个董乾,肯定会让案件有突破性进展。”

正好周舒桐这时挂上电话,走回屋里,说道:“董乾在技校的工资再加上各类津贴、补贴,每个月是四千六。刨去三险一金以及其他七扣八扣的,能拿到手的大概也就是三千出头。”

关宏宇点点头:“然后他每个月要还三千八的贷款,有闲钱去古玩市场淘货,还能买得起拉菲。”

赵茜侧着头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总结道:“这么说来,这董乾活得还真挺超常理的。”

关宏宇想了想:“他除了工作之外,还有没有其他获得收入的途径?把他的家底儿给我掀出来,委托沈阳警方走访他的父母。咱们要搞清楚他整个家庭的资产情况。”

赵茜和周舒桐两人边听边记,不住点头。

这时,关宏宇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手机,拿着手机向屋外走去。

关宏峰和崔虎都在电脑前,崔虎对着话筒说:“方便吗?”

关宏宇道:“安全。”

崔虎冲关宏峰点点头,关宏峰凑到话筒前说:“周巡已经率押运车队去你那边了。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

会赶到。那时候你可能更难抽身……”

关宏宇笑道:“放心吧,我昨晚已经找机会去过南山军区了。”

关宏峰一愣。

关宏宇继续说道:“中间的环节就不细说了,和我接洽的是当年一个很可靠的战友。总之这个安腾,原名应该是安廷,曾在南山军区武警部队服役多年,后来弄丢了一些报废枪支,被送上了军事法庭。证据不足没定罪,但还是被开除了。他本来是山西大同人,父亲早年病逝,母亲患老年痴呆症,现在还在大同一家养老院。他被部队开除之后,行踪不明,据说是带了妹妹去北京发展。”

关宏峰敏锐地重复:“妹妹?”

关宏宇道:“嗯。在安廷服役期间,老太太大概是觉得孤单,领养过一个女孩,但在记录上查不到,好像也不姓安。”

关宏峰皱了皱眉,想了想,问:“安廷的母亲姓什么?”

关宏宇在那头似乎思索了会儿:“好像是……姓……哦,姓赵。”

关宏峰听到这里,脸色一变,与崔虎两人面面相觑。

法医实验室内,众人正在忙碌着,关宏宇推门进来,扫视了一圈,注意到角落里正在观察显微镜的高亚楠,径直走了过去,问:“死因确认了么?”

高亚楠抬起头,看了眼关宏宇。“除了三号被害人,是被勒颈致死,另外四名被害人当中,一号被害人在肋骨两侧留下了多处刀痕,初步推断是遭利器戳刺致死。二号被害人的刀痕在颈椎前方,也就是说很可能是被一刀捅穿了脖子。四号被害人和三号被害人很像,同样是被勒杀的。去除体表的尸蜡之后,甚至还能模糊观察出颈侧的勒痕。最后一名,也就是五号被害人,是被溺死的。从肺腔提取的水质样品……”她说到这里,抬头看对方,“哎呀,说不下去了,总觉得这么一本正经地和你讲案子,要笑场了。”

关宏宇也情不自禁要笑出声,他警觉地观察着周围,发现没人注意他俩,往高亚楠身旁凑了一下:“怎么?改邪归正之后的我,魅力指数大减?”

高亚楠眨眨眼:“关于死亡时间更确切的认定我还需要去现场,找一些与气温、湿度以及生物环境相关的检材。正好你来了,能不能带我再走一趟?”

关宏宇张嘴想说什么,但是看着高亚楠的表情,莞尔一笑:“拦也拦不住你,不过你可千万得注意身体。”

他说完伸出一只手,作势去搀她:“请吧!”

现场,警戒线围起来的范围很大,高亚楠和助手小徐两人正在走走停停地取材检样,周舒桐和关宏宇站在警戒线外的土坡上。

这个时候,周舒桐还不忘汇报她的新发现:“从董乾居住的东花园小区走访情况来看,物业保安和同楼居住的居民都曾看到董乾时不时地会带一些男性青少年回家。但从平日交谈里,大家知晓董乾是老师,都以为他是带学生回家补课。谁曾想他居然……”

关宏宇点点头:“虽然就目前发现的连环杀人案来看,董乾有很大的作案嫌疑,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已经掌握了切实的证据。我们现在只知道在同一个抛尸地点发现了五具尸体。五名被害人都是十六到二十岁的男性青少年。虽然死因和死亡时间各不相同,但却符合同一名凶手连续作案的特征。”

周舒桐好奇地问:“既然冷却期和被害方式都不相同,关老师为什么这么确定呢?”

关宏宇道:“连环杀手不等于疯子。很多时候的谋杀行为只是他实施某种犯罪的一种延伸结果。无论嫌疑人是不是董乾,他都不见得会杀掉每一名被害人,遭到杀害很可能只是个别特殊情况,就拿我们目前发现的五具尸体来看,第一名被害人很可能是遭利器反复戳刺致死的。”

周舒桐恍然大悟:“哦,就是说第一名被害人很可能是在反抗过程中与凶手发生暴力冲突,在冲突中被杀的!”

关宏宇点点头:“那么你再看第二名被害人,虽然同样遭利器戳刺,手法上就干净利落了许多。”

周舒桐想了想,表示同意:“颈部一刀致命,凶手的犯罪手法有了进步。”

关宏宇笑了:“但是使用凶器制造开放性伤口无疑会导致大面积的出血状况,现场清理起来也会很麻烦。”

周舒桐:“所以,至此之后,凶手开始改用勒杀或其他不见血的方式!而最后一名被害人……”

关宏宇:“是被溺死的。凶手的谋杀手段越来越成熟,通过诱骗等方式,在浴室一类的环境里杀害被害人,将被害人的反抗程度降至最低。”

周舒桐听到这里,不住地点头,望着关宏宇的目光充满崇拜,但过了一会儿,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关老师,那昨晚……您……”

她欲言又止,关宏宇自然知道她心里在疑惑什么,暗自好笑,微笑了一下:“怎么?昨天我喝多了,你什么时候走的?我后来晕晕乎乎在街上晃了半宿,醒了之后又觉得案子的事儿很揪心,就来了这里。”

周舒桐听完,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表情微妙:“那……您肯定是不记得昨晚都说过什么了吧?”她低头等了会儿,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回应,她抬起头,发现关宏宇正定定看着之前几次在山坡上都一直注视的半山腰方向。

周舒桐看着关宏宇,小声继续说:“关老师,其实昨晚,我也想告诉您……”

关宏宇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自言自语地道:“出太阳了。”

周舒桐一愣,迅速收起失落的表情,变回好学生、乖宝宝模样:“嗯?”

关宏宇指着半山腰的一片树丛:“你看见那片树丛了么?”

周舒桐顺着关宏宇手指的方向望去:“呃……看到了啊。”

关宏宇皱着眉头:“你觉得什么树会长成那个形状?”

这时,一阵风吹过山谷,整个山谷的树林都在微微摇曳。

几分钟后,在一棵高大的树下,关宏宇、周舒桐和数名江州刑警都抬头仰望着树干。

树干上,吊着一根绳索,绳索的下面,悬空吊着一具尸体。半晌的安静之后,周舒桐打破了沉默:“关老师,这……是董乾。”

关宏宇盯着尸体,微微点头。

周舒桐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居然自杀了……”

在董乾尸体的下方,垒着几块明显是被蹬开的石头。树木周围的地面上,布满了碎石和杂草,并没有其他物品遗落。他抬着头,从尸体脖子上的绳结,一直看到下面的石头,微微叹了口气。

“我还是在想,那瓶六一年的拉菲呢?”

高亚楠站在树下,正在指挥刑警和助手小徐将尸体从绳索上放下来,赵茜等人在拍照,关宏宇则站在一旁,手垂在身侧,拿着手机,发出一条空白短信。周舒桐走了过来,低声问他:“周队说他们大概再有一两个小时就赶到了……咱们这边是不是也快结案了呀?”

关宏宇抬起头——那边支着灯,高亚楠正勘察被放下的尸体,他注视着这副情景,微微点了点头:“如果他是自杀的话。”

结果很快出来,高亚楠的结论是:“应该是自杀。至少从初步情况来看,没有发现与自杀相悖的证据。他是用拖车绳上吊的,绳索与勒痕吻合,而且在勒痕周围没有找到二次创伤。就是说,董乾窒息死亡是一次性勒颈的结果。而且伤口中的纤维看上去与他上吊用的绳索材质差不多——这部分还得让技术队去进一步确认。不过最关键的是,从他脖颈勒痕伤口处前后左右多处瘀伤和外表皮擦伤的情形判断,完全符合上吊死亡的特征。舌骨断裂、颈椎脱臼、下颌骨单侧脱臼,即使都是被勒死,也只有上吊才会造成这类创伤。另外,四肢肌肉扭曲的状态也符合上吊后身体悬空挣扎的情形。”

关宏宇点头:“知道死亡时间么?”

高亚楠道:“应该是在四十八小时内。尸僵已经消失,他现在全身上下都很柔软,和肝温显示出的死亡时间也吻合。”

关宏宇皱起眉头:“这么说,基本上可以确认他是自杀的咯?”

高亚楠沉吟了一下:“叫你这么一说……好吧,可能是我前面的描述不准确,应该说我基本可以确认他是上吊死亡的,至于有没有人拿枪指着他让他垒好石头,系上绳索,打上结,把绳圈套到脖子上然后再一脚蹬开支撑物,就不是我能告诉你们的了。”

关宏宇若有所思地听着她半开玩笑的话,此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一边接通电话,一边走到一旁。

周舒桐看了眼关宏宇,正犹豫要不要跟过去,就被高亚楠叫住了:“小周,你过来帮我扶一下灯……”

关宏峰在电脑的话筒前,对着话筒说:“能确定是上吊死亡么?”

关宏宇道:“对,不过亚楠也说了,仅凭上吊死亡的认定,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关宏峰想了想:“但即便是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要让一个人乖乖地完成上吊自杀的一系列步骤,总难免会有差错,现场的吻合度也不会那么高。”

关宏宇似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

关宏峰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不对,追问道:“怎么了?”

关宏宇那边似乎在抓耳挠腮:“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怪。”

关宏峰笑道:“说来听听。有时候所谓直觉并不是没有任何现象甚至证据依托的。你也许还没能完全掌握对线索、证据的归类和整理,但结论不一定就是错的。”

关宏宇受到了鼓舞,也振奋起来:“董乾失踪之后,我们循着正规搜索途径找到他的车,从车里发现的望远镜定焦的位置恰好让我们搜索到了一地尸骸。而从抛尸现场再向回望,又很容易发现董乾上吊的地方。我是觉得这一切都太顺利了,甚至太完美了。”

关宏峰想了想:“你们拿那个望远镜的时候,有戴手套么?”

关宏宇的声音有些不满:“当然戴了!”

关宏峰紧接着问道:“镜筒是什么材质的?金属?复合塑料?橡胶?表面有没有喷涂?”

关宏宇被问得明显愣住,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关宏峰笑了笑:“不妨去核实一下,看看那个望远镜的镜筒上能不能找到指纹。如果是常规材质的话,很可能会留下指纹。”

关宏宇:“你是觉得在那上面会发现其他人的指纹?”

“不。”关宏峰摇了摇头,“重点是,那上面到底有没有指纹。”

挂断电话后,关宏峰回过头,见崔虎正在往一个超大的旅行包里收拾东西。他哭笑不得:“什么叫轻车简行懂不懂?你这去度假呢?”

崔虎挠了挠头:“你不跟他说,说你要过去的事儿么?”

关宏峰摇摇头:“宏宇特意把周巡引开,就是为了缓解津港这边的压力。他要知道我过去,一定不同意,又何必搞那么麻烦?”

崔虎把一双登山鞋塞进包里:“想,想听我的意见么?”

关宏峰瞟了他一眼,嫌弃地道:“你肯定也不赞成,所以我不想听。”

崔虎叹了口气,又把目光放回旅行袋上,嘴里念叨着:“轻装就轻装……”

他一边说着,一边依依不舍地从超大旅行包里依次拿出一个PS3游戏机、iPad、压缩饼干、充了水的卡通凉垫,最后甚至从包里拽出了一顶便携帐篷。

关宏峰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

第二天下午,长丰的押运车队到了,周巡神色复杂,下了车,上前一拍关宏宇肩膀:“辛苦了老关!亏得是你跟着小周过来,短短两天,案子就进展到这一步。”

关宏宇点点头,似笑非笑:“没什么,不过如果队里能安排出经费再多开一间房,我俩都能睡得更踏实些,对吧小周?”周舒桐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转过脸。

周巡挠着后脑勺,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呃……这个……当然!怎么只开一间房?小周你这孩子,我跟你说的意思是给关队单独开一间房……”

关宏宇没有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直接往楼上走去,边走边问道:“胡强呢?”

小汪拉开车门,从里面把戴着手铐的胡强拽了出来,往事发地点带。小区里仍旧很安静,一干刑警把胡强带上楼,径直领到客厅,小汪问:“你顺着排水管从阳台窗户爬进来之后,就没注意过卧室有没有人?”

胡强四下张望着,露出努力回想的表情:“呃……没有,干我们这行的,爬进屋之后,先得到门口把门反锁,防止屋主忽然回来。”

小汪看了看周巡和关宏宇,两人都点点头,于是他又厉声问:“然后呢?”

胡强朝门的方向指了指:“我反锁了门,刚回过身,就看见一个小伙子从卧室方向走过来了……”

关宏宇打断他,问道:“他穿的什么鞋?”

胡强一愣,关宏宇继续问道:“拖鞋,还是其他的…

…皮鞋?旅游鞋?”

胡强:“拖,拖鞋,后来打起来的时候他因为穿拖鞋滑倒了,我对这个是有印象的。”

小汪在一旁推了下他的胳膊:“接着说。”

胡强指了一下酒架:“我从这上面拿了个酒瓶子,使劲对他的头打了几下……那个血流的……我当时就吓蒙了,什么都没敢再拿,就直接开门跑了。”

关宏宇问:“那个酒瓶碎了没?”胡强低头想了想,点了点头。

关宏宇继续问:“在哪儿打碎的?”

胡强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最后站定在一个位置,抬起双手,一边回忆一边说:“大概就是这里。我看他被打成那样,吓傻了,一松手,瓶子掉在地上就碎了。我记得里面的酒还溅到我身上了……”

关宏宇伸手从周巡兜里掏出烟,把烟盒往胡强指认的地方一扔,对胡强说:“被你打倒的那个人呢?”

胡强向前走了两步:“大概是这里。”

关宏宇看着他,忽然命令:“躺下。”胡强又是一愣。

关宏宇有些不大耐烦地补充:“他当时是什么姿势躺在这里的?头朝哪儿?脚朝哪儿?照样子躺在这儿。”胡强恍然,赶紧照做。

周巡和关宏宇两人都蹲了下来。

周巡敲了敲地砖,扭头看关宏宇:“你觉得这地砖换过么?”

关宏宇也低头观察地砖:“你看砖缝之间的颜色,都差不太多,应该是没有单独换过。”

周巡点点头,冲小汪打了个响指:“叫技术队带家伙过来。把所有地砖都给我撬了!”

当天下午,长丰支队的刑警和江州市局刑侦总队的刑警都在会议室内汇总情况,总队的李队长和副队长孙超以及周巡都坐在主位。

孙超正指挥手下刑警向与会者分发材料,一边道:“我们沿着江州职业技术学院的方向跟进调查,发现遇害时间最近的四号和五号被害人,都是从技校辍学的学生。两名被害人生前都或多或少受家庭影响,导致耽误学业,并且平日里结交了许多社会闲散人员。”

他说着,将材料翻到被害人资料的那一页,可以看见两份附有照片的被害人简介:“从东花园小区保存的监控里,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后一名被害人与董乾共同进入东花园小区的记录,时间与验尸后得知的死亡时间也基本是吻合的。此外,我们也在对近些年来这个范围特征的失踪人口报案进一步筛查,相信很快就能锁定所有被害人的身份信息。周队长,您这边……”

周巡朝赵茜点点头,赵茜站起来,拿着一堆物证袋,勘验结果,走到会议桌前。

周巡沉声道:“我们从胡强指认位置的地砖下面采集到了血迹样本以及红酒的残留。他在两年前九月十五号入室行窃,并且伤害屋内一名男青年的犯罪事实已经被证实了。再联系咱们两方法医对三号被害人勘验的情况来看,这名男青年和三号被害人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赵茜随着他的话,把血迹样本和红酒残留的勘验结果递给孙超和李队长翻阅。

周巡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但三号被害人是死于舌骨断裂,换句话说,他是被人勒死的。这并非胡强所为,应该是其他人、或者可以说很可能是董乾干的。”

会议室安静了下来,孙超也放下勘验结果,听周巡讲下去。周巡挥挥手,示意赵茜发言。

赵茜清了清嗓子,汇报道:“目前勾勒出的案件大致情况是,董乾作为一个在沈阳有过多次猥亵甚至性侵男性青少年记录的潜在犯罪分子,移居江州后,他曾多次诱骗辍学、无业或身处类似境遇的男性青少年到自己家中实施性侵害。而本案中出现的五名被害人,应该只是其中一部分,我们有理由相信,有更多的被害人并没有遭到杀害,只是没有报案。”

周巡点点头,挥手示意赵茜可以坐下,接过赵茜的话头,继续说道:“希望咱们江州方面能够多配合开展走访调查,找到一些活着的被害人,证实并且固定董乾的犯罪事实——另外,我们关队认为本案还存在一些特殊的疑点。”他说完,环视了一周,冲关宏宇摊了一下手。

关宏宇适时站了起来:“目前我是觉得有两个地方稍显蹊跷,第一是从董乾车内发现的那个单筒望远镜,在望远镜上并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周舒桐在一旁将装在物证袋里的望远镜递给他。

关宏宇举起望远镜,展示给众人看:“镜筒表面是由碳化的复合橡胶制成的,我们试了一下,跟指纹收集器差不多。虽然不能排除董乾在每次使用之后都将镜筒擦拭干净,但这未免也太古怪了些……再者就是,我和周警官第一次走访董乾的时候在他的酒架上陈列着数瓶拉菲红酒,而其中年份最早的一瓶,也是价格最昂贵的一瓶,与董乾一并失踪了。董乾的验尸结果表明,董乾胃里、食道、口腔里都没有任何红酒残留。在所有案发地点,也都没有发现这瓶红酒。这是一瓶价值不低于三十万元的红酒,凭空消失总有些说不通。”

现场立刻还有人提出了疑问:“关队提的这两处疑点有什么建议性的推测或侦查方向么?”

关宏宇一愣,他一旁的周舒桐皱着眉,担心地看着关宏宇,显然是也被问住了。

见状,高亚楠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像这种名贵的红酒,流通范围应该也是比较窄的吧?”

关宏宇在心里擦了把汗,顺势接着道:“对,应该可以寻找并监控一下这种高档红酒的流通渠道,看近期会不会有人出手六一年的拉菲。”

孙超斟酌着开口问道:“关队的意思是说,本案除了董乾之外,还有可能存在其他同案?”

关宏宇语气沉重地道:“我确实怀疑这起案件中除了董乾与被害人以外,还可能牵扯到其他人,但至于这个‘其他人’是不是董乾的同案,不好说。就像周队刚才说过的,既然本案中很可能存在更多活着的被害人,也就不能排除是某名被害人所为。”

孙超道:“您的意思是……董乾有可能被某个被害人出于报复目的杀害?”

关宏宇也答不出个所以然,与众人面面相觑,周巡想了想,瞄了眼赵茜:“技术队那边对董乾上吊现场的勘验有什么进展?”

赵茜摇摇头:“没有。从现场的勘查情况来看,完全符合上吊自杀的特征。我们特别还注意了一下董乾在脚下垒的石块数量,通过还原现场,我们确认石块堆垒的高度完全足够董乾把绳索先系在树干上,制造绞索。不过现场的地质情况不是很理想,对足迹的采样也很困难。总之,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能显示出除董乾外另有人在场的证据。”

总队的李队长跟周巡对视了一下,向前探了探身子:“那好,大家继续按这个方向查下去,尽快核实所有被害人的身份。也按关队的建议调查一下本市高档的红酒市场,争取早日完善所有的案件细节,圆满结案。”

关宏宇听到“结案”二字,皱了皱眉,默不作声地离席,走出了会议室。

周舒桐看了看李队长和周巡,又看了看关宏宇的背影,起身跟了出去,发现他又去了现场,就站在树下,呆呆地望着董乾上吊的那棵树。

周舒桐走到在他身旁,也依样学样地仰着头,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扭头看关宏宇:“关老师,您在看什么?”

关宏宇自言自语般地:“验尸结果和现场勘验全都符合上吊自杀?怎么符合?”

周舒桐也傻了:“高姐说……”

关宏宇看了一眼她:“所谓的符合,是我们通过所有的证据推测出来的对么?但我们仅从推测就可以认定他符合上吊自杀?我觉得不是。”

他忽然往回走,从车上抗下来一卷拖车绳,回到树下,又搬起几个石块,堆到一起,这些都做完之后,他站到了石堆上,抬头看董乾自杀的那跟树枝。

周舒桐递给他拖车绳的一头,他接过来,在树干上打了一个结,用力拽了拽,又向下量了量高度,朝树下的周舒桐点了点头。周舒桐掏出一把折刀,递给关宏宇。关宏宇打开折刀,将拖车绳从中间割断,然后……忽然把脑袋伸进套实的绞索里。

周舒桐在下面吓得脸色都白了,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关……关老师……咱们是不是应该再叫些人过来?这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关宏宇居高临下地冲她晃了晃两只手,说:“我用两只手撑住绞索,而且发得上力,看情形不对就挣出来了,不会有危险的。”

周舒桐依旧很是不安的样子:“可……万一关老师您、您没挣脱出来怎么办?”

关宏宇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歪着头想了会儿,说道:“上策是你赶紧过来抱住我的腿把我往上举,当然,这是在假设我的脖子没被勒断的情况下。中策是你先拨打电话呼救,再过来抱住我的腿,虽然这样我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多少能让你在坚持个把小时之后得到救援。”

周舒桐带着哭腔问:“那,那下策呢?”

关宏宇居然还冲她眨眨眼:“那就拿出电话给我拍段录像,然后再把咱们队的人都叫来,比对一下我拿生命换来的实验结果是不是跟董乾上吊自杀的情况完全一致喽。”

周舒桐完全被关宏宇“下策”的可能性骇住了,表情很是惊恐,她伸出手,正要说什么,她胆大包天的“关老师”已经一脚踹开了石堆,整个人悬在了绞索上。

周舒桐瞬间就崩溃了,大叫着上前抱住关宏宇的腿,使劲往上扛,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隔了十几秒钟,只听见上面传来关宏宇无奈的声音:“拜托,你一直抱着我的腿,怎么观察实验结果啊?”

周舒桐泪眼蒙眬地抬起头看着他,战战兢兢地松开了手,只见他两手伸在绞索里,尽管脑袋完全套了进去,但是脖颈几乎完全没有接触绞索,还能说话:“好了,现在我已经上吊了,按照高法医他们的说法,上吊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周舒桐抹了把眼泪,向后退了几步:“呃……应该……会因为窒息而挣扎吧?”

关宏宇“嗯”了一声,开始听话地在绳索里挣扎起来,周舒桐看得触目惊心,忍不住抽抽搭搭,但也感觉到一切都还在关宏宇的掌控之下,情绪倒也慢慢安定了下来。

关宏宇一边撑着绞索挣扎着,一边游刃有余地问:“高亚楠有没有说过会挣扎多久?”

周舒桐想了想:“大概是一两分钟,到三五分钟不等。”

关宏宇一边作势来回挣扎着,一边笑:“愣着?赶紧掐表啊!”

周舒桐忙掏出手机,慌乱地摁了几下。

几分钟后,关宏宇非常利落地双手撑住绞索,把脑袋从绞索里钻了出来,一撒手,轻盈地落在了地上。周舒桐随着他的落地长出了一口气,心力交悴般地靠在了树干上。

关宏宇看着脚下被自己踢翻的石堆,周舒桐凑过来,也看了看,说:“嗯……这个也和现场石堆散落的样子很接近。”

关宏宇点点头,转身三蹿两爬又上了树,周舒桐反应过来,眼眶顿时红了——今天她是不是来体验平地过山车来了。

她眼见关宏宇顺着树干爬了几步,来到绞索悬挂的位置,看着树干上的痕迹皱起了眉,然后拿出手机,摁了几下,对周舒桐喊了一句:“哎!”

她一愣,关宏宇一松手已经把手机扔给了她。周舒桐忙接住,拿起来一看,只见屏幕上显示的关宏宇刚拍下来的树干上绳索痕迹的图片。可以看到关宏宇刚刚实验用的那条绳索系的位置由于他身体来回挣扎扭动,造成了一片不规律的磨损痕迹。她有些不明所以,抬起头看关宏宇。

关宏宇在树上冲她喊:“再看下一张!”周舒桐滑了一下屏幕,看到下一张照片,树干上只有一条明显的磨损痕迹。

关宏宇在树上喊道:“这是吊死董乾那根绳子留下来的!”

周舒桐恍然大悟,睁大了眼睛,抬起头,看着关宏宇。

董乾的那辆奥迪A4L就停在停车场里,关宏宇一把扯开车门上的封条,打开车门,拉动仪表盘左下方的控制杆,将前车机器盖解锁。周舒桐在不远处一手拎着个电瓶,另外一手拎着个塑料袋,吃力地一路小跑着过来。关宏宇打开前车机器盖,扭头招呼着她:“快点儿。”

关宏宇拿起扳手,卸下了车里的电瓶,又把周舒桐手里拿着的电瓶安在车上,关上机器盖,嘴里念叨着:“现在4S店销售人员的专业培训水平实在也太差了,本来也就是一个电话能搞明白的事儿,害我还得买个电瓶,也不知道周巡给不给报销……”他一边说着,一边坐进了驾驶室。

周舒桐走到车旁,一脸不解地看着关宏宇。

关宏宇冲副驾一摆手:“上车!”周舒桐忙绕过车头,坐进了副驾的位置。

关宏宇拿了张CD,开始放音乐,还顺手递了瓶饮料给周舒桐,连眼睛都没睁开,懒洋洋地说:“把座椅调个舒服的姿

势,好好休息休息,这马不停蹄地忙活了好几天,也该咱们俩放松放松了,对吧?”

周舒桐呆呆地看着关宏宇,想了想,似乎想通了什么,也打开饮料喝了两口,放倒座椅,和关宏宇一样后仰着躺在副驾的座位上。

他随手拿的这张CD是梁静茹的《爱久见人心》,循环播放。两个人就在车里静静地半躺着,从日上三竿直到夕阳西下。车载音响屏幕上一直显示着循环播放。突然,屏幕灭了,歌声也停了下来,关宏宇双眼猛地睁开,一下子坐了起来,周舒桐显然是快要睡着了,她被关宏宇的突然动作吓了一跳,也忙坐直了身体,疑惑地“哎”了一声。

只见关宏宇盯着仪表盘微微点点头,似乎是自言自语道:“就是这个。”

周舒桐有些不解地看着关宏宇:“电瓶没电了么?”关宏宇微笑着看了眼周舒桐,一拧车钥匙,车子发动了,歌声又传了出来,周舒桐愣了。

关宏宇笑道:“是断电保护,近几年出产的中高端车型里,行车电脑都会设置电瓶的低电量断电保护。也就是说,在车子没有发动,但却接通车辆电源的情况下,一旦行车电脑监测到电瓶电量低于某个百分比,就会自动切断整车电路,以防止车主陷入电瓶电量耗尽,无法发动汽车的尴尬境地。”

周舒桐恍然大悟:“可咱们找到这辆车时……它的电瓶已经完全没有电了!这是……”

关宏宇点点头,接着说了下去:“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此刻,董乾的家中已经是一片狼藉,地砖全都被撬开了,现在屋子里又多了很多技术人员在拿着指纹刷到处收集指纹。

周巡双手叉在裤子口袋里走到关宏宇身边,低声道:“我查过安廷服役记录了,那支五四,的确是他当时负责押送的报废枪支里的其中一支。”

他说完,扭头又看着关宏宇:“说说这里的事吧,你们确定还有一个人?”

关宏宇冲周舒桐点点头,周舒桐道:“是这样,我和关老师昨天重新勘察了董乾上吊的现场以及董乾的车,经过实地测试,基本可以确认董乾无论是不是自杀,但我们看到的现场都是被某个人特别安置出来的。”周巡抱起胳膊,边听边思索着什么。

周舒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此外,那瓶消失的拉菲红酒、董乾入不敷出的经济状况、以及他车上莫名其妙就耗光电量的电瓶,也都可以从侧面佐证我们的推测。”

周巡如有所思:“那……这个人是董乾的同伙,还是他的仇家呢?”

周舒桐一愣,望向关宏宇求助,关宏宇沉着地微微摇头:“还不好说。但无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以及他在之前案件当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董乾都有可能是死在他手上的。”

周巡想了想,道:“这个董乾有多重?一百四五十斤?”

周舒桐点点头:“差不多吧,怎么啦?”

周巡道:“你们昨天实地勘测的时候……没想过他怎么能把一个一百多斤的人吊到树上去么?”关宏宇微微一怔,他还真没想过这个。

一旁的周舒桐插话道:“只要把他系在绳子上往上拉就可以了吧?”

周巡不屑地嗤笑一声。“一百多斤,直接拉上去?你试试?”他看了眼因为想当然而有些不好意思的周舒桐,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会有‘死沉死沉’这个词吗?别说一百多斤,你找个树干搭根绳子,拽个和你等重的东西试试?”他说完就看向关宏宇,关宏宇正低头看手机,并没有注意他探寻的目光。

周巡见状,只得自己叹了口气:“不过这都是技术上的小事儿,既然你们这么确定案子里还存在另一名凶手,就先沿这个方向好好排查一下吧!”

这时,一名江州市局刑侦总队的技术人员,从屋里走过来,叫了声:“周队长!”

周巡走上前,两人交谈起来。几乎是与此同时,身后的门开了,助理法医小徐探进头来叫了一声:“关队!”

关宏宇一扭头。小徐轻声道:“高主任在楼下车里说验尸有新发现,想跟您当面沟通一下。”关宏宇挑了挑眉,收起手机,跟着小徐走了出去。

等周巡走回来,发现只剩周舒桐一人,问道:“哎,老关呢?”

周舒桐小声答:“刚被高法医叫下去了——说是验尸有新进展。”

周巡看了眼门口的方向,压低声音对周舒桐说:“之前那两天你一直24小时没离开他么?”

周舒桐点头:“是,我跟关老师一直在一起。”

周巡又问:“晚上也一块儿睡的?”周舒桐脸一红,没回答。

周巡愣了一下,自知失言,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俩是睡在一间客房……哎,你明白的。”

周舒桐愣着纠结了片刻,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对。一直在同一间。”

周巡道:“他有没有过某种同外界不寻常的联系?”周舒桐有些出神地想了想,摇摇头。

周巡皱着眉,思索了片刻,叹了口气。周舒桐看着他的样子,小声问:“周队,您为什么一直不信任关老师呢?”

周巡被问得一愣。

周舒桐垂下了头,低声道:“自从我们来了之后,关老师完全是一心扑在案子上,尤其是在一开始,我……或许任何一个普通刑警都会忽略、甚至是放弃的情况下,关老师却一直坚持。如果没有关老师这种执着,我们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些……我不知道关老师是不是最优秀的刑警,但他确实是我见到过最敬业的。如果我们整个支队是为了破案同舟共济的话,能不能少一些牵制和猜忌?周队,是您把我从警校要到队里的,我很感激您,也很敬重您,但我只想学习如何好好做一名刑侦工作人员,而不是被您当做用来监视关老师的间谍或者牵制我父亲的棋子。”

周巡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说出这种话,一时间愣住了。

周舒桐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似乎也舒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周巡:“周队,我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周巡打量着她,似乎不太知道如何回答的样子。

这时,房门开了,已经与关宏宇穿戴一样的关宏峰走了进来,他很快注意到到周巡和周舒桐之间尴尬的气氛,有些疑惑地左瞧瞧右看看。

周舒桐朝周巡微微一点头,扭头往外走去。

周巡开口拦下她。“等一下。”他说着拿出了一张纸和一盒印台,“刚才江州总队的技术人员说,需要在搜集的指纹当中排查掉你俩的指纹,就是前几天你们第一次来走访的时候……”

周舒桐转过身,停下来,看了看关宏峰,关宏峰警觉地一眯眼,说:“我们的指纹……不是队里都有备案么?”

周巡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嗨,那不还得从津港调么?你俩既然人都在这儿,直接摁一个不就完了?”

周舒桐眨眨眼,没再说什么,上前留了指纹,关宏峰却站在一旁没有动。

周巡扭头看了眼他:“哎,老关,麻利儿的!”

关宏峰想了想,缓步走上前,在印台上按了一下,留下了指纹。随后,他接过周舒桐递来的纸巾,边擦着手往外走,边对周巡说:“完事儿就回江州总队的会议室碰头吧!我大概想明白这案子是怎么回事儿了。”

周巡目送着两人出了门之后,转身把留有他们指纹的纸张递给了身旁江州总队的技术人员。随后,他又向房间的另一侧打了个响指,赵茜快步走了过来。周巡指了一下技术人员拿走的那张留有指纹的纸,赵茜点点头。

关宏峰和周舒桐正出了楼往外走去,迎面又碰到了那名帅气的管道维修人员和物业人员正往楼里走,那人看见关宏峰和周舒桐,冲他俩笑了笑,周舒桐有些尴尬地低下头,然后又偷眼看关宏峰,却发现关宏峰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更没有要调侃她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大步向外走,周舒桐跟在后面,两人往小区门外走去。

走着走着,周舒桐嗫嚅着开口:“关老师,对不起。”关宏峰似乎对这句道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淡淡“嗯”了一声。

周舒桐咬着唇,似乎在斟酌字句:“之前和这次其实都是因为……”

关宏峰忽然站住,扭头对周舒桐说:“我只是个编外的顾问。周巡才是你领导。作为一名刑警,应该懂得服从命令。做你该做的事,只要不干扰到破案,就是你尽到了本分。”

周舒桐愣住了:“关老师,难道说您一直都……”

关宏峰冲她摇摇头,语气和缓地道:“我一直觉得你没必要向我道歉。”

周舒桐低下头,“哦”了一声,向前走了两步之后,又抬起头看着关宏峰道:“那天晚上你问我更喜欢你哪个样子。”

关宏峰明显有些措手不及,好在周舒桐这时低下了头,说:“我……不管你是哪个样子,我最喜欢的都是你破案时候的样子。”

她话冲口而出,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局促,短暂的停顿之后,她慌慌张张地说:“我……我去开车了。”

不等关宏峰有回应,她就慌乱地一溜小跑离开了——她走得太慌张,没有看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津港牌照的橘黄色POLO轿车,车里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和一个戴着帽子、口罩的人。

关宏峰冲那两个人点了下头,缓步跟上了周舒桐。

商讨决定后,市局的两位队长加上周巡,一同参加了这次的案情分析会议。关宏峰扭头冲周舒桐摆了一下手,周舒桐关上了会议室的门。李队长看着他俩,疑惑地问道:“不需要让大家都参加会议吗?”

关宏峰摆了摆手:“接下来我要跟大家说的虽然都有直接或间接证据的依托,但大体上属于推测。是为了让几位领导们对案件事实有个轮廓。当然,之后我会给出排查和搜捕的方向,而这部分,主要还得依靠咱们江州的同志们努力。我跟周队也商量了一下,无论公安部最后对本案的管辖权是否做出书面指定,一旦侦查终结,我们队会全部撤出去。”

周巡点了下头,扭头对江州市局的两人说:“整个案件都是由咱们江州这边的同志们独立侦办的,而且还对我们在津港逮捕的人犯胡强的案情核实提供了大力协助。真的很感谢!”

两位队长有些不好意思,想说什么,关宏峰挥手拦下他们的话头,开口说道:“之前我们依据所有掌握的线索,认定董乾对本案中所涉的五名被害人实施了侵害,乃至是谋杀,这个方向是正确的。而在董乾背后,还有一名凶手。我现在基本可以认定这名凶手是董乾的同案。而无论他参与过董乾实施的五起谋杀中的几起,董乾都一定是他杀的。”

听到这里,江州市局的两位队长对视了一下,面色严峻起来,周巡虽然之前已有准备,但听到关宏峰如此确定地说出来,也是一惊。

只听关宏峰继续说道:“昨天我跟小周经过实测,发现了那个本不应该没有电的电瓶。那么这个疑点该如何解释?我推测在我们走访过董乾的当晚,一个不知名的凶手将另一辆车开到山崖边。然后,以电瓶没电需要董乾过来帮忙拖车为由将董乾引到了这里。而在这个时候,他应当已经计划好了要除掉董乾。当然,为了防止董乾起疑,凶手应该确实放空了电瓶里的电。而为什么董乾被发现时,是用拖车绳上吊的,而且死亡特征符合上吊死亡的情形?那是因为他确实是被拖车绳吊死的。凶手车头面向悬崖,把拖车绳挂在车头,董乾抵达之后,肯定会来到车头位置,也就是悬崖边和凶手协商如何让车辆掉头,才能把车拖走的问题。我不知道这与凶手事先的策划是否吻合,但在步骤上,很可能出现了偏差,因为实施谋杀的时机往往稍纵即逝,就在董乾来到悬崖边的时候,机会出现了,而凶手也没有错过。他应该是一边故意和董乾说话引开他的注意,一边逼近董乾背后,然后把绳索套在了董乾的脖子上,接着把他推下了山崖。”

关宏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过……凶手虽然顺利地吊死了董乾,但是步骤上的偏差,却导致了一个尴尬的局面——他一个人是拖不走自己的车的。不过很快他就发现,鉴于所有轿车的电瓶规格基本都是统一的,所以他可以把董乾车上的电瓶换到自己车上。然后他把董乾的车熄了火,钥匙转到通电位置,又打开车灯,那样等到这辆车被发现的时候,大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由于忘关车灯导致电瓶电量耗尽。

“凶手自以为很巧妙的设置却恰恰成为了他致命的纰漏。那是因为,他没有想到董乾驾驶的那款A4L轿车,搭载了更为先进的行车电脑系统,这部行车电脑具备低电量断电保护功能,使这个电量耗尽的电瓶成为了本案中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重大疑点:那就是断电保护装置。也就是说,董乾的车,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没电。另外……凶手在携带董乾尸体离开山崖之前可能还做过一件事……我们在复查中发现董乾车上那个单筒望远镜上没有留下任何指纹,这个单筒望远镜极有可

能是凶手留下的。而他将望远镜测距定焦的位置,恰恰是董乾之前抛尸的位置——他之所以这样做,应该是为了便于那些尸体尽早被发现。”

李队长皱眉:“那他是如何伪装董乾上吊自杀的现场的呢?”

关宏峰道:“一旦确认董乾是被凶手所杀这个前提,我们再来看董乾上吊的现场,就不难还原出凶手伪造现场的方法。而这个‘自杀现场’中,凶手还是百密一疏,留下了线索,因为被害人的挣扎,绳索应当在树干上留下多次摩擦的痕迹,但董乾的自杀现场,痕迹却非常干净。”

周巡插口道:“不过老关,之前我也问过你,就算是换我,把个百十来斤的死人挂到树上,恐怕也不是那么轻松的事儿,这个……”

关宏峰看了他一眼:“这个也很简单。只要有点基本物理或者机械常识的,都不难解决。”

周巡立刻挂上了没有常识的白痴脸:“啊?”

关宏峰笑了笑:“滑轮——凶手会在树上临时设置一个滑轮,再用滑轮把尸体吊上树干。最后只需要拆掉这个滑轮就可以了。如果我们再回到现场勘察,应该不难在树上找到安装滑轮时的钻孔痕迹。”

众人听完,都是有些惊讶,久久不语,但是各自想了想,互相对视了一番,也纷纷点头。

孙超道:“关队您的推测虽然比较大胆,但确实合乎逻辑,那么您认定凶手很可能是董乾的同案也是因为……”

关宏峰沉声道:“从董乾车辆被遗弃的位置,使用车内留下的调校好焦距的望远镜恰好指向抛尸现场,而从抛尸现场,回望那个山崖,虽然看不清山崖,但却又恰好能看到董乾‘上吊自杀’的所在。凶手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将这一连环凶杀案以董乾畏罪自杀的方式了结。”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刚才高法医找到我,提供了一些验尸的新进展,值得注意的是,四号被害人是从背后被勒杀的。但是颈椎错位却是自左向右的。”

听完这个,大家都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只能等着关宏峰继续往下说。

关宏峰瞟了眼周巡:“背后锁喉,你通常会怎么做?”

周巡本能地想拿身边的某个人做示范,先是看了看李、孙两位队长,觉得不太合适,又看了看周舒桐,觉得也不妥。最后他看向关宏峰,关宏峰无奈地笑了笑。

周巡“嘿嘿”笑了两声,绕到他身后,右臂伸到他喉咙的位置,左手在后面抵住他后颈,松开手。

关宏峰点头:“按照你的动作,颈椎脱臼的角度应该是自右向左的。这样才符合从背后锁喉的发力点位置。”

周巡想了想,点头:“明白了,就是说四号被害人是被个左撇子从背后勒死的。”

孙超脱口而出:“董乾是惯用右手的!”

关宏峰沉着脸点头:“所以从尸检证据上,我们也可以推测出凶手应该是董乾的同案。虽然从犯罪地位上来讲,我更倾向于他是一名从犯,甚至有可能是胁从犯。”

周巡琢磨了一会儿,冲关宏峰摊开手:“那……说好的排查方向呢?”

关宏峰没答,一扭头,看着周舒桐说:“看看那个传真发完没。”周舒桐点头出门。

同一时间,长丰分局。

技术队的小高将材料放在刘长永的办公桌上,转身离开,关上了门,刘长永拿起桌上的材料,翻了翻,目光定格在某一页,似乎发现了什么,拨通了手机,打给周巡:“情况倒是一切正常,不过姓叶的那小子很可能猜到或是已经发现自己被监控了,一直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他肯定换了新的手机号码,不过我们还没查出来。”

周巡停顿了一会儿,说道:“那好,我们这边估计也快完事儿了。等回去之后咱们再当面聊吧。”

刘长永听出他有挂电话的意思,赶忙说:“等等。根据我们之前获取的叶方舟的手机号,技术队调到了通话记录。从这上面看,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号码以外,还有两个已经被停用的号码。”

周巡:“哦,能猜得到!那俩号码也没法继续查了吧?”

刘长永苦笑道:“对,那两个号码不是实名注册的。另外……他曾经用网络拨号软件打过很多次伪装成国外座机号码的电话,也全都查无痕迹。”

周巡似乎提起了兴趣:“这小子在跟我们玩猫鼠游戏呢……严格控制这件事调查的保密范围,叶方舟以前毕竟是我们队里的人,不要打草惊蛇。”

刘长永问:“保密范围缩小到什么程度?”

周巡打断他:“除了你和我,还有……关宏峰。”

刘长永愣了下:“你说什么?他!?”

周巡在那头笑了笑:“如果叶方舟跟关宏峰、关宏宇没关系的话,关宏峰破这个案子对我们有帮助,如果他们是一伙的,那这件事刚好可以让关宏峰露出马脚……何乐而不为呢?”

这边周巡挖空心思找关宏峰的马脚,而关宏峰真正的“马脚”却优哉游哉地坐在包间里,一边抽烟,一边吃薯片,刘音则在一旁玩着iPad。

过了一会,刘音的手机响了一声,是条短信。她发出“哎”的一声,起身出门。没过一会儿,她带着关宏峰进了门。

舒舒服服在沙发上躺着的关宏宇见哥哥进门,一惊,忙掐灭烟站了起来。

关宏峰仍旧是那副冷眉冷眼的样子,目光却很柔和,带着安慰的意思:“我确认过了,没人跟踪我。在津港那么多人都没把我围下来,到这边,他们和我一样人生地不熟。”

关宏宇苦笑了一下:“可我听说的是,要没韩彬帮忙,‘2·13灭门案’的通缉犯前天就该落网了。”

关宏峰皱了下眉,一笑,点点头:“周巡和江州警方都撒出去追捕凶手了。现在也顾不上再监视我。”

关宏宇刚要坐下,又站了起来:“找到凶手了?”

关宏峰上前两步,坐下,摆手示意关宏宇也坐下,刘音在一旁替他们两人倒上茶。关宏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关宏宇:“说起来还差点穿帮。这个细节你没告诉我,不过还好小周认出了他。”

关宏宇接过那张纸,看到上面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清秀俊朗的年轻人:“这不那是搞维修的小帅哥吗?怎么是他?”

关宏峰道:“经过向沈阳方面核实,我们得知当年董乾在沈阳友旺化工厂任职期间,有过多次对男性青少年的猥亵、乃至性侵行为。这当中闹得比较厉害的一次,被害人就是他。而他也是后来化工厂发生事故时当值的人员之一。哦对,他叫冯琨,今年刚满二十七岁。更多的细节我不清楚,可以猜想是在那起事故当中某个不为人知的情节导致了董乾抓到了冯琨的把柄,把他变成了一个类似于奴仆性质的胁从犯。”

关宏宇半信半疑:“可你怎么能确定他就是……?”

关宏峰道:“因为你找到了他的纰漏。冯琨那天开到悬崖上的是物业公司的一辆大众车。我们找到那辆车了,在车上也找到了董乾的电瓶。他自以为设置得天衣无缝,随即而来的懈怠致使他没有彻底清除掉这个证据。董乾的车刚买两年,他车上配置的电瓶是奥迪原厂电瓶。也就是进口的瓦尔塔AGM电瓶,独一无二。”

关宏宇点点头,寻思着:“是他一直协助董乾杀了那些人。”

关宏峰:“应该是。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抛尸工作都是由他完成的。那天你们走访,惊动了他和董乾。而他晚上开车到那个地方,并且把董乾约过去,很可能是以商讨转移并重新掩埋之前抛弃的尸骸为由。”

关宏宇点点头:“这么说来,他是怕案发后牵连到自己,所以才……干掉董乾并且伪造了畏罪自杀的现场,同时引导我们找到了所有尸体?”

关宏峰:“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之前我提到他类似奴仆式的身份性质,董乾不但迫使他一次次地协助自己实施谋杀、抛尸善后,他甚至不得不用自己的一切来负担董乾的生活。”

关宏宇一惊:“负担董乾的生活?”一旁的刘音也在认真地听关宏峰讲解案情。

关宏峰道:“你和小周不是曾经注意到董乾入不敷出么?而冯琨,至今还住在物业公司的集体宿舍里,个人名下没有存款,出逃的时候,甚至连可收拾的细软都没有。所以说……他对董乾的这种胁迫恐怕早已忍受到极点了。而你和小周找上门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关宏宇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跑了?”

关宏峰到:“大概是看到那么多警察频繁地出入董乾的住所,他还是担心纸里包不住火。目前在逃。”

关宏宇脱口而出:“那你还不赶紧帮着周巡去抓人啊!”

关宏峰似乎有些欣慰,拍了拍关宏宇的肩膀,起身开始脱外套,同时回头看向刘音:“不好意思,你回避一下。”刘音起身出门。

关宏峰对关宏宇说:“咱们交接吧。”

关宏宇一愣,本能地看了眼窗外灿烂的阳光:“可……这不还没有到……”

关宏峰摘下手表,放在关宏宇手里,又把兜里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往桌上放:“从‘查无此案’开始,就是因为你的坚持才揭开了案件事实。侦查过程中,每个步骤、每个疑点、每一条线索,都是你在没有得到我任何支持的情况下独立跟进的。我想,最后的抓捕,你比我更有资格去完成。”

关宏宇听完之后,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也开始脱衣服,和关宏峰交接。关宏峰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抓捕方向手机的备忘录里都有。你照上面应该就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他忽然转移了话题,斜眼瞄着关宏宇:“话说回来,你去南山那天晚上,跟小周都说过什么?”

关宏宇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啊?”

关宏峰一扯嘴角:“结案之后你们恐怕还得一块儿回去,这个她刚表白过的‘关老师’还是由你来继续扮演吧,加油。”

关宏宇正脱了一半的裤子,听到这话,手一下停了,整个人微微呆住,裤腰带坠着裤子,掉在地上。

冯琨边走边啃着左手拿着的面包,走到旅店门口的时候,他注意到门边停着几辆车,这几辆车大多是苏北、安徽牌照的面包车或者小货车,其中一辆看上去相对有些不协调的帕萨特轿车引起了冯琨的注意。他盯着那辆车看了一会儿,又发现那辆车没有挂车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闷头进了旅店,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过走廊,一进屋,冯琨就愣住了。

只见关宏宇坐在床边,手上托着那瓶1961年的拉菲。

就在他愣神的当儿,身后的门关上了。周舒桐堵住门,右手扶在腰间的佩枪上,低声道:“关老师……幸亏你提醒我要卸掉车牌,他还真盯着咱们的车看了好一会儿呢。”

关宏宇抬眼看了看冯琨,伸手指了下面前放着的一把椅子。

冯琨身体僵直地站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整个人放松下来,走到关宏宇面前坐下:“想不到你们这么快。”

关宏宇笑了笑。“小伙子,现如今火车、飞机、正规的长途客运大巴都得实名出票,留给你的选择本来就不多,你以为骑着摩托车跑路不会被发现,结果有一点你疏忽了。我们对你家做了布控,发现你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我们追踪到你用的是一个加油站的公用电话打过去的,而离这个加油站最近的又不需要身份证登记的旅店也就这一家了。”他说到这里环顾了一下酒店房间的环境,“这条路是通往沈阳的方向吧。你是沈阳人,往家的方向跑,大概也是一种本能吧。”

他把那瓶拉菲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这瓶酒并不是董乾带走的,而是你杀了董乾之后返回他房间里拿走的。不低于三十万,放在五六年前,至少也得二十多万。董乾就是用你在友旺化工厂事故中得到的赔偿买的这瓶酒吧?”

冯琨低下头:“那次事故,原料车间的门……警报响了以后,是我锁死了安全密封门,可是……被他看见了。”

关宏宇:“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没有及时锁上安全门,在岗的所有人都会死。我看过事故报告,那两个遇难的工人一开始就已经直接暴露在致命的化工原料下,他们本就无法生还,你当时的选择是对的。”

冯琨依然低着头:“可他一直说……是我害死了他们……还要我……”

关宏宇:“还要你拿出所有的财产供养他,帮他杀人,替他抛尸么?”

冯琨低头不语,默认了。

关宏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这些,你可都选错了。”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桌子旁,从兜里掏出把折刀,撬开了拉菲的瓶盖,拿起瓶塞闻了闻:“六一年的啊……就是不一样。”

他从桌上拿起两个玻璃茶杯,往里杯子里倒了酒,走到冯琨身旁,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了他:“可惜没有像样的酒具。”

冯琨木然接过杯子,举到嘴

边,定定看着杯中的血红色液体,关宏宇跟他碰了一下杯,仰头喝着酒。

冯琨看着红色的液体,手微微有点颤抖,眼眶里,慢慢浸出一滴眼泪来。

江州警方很快赶到,把戴着手铐的冯琨押上警车,周巡在一旁抱着肩膀看着,扭头对关宏宇说:“六一年的拉菲?你怎么没记得给我留一杯?”

关宏宇斜了他一眼:“为了你不被公安部五条禁令杀个现行。”

周舒桐在一旁眨了眨眼,扭头道:“怎么说董乾也算死有余辜。江州警方破获了案件,抓到了冯琨,胡强也可以把伤害致死的罪名减轻为故意伤害了,忙活了半天……好像到头来,就咱们一无所获啊。”

周巡挑了下眉毛:“干的是这行,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过老关,这回可真是辛苦你当了回义工……”

关宏宇点点头:“也不算是白干。”

周巡一愣:“啊?”

关宏宇朝两个人眨眨眼:“六一年的拉菲,真是不大一样,哈哈……”

莫名其妙的周舒桐和咬牙切齿的周巡一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江州一行圆满结束,一切好像终于平静下来。

赵茜大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手上还拿着一堆材料,她边处理着文件,边不停地对旁边的周舒桐说这说那。周舒桐靠在椅子背上,皱着眉头,心事重重。

高亚楠在窗边坐着,出神地看着窗外,疲倦地合上了双眼。这时,一件外套盖在了她身上,她睁眼一看,关宏宇笑着坐在了她身旁。座位下面,两个人的手悄悄握到了一起。

刘长永坐在桌边,拿着一摞摞的材料翻阅着,翻着翻着,似乎发现了什么,整个人的动作都停滞下来。他掏出手机似乎想打电话,但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机收了起来。

叶方舟正在开车,一边分神看着后视镜里不远处跟踪他的车辆,他掏出手机,摁下了长丰支队的总机号83371128,把电话举到了耳边。

办公室内,周巡将所有安廷和叶方舟遗留以及暴露的所有线索装在信封里,推给了关宏峰。

关宏峰接过来在手里掂量着,笑了:“你信得过我?”

“我相信你。”周巡意味深长地琢磨了会儿,坚定地说,“因为你是个好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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