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茂七单独前往富冈桥桥畔巷口的豆皮寿司摊。

凑巧摊子前没有半个客人,只有老板孤零零一个人。茂七向他打招呼。

“啊,头子。今晚正闲得发慌。”老板露出微笑。

挨近一看,茂七吃了一惊。老板摊子后面并排着两个大酒桶,而且坐着一个老人。一旁堆放了好几个容器,看来是论重零卖的。

豆皮寿司摊老板语带笑意地说:

“我不卖酒,因为我不懂酒。不过,很多客人说,吃好吃的料理就想喝酒,所以两人才决定携手合作。”

茂七并不理会老板的话,只是定睛看着卖酒老人的侧脸。由于老人蒙着头巾,而且转过身去,所以没能立即看出来,可是,仔细一看——

“你不是猪助吗?对吧?”

老人慢条斯理地取下头巾,向茂七深深行了个礼。

“身体好了?”

“托您的福,已经好了。”

在今年的佣工休息日,大川旁出现一具女浮尸。经过调查,得知是挑担叫卖酱油小贩阿势。

猪助正是阿势的父亲。阿势被杀时,他因身体不好住进小石川养护所。

他生病之前是个挑担叫卖酒的小贩。这么说来,他现在是以这种方式重新做起生意?这样的话,病后的老头子的确不用整天挑酒四处叫卖,只要在这摊贩旁,也可以好好做生意。

(话虽如此……)

茂七斜眼偷觑豆皮寿司老板。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主意?怎么会和猪助牵上关系?

“想吃什么?头子。”

老板问茂七。茂七回看着老板的眼睛,看到了一副不好对付的眼神,并叹了一口气说:

“我跟那边的老头子要点酒,你这边来点鲣鱼生鱼片。白天你好像露了一手,买到了鲣鱼,也让我尝尝吧。”

老板连眉毛动也不动,只说声“是”,便马上动手准备。明明是豆皮寿司摊,却有汤、有炸、有生鱼片,什么都有。

“今晚的头子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茂七喝完一杯酒时,老板开口搭话。

“每次来这儿时,我总是闷闷不乐。”

最近,茂七每逢思路不畅,或尽管已找出问题的答案,但答案却教人丧气时,他就会来摊贩这里。

今晚则是后者。明天有讨厌的任务等着。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明天便有极为教人难受的工作等着。

“酒不要喝多了。”

老板说完,便保持沉默。

茂七静静地喝着酒,为了不去想角次郎夫妇和阿春、伊势屋夫妇的事,他努力地去想别的事情。这老板是何方神圣?他和梶屋到底有什么关系?

茂七之前便推测他是武士出身,从今天系吉所看到的打斗场面来看,这个推测应该没错。可是,这点和梶屋又有什么关系呢?

茂七觉得头愈来愈胀,醉意令舌头轻浮起来,正当他忍不住想说“老板,你和梶屋胜藏到底有什么牵连”时,豆皮寿司老板“咦”地叫出声来。

他在摊子的另一端看着手上的东西。

“怎么了?”

茂七站起身探看老板的手。

“是很罕见的东西。”老板说道。

大碗里有个去了壳的鸡蛋。明明是一个鸡蛋,却有两个蛋黄。是双黄鸡蛋。

“我打算做鸡蛋汤。”老板说道。“和豆皮寿司很搭。”

“那太好了。”茂七心不在焉地说。看到双黄蛋时,他想起了明天的任务。

茂七匆匆吃完豆皮寿司,喝下鸡蛋汤,总觉得没什么劲头。此时正好来了其他客人,长凳子开始热闹起来,茂七趁机起身。

茂七付过帐后离开,打算前往富冈桥而走出巷口时,察觉右边昏暗处有人影晃动。茂七停住脚步定睛一看,那个人影也不闪躲,察觉是茂七后瞄了这边一眼。

原来是梶屋胜藏。

这人粗犷的脸和短脖子,甚至连手背都刺青,下巴的地方大概是被锐利的刀刃砍伤,有道丑陋凸起的斜疤。

“你在那儿干什么?”

对茂七的询问,胜藏只是移开视线,并没有回答。

“去试试豆皮寿司如何?味道很好喔。”

胜藏依然没有回答。

“我说啊,胜藏,那老板到底是何方神圣?你认识那家伙吗?”

过了一会儿,胜藏就像濒死的狗仍对着想要侵占自己地盘的狗低吼般地回答:

“我不认识。”

“那,为什么你不跟他收场地费?”

胜藏没有回应,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摊贩老板,接着突然转身打算过桥。

“喂,胜藏。”

茂七的喊叫声没入暗夜里。

翌日天亮前,茂七尽管因宿醉而有点头昏脑胀,仍前往三好町造访角次郎夫妇。

他拦下要前往鱼市的角次郎,将夫妻两人带到大杂院的大门外,他说:

“你们要老实回答。只要你们老实回答,又肯听我的劝,我会忘掉这一切,当做从没听过。”

夫妻俩一脸担心地面面相觑,紧紧挨着。

“什么事?”

茂七开门见山地说:“阿春不是你们的小孩吧?是捡来的吧?大概是才刚出生的婴儿,应该是你们还住柳桥那时。”

阿仙转眼间脸色发青,角次郎紧搂着她的肩膀。

“说好要老实回答的。到底是怎样呢?”

角次郎垂下肩膀,点头说:

“……是的。”

“原来如此。”

“这事一直隐瞒到现在。阿春她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在柳桥桥畔发现她裹着旧衣被丢在那儿。觉得她很可怜……忍不住带了回来。”

阿仙哽咽地说:“我们没有小孩,阿春就像我们亲生女儿一样。会搬到这儿,也是因为附近邻居都知道她是弃婴,我们想让孩子远离那些邻居……所以才叫我那口子换个地方做生意,我也放弃柳桥那边的所有老主顾。”

“这样不是很好吗?”茂七用力点头说道。“我想问的就这点而已,我要拜托的是,你们忘掉那千两的事吧。那只是有钱人的非分之想,不是正经事。”

夫妇俩浑身颤抖了一下,不过,这不是因为舍不得钱的关系。阿仙向前一步问茂七:

“这是什么意思?头子,您的意思是,阿春的事和那千两有什么关系吗?”

茂七直视着她眼睛,然后问:

“如果我说有,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是要阿春还是要那千两?”

阿仙冷不防掴了茂七一个耳光,接着她自己似乎也吓了一跳,摇摇晃晃地差点跌在地上。角次郎慌忙搀住她。

“这样就好,我放心了。”茂七挨了巴掌的脸颊虽然火辣辣的,但仍微微一笑。

“好好疹借阿春。”茂七丢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

昨天茂七离去后,伊势屋似乎也有一场小骚动。茂七前去拜访时,嘉助出来说,老板娘身体不舒服不能见客。

“老板也可以。你告诉他我想见他。”

同样是在昨天的那间榻榻米房,但这回没让茂七久等。伊势屋老板的脸看似有点浮肿,眼皮也微肿。

“我直截了当说了,”茂七开口说道。“挑担小贩角次郎的女儿阿春,以前……十三年前,是你们夫妻丢在柳桥的婴儿吧?”

伊势屋老板没有回答,只是频频眨眼。

“阿春是你们半年前过世的女儿阿蜜的双胞胎妹妹。你媳妇生了双胞胎女儿吧?”

伊势屋老板不再眨眼,小声问道:“为什么我们要丢弃婴儿?”

“或许你们夫妻俩也不想丢弃,可是,不丢不行。因为你父母——尤其是你那个脾气暴躁的阿母,当时大概又吵又闹,说娶门第低的媳妇才会有这种事,说加世大概是畜牲肚子什么的。”

伊势屋老板垂着头。

“武家人和商家人,本来就十分厌恶双胞胎。”茂七继续说道。“一次能够得到两个宝贝孩子,为什么那样厌恶,我实在想不通。”

“我也一直很痛苦。”

宛如照着纸上写的念出来似的,伊势屋老板声音平板地说:

“这十三年来,没有人知道我和加世有多痛苦。”

“但是,那个可怕的阿母已经不在了。”茂七说道。“而且,没想到阿蜜也过世了。你们觉得很寂寞,想要回当年的弃婴,于是找到了阿春。你们也真行,不到半年就找到那孩子。”

“之前就知道他们的住处。”伊势屋老板说。“丢弃当时,我们躲在暗处,想看看是什么人捡走孩子,于是跟踪对方,并确认他们的身分。我们也有这种父母心。”

茂七声音转为严厉,直盯着伊势屋老板说道:

“既然如此,那千两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救济阿春家吗?还是,想利用这种不寻常的方式拉拢那家人?你们是不是没有勇气直接去找他们,向阿春赔罪,说你亲生父母其实是我们?所以才要这种小花招?”

伊势屋老板从牙缝挤出声音说:“我们只是希望那孩子幸福。挑担鱼贩的女儿,未免太可怜了……”

“阿春现在非常幸福,她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的小孩早在十三年前被丢弃时就死了,无论花几千两也买不回来。”

伊势屋老板低下头来。

“你们死心吧。”茂七坚决地说。“接下来再商量一件事,伊势屋老板,那一千两你就当是给了角次郎,能不能给我?”

伊势屋老板马上抬起头来,涨红了脸。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当做是封口费。”

“如果不给,你打算把我们以前的事告诉阿春吗?”

茂七默不作声。伊势屋老板默默地瞪视茂七片刻,接着猛然站起身,跑出榻榻米房。

不一会儿,他又大踏步回来,手中抓着昨天让茂七看的那个绸巾。

“那,就是这个。”

他把钱丢在茂七面前。

“拿去吧。你这个畜牲!”

茂七慢条斯理地捡起那些钱,再用绸巾重新包好。伊势屋从刚刚便气喘吁吁地看着茂七的举动。

“那么,伊势屋老板。”

茂七将包好的绸巾推到伊势屋老板跟前。

“我付你这些钱,这是我给你的封口费。”

伊势屋“啊”地张大嘴巴。

“往后别再动阿春的脑筋,别告诉任何人那孩子是弃婴。明白了吗?”

茂七说完之后,迅速站起身。

在走廊上,他又闻到与昨天一样的线香味。茂七停住脚步,轻轻合掌。

数日之后,阿春前往茂七家。

“阿爸和阿母说,这是这次的谢礼。”

她递出一条肥美的鲣鱼。

“阿爸又说,如果头子不嫌弃,他打算来料理。怎么样?头子。”

茂七露出笑脸对阿春说:

“回去告诉你阿爸,拜托他过来一趟。也顺便向你阿母问好。”

头子娘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真搞不懂,是千两鲣鱼的事吧?你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不,挨了一个耳光,茂七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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