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松山监狱到东京仅需四小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纯一已充分感受到出狱的欢愉。

首先令他大感讶异的是:这所监狱的围墙竟是那么低!其实那围墙高约五公尺,从狱内看起来是高耸入云,遮天盖地,但现在从外面望,却彷佛低得可以一脚跨过去。

其次,街道的宽敞也让他惊叹不已。坐在前往机场的计程车上朝外望,松山市大街两旁的高楼大厦栉比鳞次,屋宇连天,气势宏伟。前些日子他被带到狱外进行最后一次“出狱教育”时,也曾来到这条大街,想不到才隔了几天,给他的观感竟有如天渊之别。

他想:就这样回到东京,不晓得能否适应?

抵达机场,办妥手续后,俊男问他:“要不要喝些酒?”纯一立即摇头道:“我只想吃些甜的。”

于是他们走进一家咖啡厅,点了布丁和巧克力冰淇淋。

父亲一言不发,望着正在大快朵颐的儿子。

吃饱喝足后,纯一的目光开始被四周的年轻姑娘吸引。现在是六月天,大部分少女都打扮得十分清凉养眼。纯一早已按捺不住,身不由己,因此在走出咖啡厅到登机的这段路程中,他只好双手插在裤袋内,翘着屁股弯腰前行。

在飞机上,他忽觉腹痛如绞,频频如厕。将近两年的时间,他都是吃“麦米饭”,每餐只摄取最小限度的热量,所以胃肠承受不了刚才那些甜食的攻击。但他还是觉得快乐无比,因为他终于可以单独一人如厕了。坐牢期间,要想单独在隐密的空间内排便,简直是痴人说梦。

父子两人在羽田机场下了飞机,便搭电车前往“大塚”。此站位于“山手线”的西北方,“山手线”是绕行整个东京都的环状电车路线。

从大塚到邻近的闹区“池袋”,步行即可抵达。

现在的家就在池袋,但纯一还没见过,他只是从半年前双亲寄来的信中得知全家已搬至此地而已。

纯一并未探问新家的状况,因为他正在享受出狱的喜悦。他很想抛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做人,因此他认为:搬到一处陌生之地,对将来的生活是比较好的。

他走出大塚车站,眺望着错综复杂的街道。眼前尽是高楼大厦,如银行、餐厅、商业大楼之类。路上车水马龙,人山人海。色情业的招牌特别吸引他的目光,他已心浮气躁,慾火难熬。

跟在父亲背后走了五分钟之后,周围忽然变得很静,可能是走到了住宅区。又步行约十分钟后,他突然觉得心情沉重起来。他问自己:是否遗漏了一些重要的问题?另一方面,他心中也涌起一种自责的念头,责怪自己为何要去想这个问题。不知不觉中,他已低下头来。

快到家时,很少说话的俊男终于开口道:“就在下一个转角处。”转弯之后,纯一立即见到一面陈旧的灰泥墙。由于长年的风吹雨打,墙上已出现了纵横交错的裂痕。这栋屋子连大门都没有,面向马路的小门显然就是玄关。建地约仅六坪,虽是单独一户,却非常粗制滥造。

“进去吧。”俊男望着地面说:“这儿就是你的家。”纯一怕父亲操心,便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玄关。

他边开门边说:“我回来了。”

眼前便是厨房。母亲幸惠正在做生菜沙拉,她听见声音,立即回过头来。

她有一张鹅蛋脸,双眼皮,眉目之间距离很近,显示她有坚强的意志。纯一和她长得很像。

此刻她双目圆睁,流露出“终于盼到了”的喜悦眼神。

“纯一!”幸惠用围裙擦拭双手,慢步走向玄关,尚未走到就已泪如雨下。

纯一见母亲衰老许多,内心大感震惊,但并未表露出这种心情。

“妈,谢谢你。”纯一说:“我终于回到家了。”

一家三口在傍晚五点摆宴庆团圆。一楼客厅的矮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有牛肉、烤鱼、中华料理等,光主菜就有三盘。

比纯一小七岁的胞弟明男一直不见踪影。纯一十分纳闷,但他决定暂时先不问。

起初俊男和幸惠很少说话。面对这个刚出狱的二十七岁儿子,他们似乎不晓得该说什么比较好。三个人聊了一会儿,话题转到“纯一的未来”上面。

纯一打算次日起即至父亲的“三上工厂”上班,双亲却劝他先休息一周再说。纯一从命,但他并非为了游玩,而是另有目的。他看见这个屋子如此破旧,便知父母一定有事瞒着他。

饭后,幸惠带纯一上二楼。跺在楼梯上,那些木板就吱吱作响。楼上的走廊很短,两旁仅各有一间日式房间。

要给纯一住的那间仅三个榻榻米大。纯一拉开纸门一看,所剩无几的出狱之乐立即消失殆尽,因为此房的大小恰与他在狱中的牢房一样。

“满意吗?虽然小了一点。”幸惠以开朗的语气说。

“嗯。”纯一点点头,将随身背包放到旁边,坐到已经铺好的棉被上。

“还好,住起来很舒适。”幸惠站在门口笑着说:“反正是旧房子,也不用装潢了。空间小,打扫起来省事多了。”她的语气和表情有点不搭调。

“离车站很远,没什么噪音;商店街的话,走十五分钟的路就到了;采光日照方面嘛,也不坏。”幸惠停顿一下又说:“是比以前的家小了点。”

“妈……”纯一怕母亲又哭出来,便改变话题道:“明男呢?”

“他已搬走了,独自一人住在公寓里。”

“地址呢?”幸惠迟疑片刻,才告诉他明男的住址。

纯一带着住址与地图,于傍晚六点多出门。

夏至将近,夕阳迟迟不下山。但他单独一人上街,仍会感到害怕,因为他觉得路上的车辆速度太快。

另有一事令他不安,那是假释犯才会有的问题:在刑期届满后的三个月之内,若再度犯罪则必须重回牢笼,连违反交通规则都不行。必须随身携带的“联络卡”(一般称“前科犯卡”)此刻就放在他的上衣口袋中,他觉得那张卡片重逾泰山。

明男住在“东十条”,转搭电车约需二十分钟才能到达。那是一栋木造公寓,只有两层楼,楼梯在墙外。

纯一上了楼,走到尽头的房间,敲敲门,房内传来应门声。他已有一年十个月没听到这声音了。

“明男吗?是我呀!”他隔着木门说。

房内之人似乎突然怔立不动。

“开门好吗?”

静默片刻后,门才开了一条缝,一张颇像俊男的脸露出来。

“要干什么?”明男怒容满面说。

纯一心生畏惧,只好说:“想找你谈谈。我可以进去吗?”

“不行!”

“为什么?”

“杀人凶手,禁止入内。”

纯一险些泪洒当场,那种绝望感就和“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时一样。

他正在考虑是否要转身离去时,背后传来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可能是其他房客回来了。明男眼中闪过一丝惧色,随即抓住纯一的肩膀,将他拉入房内,迅速关上门,然后才说:“我不想让人看见我跟一个杀人犯在一起。”纯一默默环顾四周。此房约六蓆大,中有一张破旧矮桌,简直像是从大型垃圾丢弃处捡回来的。桌上有一堆大学学测用的参考书,放得乱七八糟。其中一本已翻开来,显示明男刚才可能正在读书。

为何要读这些书呢?纯一大感纳闷。

明男见状道:“我休学了,高中没念完。”

“嗄?”纯一大惊,想起两年前的情形。

“你不是还有一学期就毕业了吗?”

“凶手的弟弟,在学校里还混得下去吗?”

纯一只觉得一阵晕眩,但他不想就此离去,他一定要向明男问个明白。

“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

“爸要我别考大学,去工作……既然如此,我就出来自力更生,赚些学费。”

“你是在半工半读吗?”

“在仓库当捆工,拚一点的话,可月入十七万。”纯一把心一横,直捣黄龙问:“家里……爸妈是否没钱了?”

“那还用说?”明男抬头大声道,“你犯了杀人罪,大家被你害得多惨,你不知道吗?家人要为你赔多少钱,难道你一无所知?”

案发后,死者的父亲佐村光男提出告诉,要求纯一及其父母赔偿巨款。双方律师协商后,应已达成和解。纯一当时身陷囹圄,只知父母已签了和解书,却不知道内容。父亲的来信中也仅提到“已办妥,不必操心”而已。

那时他刚从“禁闭房”中出来。他因和一名凶恶的刑务官争吵而被关进这种牢房。那儿空间极小,而且恶臭扑鼻。他双手被反铐起来,在那儿过了一个星期。吃饭时碗盘置于地上,必须像猫狗般趴着吃,大小便也都就地解决,说有多惨就有多惨,因此他也无力去注意信中提到的事。这个重要的问题就这样被他忽略过去了。

“要赔多少?”

“七千万。”

纯一哑口无言。他入狱期间每周要在镀金工厂做工四十个小时,做了一年八个月,总共才得到六万圆,而且监狱所获利益全缴国库,不能用于赔偿受害人。

明男又说:“我们卖了房子,得三千五百万,车子相机器设备卖了两百万,又向所有亲戚借了六百万……这样还是欠两千七百万!”

“那怎么办?”

“每月分期付款呀!妈说,这样要二十年才还得完。”纯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出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孔。搬出老家时,她的心情如何呢?搬进那栋破屋子时,她必定备觉凄凉吧?

想到自己犯下杀人重罪而使慈母受苦受难,又想到当初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幸福情景,纯一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哭什么?”明男戳了他一下,说:“都是你害的,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以为掉几颗眼泪,我就会原谅你吗?”纯一无言以对,只好垂头拭泪,转身离去。他在阴暗的走廊上边走边想:回家之后,一定不能让爸妈看见我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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