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糖傻呆呆地望着张超和老皮一起走出了1202房间,许久,才一头雾水地问李文解:“文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张超吗?从今天下午加入到现在,拢共我也没跟他说上十句话啊!”

李文解苦笑了一下:“超哥那个人,你别看他油腔滑调、玩世不恭,一门心思往钱眼儿里钻的样子,其实是个‘绕崽’的——”

“什么叫‘绕崽’?”唐小糖没听懂。

“省城俏皮话,管那种看起来精明,其实每个主意都要绕很远才能实现——甚至不一定能实现的人,叫‘绕崽’。”李文解道,“比如超哥,他前几年结婚之后,老婆一下子给他生了俩大胖小子,他就琢磨开了,原本家里一套大三居,不如卖了换俩小两居,这样将来俩儿子一人一套,也不用为了遗产打架了,然后他就把大三居卖了,跟一个手里有两套两居的业主签了购房合同,正好赶上有关部门给二手房市场当托儿,明着降低契税,暗里房价暴涨,超哥卖房子的钱别说买俩小两居了,连原来自己那大三居都买不回来了,已经签了合同的业主也跳了单,张超一下子傻了眼,没办法,只好买了个小两居,一家四口在里面唉声叹气地过日子。”

唐小糖听着,觉得又可笑又可怜。

“没多久,超哥又琢磨开了,他想,既然二手房市场这么不稳定,还不如自己去当个中介,不仅有工资和提成,万一看到中意的房子还可以买下来,把卖掉大三居的错误弥补上,你看他这回的道是不是绕得更远了?可是等到他入了行,才发现水有多深。超哥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根本不是干这行的材料,你不用挂低价房行骗,就没有客户贪便宜找你;你不签阴阳合同,购房者就恨你不给他逃税;你不帮着房主瞒供暖费物业费拖欠,你就连房源都没有……三个月过去了,他一笔单都没签下,被中介公司炒了鱿鱼。”

李文解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回绕道失败让超哥心灰意冷。他多多少少在行里混了三个月,知道凶宅的中介生意不好做,竞争少,就自己跑单,谁知圆满地产公司今年突然开始大规模收购凶宅,他又没了饭碗,这才加入特种清洁工小组,想一边做清洁工,一边看看有没有房源可以买卖,不然他家里真的撑不下去了——对儿双胞胎都要上幼儿园了啊!”

“圆满地产我知道,典型的黑中介,他们把一间凶宅租给我,骗了我的租金不还!”唐小糖想起早晨的事,生气地说,“可是,超哥的这些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他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算是怎么一回事?”

“超哥吃了好几次亏,就开始琢磨这里面的原因,慢慢发现,中介这一行里的很多坏事,幕后的黑手都是权贵阶层,当然这是个对大部分人来说不言自明的事实,但超哥是‘绕崽’啊,绕来绕去怎么都绕不明白,凭啥自己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反倒不如那些黑心烂肺的家伙混得好,渐渐变得特别愤世嫉俗,平时还是一副精于算计、斤斤计较的二手房中介的模样,只要遇到和权贵阶层有关的事情,情绪就容易激动,话里面也夹枪带棒的……”

唐小糖低声说:“可是……我真的不是他说的那样的人,我爸爸确实是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官,但从小就对我要求很严,像超哥说的那种寄生虫,在我身边家境好的同学中有不少,不能说是个别现象,可他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我还是没法接受的。”

李文解沉默着,没有回应,唐小糖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将视线闪躲开,好像在刻意回避唐小糖刚刚说的话。

唐小糖一下子急了,这个清洁工小组中,她只有李文解这么一个朋友:“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张超说的那种人,李媛之死我真的是无辜的!”

“每个人都是无辜的,所以你不见得比其他人更无辜。”不知什么时候,须叔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屋子里,“很多人本身并无罪恶,但他们生下来所属于的那个阶层,就注定了他们的罪恶,换句话说,虽乃无罪之人,却是有罪之身。”

唐小糖的双眼一片迷惘:“虽乃无罪之人,却是有罪之身……”

“别说我冷漠无情。”须叔道,“没有一个凶宅是一天的仇怨造成的,就像没有一起凶杀或自杀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时冲动,每个人的今天都是无数个昨天的积累。所以,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如果你真的想摆脱昔日那些可怕事情的纠缠,我给你两个忠告,要么就壮起胆子面对使你恐惧的一切,要么就追随你那个朋友的脚步,找根绳子一了百了……”

看着须叔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微微流露出的狡黠,唐小糖猛地醒悟过来:这个人是在劝我上吊自杀?

这个恶棍,他简直就是《虞初新志》里那个劝人自杀的女鬼!

像被逼到墙角的兔子,唐小糖龇出了牙齿!

“我不会自杀的!”她恶狠狠地瞪着须叔说,“我是一个法医,我不会相信你那些什么凶灵讨替代之类的鬼话,你要是有兴趣了解一下法医史,就会知道,连南宋法医学家宋慈写的《洗冤录》,现在看来都漏洞百出呢,别说你奉若圭臬的那些什么古代笔记了。不过我得感谢你,你让我明白,加入这个清洁工小组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指望你来教我怎样摆脱凶灵的困扰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既然我对李媛的死,只有情感上的愧疚,并无主观上的恶意,那么,哪怕她的凶灵来找我,我也问心无愧——无罪之人,就不应该有什么有罪之身!”

须叔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然后又变得阴沉:“这么说,你想要离开清洁工小组了?”

“恰恰相反!”唐小糖针锋相对地说,“我不但不会离开,我还会继续待在这里,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不过我要提醒你,我在原单位办的是停薪留职,换句话说,我现在还是警务人员,你要犯法,我一定抓你!”

须叔从浓密的胡子里发出了“嚯嚯”的怪笑,然后指了指窗口:“去把那个红窗帘摘下来,吊死过人的凶宅里不能留下一点红色。”然后饶有兴趣地抱起胳膊,看着唐小糖。

很明显,这是一次挑衅。

唐小糖望着红色的窗帘,晚风的拂动,让她又一次想起了李媛上吊自杀时穿的那件红色睡衣……

就在这时,李文解搬了把凳子,放在窗口,踩着就要上。

“文解你要做什么?”须叔厉声喝止了他。

李文解脸色苍白,很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对须叔说:“小唐有点害怕,还是我来吧……”

“今后呢?”须叔冷笑一声,“你能跟着她一辈子,帮她阻挡凶灵的纠缠吗?就算你是胡逸之,她也不是陈圆圆。”

李文解苦笑一下,无奈地停在了原地。

唐小糖看了须叔一眼,一咬牙登上了凳子,扬起手臂,半闭着眼睛,在窗帘盒的外壳上摸索了半天,才发现窗帘最顶端的挂钩是挂在窗帘盒内嵌式横杆上的,开始一个一个地摘,不知怎么的,她越急于尽快摘完,那些挂钩就越像恶作剧似的躲躲藏藏不让她摸到,纵使摸到了也扣得极紧,她有点儿着急了,扬起的手臂和转动的手指都感到酸痛,额头上沁出了汗水,就在这时,突然又是一阵夜风,将红色的窗帘吹得鼓起了一个大包,一下子糊住了她的全身,蒙住了她的脸部,一时间竟透不过气来,一种巨大的恐惧顿时攫住了她的心,两只手拼命撕抓着,身体如同泥鳅一样乱扭着,连束在腰带上的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也全无察觉……就在她想放弃努力,跳下凳子的一刹那,第六感让她“看到”了须叔那张乐见其败的嘴脸,于是她扎稳了脚步,调整呼吸,一把掀开蒙在脸上的红色窗帘,一边大口呼吸着暴风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儿的空气,一边摘下了窗帘上最后一个挂钩。

“唰!”

红色窗帘萎靡地垂在了地上,像外皮被扒下后现了原形似的。

唐小糖跳下椅子,用一种胜利者的目光看着须叔。

须叔转过身,走出了房间。

“小唐!”李文解过来望着她道,“还好吧?”

唐小糖轻轻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低声说:“没事的……”然后走到洗手间去,打开水龙头,冲洗着双手在窗帘盒内部的横杆和挂钩上沾染的厚厚一层灰尘……

她闭上眼,感受着冰凉的水花在指尖上跳跃出的一片寒意。

突然——

她察觉到了什么,眉头慢慢地拧成一个结,下巴颏微微昂起,呆呆地望着黑暗的墙壁,右手的拇指摩挲着食指和中指,仿佛在感受指纹那细微到难以觉察的环状凸起。

有什么东西,也是一样的难以觉察,却又别有深意的。

说不定——

她走出洗手间,甩了甩手,见李文解已经把红色的窗帘拿到了客厅,装进垃圾袋里准备扔掉,然后他走回主卧,要将刚才登上去摘窗帘的凳子放回原位。

“等一下!”唐小糖拦住了李文解,在他诧异的目光里重新登上了凳子,手在窗帘盒的外壳上摸了一把,又摸了摸斜上方的暖气管,然后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借着白晃晃的光亮,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这才跳了下来。

“怎么了?”李文解困惑地问。

“不对劲啊,这个窗帘盒太干净了。”唐小糖又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太干净了?”李文解依旧不解,“什么意思?”

“我刚才登上去摘窗帘的时候,因为小夜灯灯光暗,看不清上面是什么情况,以为窗帘是直接挂在横杆上的,摸了几把,才发现外面还罩着个窗帘盒,不过当时并没有觉得指头有沾染了灰尘的粗糙感,反倒是手伸进里面去摘挂钩的时候,立刻感到手指在挂钩和横杆上沾了不少尘土。”唐小糖说,“我刚刚跳上去重新查看了一下,发现窗帘盒的外壳确实比较干净,虽然也有一点点灰,可是比里面干净太多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灰尘首先应该落在外罩上,之后很久才会累积在里面,换句话说,就算脏,也应该是外面脏过里面吧,怎么可能反过来呢?”

李文解也跳上凳子,查看了一番,还用手指擦拭了一下,然后跳下来说:“确实如此……窗帘盒的外层只落了很少的一点灰,这个屋子出事是在7月20日前后,离现在刚好两个多月,看来,是有人在案发前后擦过这个窗帘盒……不过,我也不明白擦这个窗帘盒是为了什么?”

唐小糖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也认为是有人在案发前后擦过这个窗帘盒,但不懂原因何在……这个肯定不会是警方做的,那么只能想到是死者的行为,不过性自缢者,只是为了追求快感,并不是真的自杀,因此不会将周围环境刻意布置得具有某种仪式感……”

“有没有可能,是自缢者怕折腾得太剧烈,把窗帘盒上的灰尘摇晃下来,落到头上?”说这句话时,李文解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个假设的前提,是自缢者把吊颈的绳子系在了挂窗帘的横杆上,而不是暖气管上,当然,窗帘盒离暖气管比较近,折腾起来难免殃及池鱼,但是我摸了一下暖气管,上面可没有擦拭过的痕迹,照样脏得很,如果为了防止在性窒息过程中,灰尘落在头上,难道不应该先把暖气管擦干净吗?”

李文解摊开手:“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试着朝倪兵并非自杀的思路想了想——”

李文解大吃一惊,但唐小糖没看他,兀自嘀咕道:“即便倪兵是他杀,凶手也没必要擦拭窗帘盒啊,除非那上面沾有他的指纹,不过窗帘盒不是某个区域被擦拭,而是整体被擦拭过。我甚至想,是不是那上面原本没有窗帘盒,凶手是把绳子挂在了挂窗帘的横杆上,勒死了倪兵,又为了掩饰犯罪痕迹,专门在上面套了一个全新的窗帘盒……你别笑,我见过一个案子,凶手在自己家中杀死同居女友后,每天恨不得把沾了血迹的地面擦十遍,因为他看了不少侦探小说的缘故,知道鲁米诺能发现被稀释12000倍的血迹,因此依然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警方找上门来,在勘查中发现室内存在血迹,最后竟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不过我刚才仔细看过,挂窗帘的横杆非常细,禁不住一个活人窒息前的挣扎,况且,窗帘盒边角的锈迹都渗进了墙皮里,很明显是早就装上去的……总之我就是各种的想不通……”

李文解劝她道:“想不通就别想了,我们只是清洁工,又不是警察——当然你是法医,但不是也没发现倪兵的死有什么不妥吗?还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不,你不明白。”唐小糖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什么?”

唐小糖犹豫片刻,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假如倪兵是他杀而不是自杀,那就意味着须叔刚才搞的那一套,什么点唵叭香、画魄字、摘红窗帘,统统都是装神弄鬼!好比你为了治疗某种疾病,买了对症的药物,等病治好了,你才发现自己得的根本就不是你最初以为的病,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买的那些药不过是一些淀粉充填的安慰剂

,毫无药效可言。”

李文解一时间哑口无言。

唐小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既然是装神弄鬼,就一定别有目的。当然,我可以认为须叔像其他巫师、神汉、算卦的一样,只是为了骗钱,但是他身上那一股子邪气,让我感到非常的不安……这一股子邪气,如果在广场、在办公室、在舞台上,都没什么,但在发生过刑事案件的凶宅里,就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的举手投足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带着一群人,走进了案件尚未破获的凶宅,打扫也许还残留着什么物证的犯罪现场,越想越不敢想……还有更加可怕的,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一间凶宅和咱们刚才打扫过的上一间凶宅,似乎有着什么潜在的联系,只是这联系像蜘蛛丝一样,无色透明,飘忽不定,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那条蜘蛛丝是真实存在的……”

李文解对她这番话,显然感到忐忑不安:“小唐,我觉得你对须叔存在太多太多的误解,我承认他是有点怪里怪气的,每一个长年出没于凶宅的人,都好像殡仪馆的工人一样,脸上会少一点血色,但这不代表他们真的来自阴间……说到底我觉得你还是太紧张了,我理解你经过那样的事情之后,重新走进一个吊死过人的房间里,心中产生的巨大恐惧,所以你想用凶杀否定自杀,减轻因为李媛自杀产生的心理压力,彻底否认凶灵存在的可能,但是你稍微冷静一点,理性地思考一下就明白,就算是那个窗帘盒被擦过,又怎么样?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证明倪兵是他杀而不是自杀吗?别再折磨自己了,我们已经清洁完了这座凶宅,马上就要离开了——”

“真的离开了么?”唐小糖喃喃道,“难道不是马上就要前往下一座凶宅吗?”

李文解一愣。

“离开,逃避,真的有用吗?这半年多来,我逃得还不够远吗?可是重新走进这间吊死过人的屋子,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从来都没有、一步也没有逃离过我的房间,李媛还是吊在上层的床栏上,我还是坐在黑暗中望着她的尸体,嘶喊到失音……”唐小糖的脸上浮现出凄苦的一笑,“你说我是为了减轻压力而将这间屋子里发生的自杀说成凶杀,不是这样的,不是,文解你误会我了,我心里很明白,不管倪兵死于他杀还是自杀,这里都是一栋凶宅,害怕还是不害怕,归根结底取决于我自己。我承认我不喜欢须叔,我讨厌他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讨厌他装神弄鬼的邪门手段,尤其讨厌他那丛把大半张脸遮蔽得严严实实的胡子,但是他的有些话,我觉得有道理,‘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鬼真鬼幻,物感心造……走出这间屋子,我们还要赶赴下一座凶宅展开清洁工作,就算今天的工作全部结束之后,回到阳光下面,感受鸟语花香,看似与凶宅暂时告别,但这座城市大大小小成千上万栋房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是不是凶宅?没有人知道,选择进入还是走开,也取决于我自己。当然我可以像以往那样,继续去向另外一个城市,但是到头来还是要面临着一个选择的问题,我不能总是把走或留的选择权交给一个凶灵,否则就等于她一直依附在我的身上——无论我走进哪一座房屋!”

有意或无意地,唐小糖抬起手臂,指向了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座河心小岛上黑黢黢的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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