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吉花了几天调查今元大杂院附近。这可不是轻松的工作。

以前的居民早已分散各处,光是打听他们现在的住处就很费工夫。尽管很幸运地能与他们见面问了话,但是他们不是说与竹藏没来往,就是说那婴儿送人了,结果什么也没查到。

“谁说婴儿死了?我不相信。”甚至有人如此一笑置之,接着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系吉。“你查这个做什么?”

而且,由于系吉每天在油菜花田走动,所以经常挨附近那个可怕女人的怒骂。这户在油菜花田旁的人家似乎是做糊油纸伞的工作,一靠近便可以闻到浆糊的味道,在这种俗称油菜花的梅雨季,女人总是显得十分忙碌;听说她叫阿幸。

系吉很想向这个自认为是油菜花田看守人的阿幸打听消息。毕竟是邻家,她或许会知道大杂院的事。可是,阿幸非常冷漠,简直无法靠近。

系吉也动了些脑筋。阿幸家现在的模样,看来是火灾后临时修补的。于是系吉决定试着告诉她,要帮她解决那些长短不一的难看板墙。

“阿幸大婶,老实说,我在澡堂工作,必须到处收集燃料。说是燃料,其中也有些干净的木材。所以呢,你们家那面墙,我每次路过时总是很在意,实在太难看了。我可以帮你找些合适的木材,但是你能不能把那些修补的木板当燃料卖我?”

果然不出所料,阿幸对这事很感兴趣,态度突然变得和善,请系吉进泥地,并端出已经没有味道的茶。

系吉尽量讨好她,与她闲聊一番。系吉用“那火灾实在很惨”的话套她,阿幸也很起劲地说了许多有关火灾的事。她独自抚养四个孩子,平时似乎没有什么聊天的对象。

“话又说回来,阿幸大婶,当时你和今元大杂院的人有来往吗?”

“啊,有啊。因为管理人是同一个,不过现在换人了。”

“今元那地主好像也很拮据,大概一时也没办法盖新大杂院吧。”

“现在这样比较好,光线很好。”阿幸指着舖满狭窄榻榻米房的正在曝晒的油纸伞。“对我可是帮了大忙。”

“应该吧。可是,你不觉得寂寞吗?大杂院的人都走光了。”

“有一点。”

“我经常路过这儿,以前在这儿也过过熟人,彼此会打招呼,就是那个焊工竹藏先生,你记得他吗?他去过我们的澡堂。”

“那应该是在他得肺病之前吧。”

“对、对,实在太可怜了,害他们不得不把孩子送人。”

“嗯……”阿幸虽然点着头,却又一副犹豫的样子。“的确。”

“你知道他们把孩子送去哪里吗?”

“不知道。”

“是管理人帮他们找的吗?”

阿幸狠狠地瞪着系吉:“你问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没做什么啊。”

“是吗?总觉得你很可疑。”

系吉紧张起来。没想到这女人如此敏感。

“你提到竹藏先生家的婴儿,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没那回事啊!”

系吉那老老实实的慌张模样,令阿幸益发起疑。她态度大变,准备将系吉赶出泥地。

“我真糊涂,差点上了你的当。你以后不要在我家附近闲晃。”

“别这么说嘛。我到底做了什么?”

“眼神很可疑。”

“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竹藏先生家的婴儿,难道连提都不能提吗?”

系吉又说错话了。阿幸怒不可遏。

“你给我出去!”

系吉认为自己探触到了杀婴之谜的线索。不过是几句话,竟然就气成这样,只能说这里头一定有文章。

“阿幸大婶,那婴儿是不是被杀了?”

系吉话还没说完就被赶出门。门使劲地关上,由于用力过猛几乎弹了回来,在那一瞬间从缝隙中所看到的阿幸气得满脸通红,但却又看似非常害怕的样子。

那晚——系吉不知如何是好。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只要跑到茂七头子家就行了,但是现在却不能这样。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的怀疑似乎是对的,明明已经知道可以相信阿时说的是真的,却没有对象可以谈。

不过,当系吉熄了澡堂炉灶的火,发呆地对着余温取暖时,他突然灵机一动,不是还有一个可以谈话的对象吗!

系吉往富冈桥桥畔走去。

粉红色灯笼随风摇摆。看来,今晚豆皮寿司老板出来做生意了。系吉高兴得加快脚步。

这豆皮寿司摊老板的身分至今不明。茂七头子曾说,那人以前是武士,还说,可能有什么隐情。可是,这么可疑的人物,头子却经常来老板这儿,而且也会聊起案子的事,似乎对他非常信赖。

数天之前,系吉也和头子来过这摊贩一次。除了豆皮寿司,老板还端出各种红烧和烤鱼料理,每道菜都好吃得没话说。老板虽不卖酒,但摊贩一旁坐着个叫卖酒的老人猪助,卖的是以杯计价的酒,两人配合得恰到好处。

系吉朝桥那方边小跑步边想,虽是摆到半夜的摊子,但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没人了吧。因为已经快到丑时三刻(凌晨两点)。之前因为系吉一直东想西想,才会拖到这个时候,害得他一路上被每个町门卫问系吉先生怎么了?

来到可以看到摊贩凳子的距离时,系吉发现有个客人面对着豆皮寿司老板驮着背喝酒。这名客人材身魁梧、侧脸也显得粗犷,而且身上穿的是华丽的花纹棉袄……

就在这个时候,系吉暗吃一惊。

(哎呀,那不是梶屋胜藏吗!)

黑江町租船旅馆“梶屋”主人胜藏,是当地的角头。根据茂七头子的说法,无论什么地方都有毒虫、毒蛇那一类的人,要是不得不养一条的话,最好养也可以是良药的蝮蛇,头子对胜藏的评价正是这种蝮蛇。

虽然胜藏谁也不怕,奇怪的是,他似乎只在这摊贩老板的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也没有向老板索取场地费。茂七头子认为,这其中或许也有隐情,这一点系吉当然也知道。

而这两个人竟然在一起喝酒……。

看来还是回去好了,系吉打算往回走,没想到这时有人喊住他。

“这不是系吉先生吗?晚上好。”

摊贩老板正望着这边,脸上浮现亲切的笑容。胜藏也跟着转过他那颗大头,瞪着系吉。

“没必要躲开吧。”胜藏声音嘶哑地说。“我正要走,头子。”

胜藏说完,低声笑着。当然,他是在嘲讽系吉。胜藏看似相当醉了。如他所说的,他摇摇摆摆地从凳子站了起来,既没打招呼也没付钱,就这样信步走在夜里。

系吉跑向摊贩。“胜藏那家伙,不付钱就想走人。”

老板依旧挂着亲切的笑容。“没关系,今晚是我请客。”

“老板,你认识胜藏?”

茂七曾叮嘱过,不准对那摊贩老板旁敲侧击,也不准对他东问西问的,又说,总有一天他会自己说出来。但是,现在因为这出乎意料的演变,令系吉忘了头子的叮嘱。

老板仍是和蔼的眼神,摇着头笑道:

“怎么可能。只是,梶屋先生是这一带的角头。偶尔请他吃吃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话说回来,系吉先生,你特地来一趟,但今天几乎全卖光了,没剩什么好东西,猪助先生也回去了……这样的话……”

老板巧妙地岔开胜藏的话题,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系吉点头说: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我不是来吃东西,是想和你聊聊。”

老板轻轻扬起眉毛,一副很意外的样子。不过,那也是一瞬间而已。

“那,我给你泡杯茶吧。”

系吉滔滔不绝地说道。关于如何在短短的时间里将事情有条不紊地说出来,系吉在茂七底下已经受过训练。

老板也坐了下来,将摊子上的东西挪到一旁,双手搁在上面,几乎不插嘴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系吉把话说完。系吉边说脑子里边闪过这样的想法,这老板果然不是普通的摊贩。

(头子常说,擅于听别人说话的人,多半是杰出的人。)

系吉说完喝着热茶时,老板又开始泡壶新茶,但是依然保持静默。系吉忍不住问道:

“老板,你觉得呢?我的看法错了吗?”

杀婴确有其事,大杂院的居民自不在话下,连附近的人也知道,例如阿幸。然而,大家都隐瞒事实,为的是要袒护竹藏这对夫妻……。

但是,沏好茶的老板,轻轻地将茶杯搁在系吉面前,微笑地说道:

“系吉先生,你爱上那个阿时姑娘了吧。”

系吉睁大双眼,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脸红了。

“为了自己爱上的姑娘,任何事都肯做……就男人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

“并不是因为……”

老板轻轻一笑地说:“杀婴的事,我没法下判断。”

“可是老板,你不是经常和我们家头子讨论案情吗?”

“没讨论过啊。我没那种脑筋。”

“怎么可能嘛。”

老板有趣地望着像小孩鼓起双颊的系吉。不一会儿,他便收起笑容,低声说道:

“我只知道,亲子之间有各种问题,我顶多知道这样而已。里头有各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复杂和辛酸。也许真的有父母杀死孩子或丢弃孩子的情况吧。”

系吉忍不住说:“这我也知道。我就是被父母丢弃的孩子。”

老板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原来如此……”

由于系吉低着头,所以不知这老板脸上有何表情,但接下来的话令系吉大吃一惊,当他抬起头时,只见老板背对着系吉。

“老实说,我正在找被我丢弃的孩子。”

系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今晚的系吉,已经失去了冷不防听到这种事便能立即反应的机智。

老板蹲在摊子后面不知在忙什么,有一会儿,静默无声。

不久,老板站起身,递给系吉一包小小的东西。

“你带回去吧。”

“这……”

“是油菜花年糕,在米粉年糕里点缀一些油菜花葱。还有点甜,系吉先生喜欢吃甜点吧?麻烦你也分给头子家的头子娘。”

老板的意思是要他今晚回去吧。

“对了、对了,过几天或许可以买到鲷鱼片酸醋渍,接下来我打算用那个做圆寿司。先告诉你一声,到时候你来尝尝,和头子一起来。”

“老板……”系吉发出连自己都觉得窝囊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向头子道歉不就好了?头子一定会原谅你。”

“可是那个杀婴的事我不能不管。”

老板瘦削的肩膀微微垂了下来,接着,他缓缓地说:

“既然你不能不管,我认为你该做的就只有一件。”

“哪一件?”

“去见阿时姑娘的父母。”

“可是,葵屋夫妇明明知道杀婴的事,不也故意隐瞒了吗?怎么可能说出来。”

“有没有隐瞒,现在还不知道。不,隐瞒的到底是不是那件事也还不知道。”老板像在说谜语似的。“你说阿时姑娘身体不好,但是她明明是个年轻姑娘,这一点教我很介意,你也顺便问问葵屋夫妇吧。另外,好好想一想日道那孩子说的话。”

老板说完便不再理会系吉,自顾自地准备收摊。

系吉造访了葵屋。

最初他是去找阿时。他进到舖子对她的父母说明来意,他们说女儿目前无法与人见面,又说,明明有病在身还在外面游荡,因此派人陪在她身边,让她躺着休息。

系吉坦白说出自己的身分,还有些夸张地说这是公务。葵屋夫妇顿时脸色变得苍白,请系吉到榻榻米房,面对面坐下。系吉向这对夫妇说明一切经过,然后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令人惊讶的是,当系吉提起油菜花田的事,阿时的母亲马上哭了起来,任凭丈夫怎么劝慰,她也难忍哭泣。

接着,阿时的父亲表情凝重地说:

“我女儿脑筋有点问题。”

系吉不以为然地说:

“我不这么认为。她说话的口吻、内容都非常正经。”

“表面上看来的确是这样,但是她已经失常了。”

自从她亲手杀死自己的婴儿以来——父亲小声地补了这一句。

事情大约发生在两年前。长得标致又性情温和的葵屋姑娘,很多人因她慕名而来,但是这姑娘,出乎意料地有了情人。那情人正是葵屋的客人,看上去像个商人,但在熟悉世故的主人夫妇眼里,一看就知道不能掉以轻心。可是,阿时看不到男人这个危险的部分,父母对她的劝阻,在

恋爱中的人是听不进去的。

阿时偷偷和男人幽会,之后怀孕了。男人一知道这事,很快便不见了人影。这种情节虽然常见,却不会因为常见,悲剧就减低了。

葵屋夫妇顾忌着体面,左思右想之后,拜托葵屋菩提寺和筒照顾阿时。这寺院位于本所北边押上村,阿时在那儿悄悄生下孩子,是个男婴。

自从被男人抛弃,阿时便成了半个病人,生产时更是严重的难产。阿时产后益发虚弱,躺在床上不吃半点东西,终日哭泣。最后趁寺院的人稍一分心,阿时抱着孩子投河自尽。虽然阿时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救了回来,孩子却死了。小小的骨骸装进骨灰坛,存放在那个寺院里。

“是油菜花寺院。”阿时的母亲边哭边说。“那寺院境内开满了油菜花,所以村人都这样称呼。刚好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阿时投河的堤防上也开满了漂亮的油菜花。”

葵屋主人又说,今元大杂院的竹藏夫妇杀婴也确有其事。

“一切就如阿时所说的那样。我们和大杂院的居民都很同情竹藏夫妇,所以才隐瞒这件事。这事回向院头子都知道。”

“头子?”

“他不忍心抓他们,高抬贵手佯装不知,所以他一听就知道阿时的话是编造出来的。老实说,最近头子也来通知我们,说阿时在外面乱说话,要我们注意一点。那时,我们也告诉头子家里这不为人知的事……”

不过,竹藏夫妇的婴儿并没有埋在地板下。

“竹藏和阿幸带走了。那儿什么也没有。”

虽然阿时在鬼门关前被救了回来,但是她却失常了。之后,她便一直处于梦幻和现实之间。阿时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其实心里充满了黑暗冰冷的河水——她仍停留在婴儿死去的那个河底。

“我们没让那孩子看到婴儿的尸体和骨灰。她那样子根本就无法让她看。当时她疯了似地寻找已经死去的婴儿。她完全疯了,最后竟然说,是不是阿爸和阿母把婴儿杀死了,是不是杀了之后埋在哪个地方。她的身心都不见好转,一想到她可能会这么死去,就觉得很可怜。”

“本以为她最近有点稳定下来……原来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

阿时无法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也无法接受自己亲手杀死婴儿的事实。

“所以她看到相生町的油菜花田时,才会将自身的事与竹藏夫妇婴儿的事混淆一起吧……”

系吉想起日道的话。

(啊,所以是油菜花。)

系吉没见阿时便回去了。要是见了面与她说话,恐怕又会相信她说的事,系吉很怕这一点。然而更令系吉害怕的是,仔细看着阿时的眼眸,会发现她那疯狂的眼神。

系吉垂头丧气地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竟来到了相生町。

茂七站在油菜花田前,刺眼般地眯着眼睛望着一片黄包的花海。

“真漂亮。”茂七对着系吉说道。

系吉突然想哭,咬着下唇强忍着。

“不过,已经长这么高,太老了不能做凉拌。”茂七拍了一下系吉的肩膀说:“听说今晚是油菜花饭。走吧,回家去。”

两人并肩同行。茂七望着前方,沉稳地说:“阿时总有一天会好转。你尽量去安慰她、鼓励她。”

系吉点着头。此时此刻,他也只能点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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