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枪声渐渐地平息了,已经听不见热妮亚的呼叫声,只有阵阵松涛滚过,应和着风声。森林平静得宛若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丽达已经昏了过去,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瓦斯科夫失神地守在她身边。没有人会因为战争而原谅他这个准尉。一个又一个姑娘被他送进了死神的手掌心,而他自己却安然无恙,良心的谴责将永远压在他的心坎上。他原本可以带着姑娘们安全离去,为什么他没有那么做?她们不需要非死不可。全是他的错。

瓦斯科夫默默低下头,感到胸口一阵阵疼痛。

下雨了。

瓦斯科夫抱起丽达,吃力地向林子深处走去。

“热妮亚牺牲了!”醒过来的丽达第一句话就问热妮亚。

瓦斯科夫点点头:“我们什么都没了,枪没了,子弹没了,现在连热妮亚也没了。”

“一下子……就死了?”

“一下子。”瓦斯科夫神情极度沮丧,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去,只是不停地走着,走着。

绵绵细雨,飘飘散散,落在瓦斯科夫身上。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耷拉下来,那张粗糙的脸盘显得更加苍老了。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仍然不肯停下前行的脚步。

“放下吧。”丽达用微弱的声音哀求着。

“他们还没把我撂倒,就不算赢了。你明白吗,我还活着。”瓦斯科夫神魂颠倒,语无伦次地唠叨着。

“放下吧,准尉同志。”

瓦斯科夫仍旧往前走着:“我疼,我的心疼,丽达,疼极了!我害了你们,害了你们五个。可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这十几个德国鬼子吗?”

“为什么要这样说……事情是明摆着的。”丽达的呼吸急促起来。

瓦斯科夫在一棵连根翻倒的大云杉树下停下来,轻轻地把丽达放在能遮住雨的地方,又用树枝替她遮盖好。他自己却坐在雨地里,痛苦地捶着自己的头。

“准尉……同志……”

“你别管。”

“这是……战争……”

“也许是,可是以后呢?到那时也能理解为什么非死不可吗?为什么我不能把这些个德国兵放走,或者,我带着大家从西牛兴岭一直往西,去找少校,去找我们的部队。也许会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死,却把我们的妈妈们交给了死神?最糟糕的是,我为什么活下来了,如果我真的活下来的话。”

“不,不要这样。”丽达又呻吟起来,她的目光透过云杉的枝叶,凝视着天空,轻轻地说:“我要死了。”

“不,丽达,你会活下来的。”

“你问我:你怎么会在树林里碰上了德国鬼子?”

瓦斯科夫点点头。

“我去进城看我的儿子,他三岁了,叫阿利克,他住在我妈妈的家里,妈妈病得厉害,也许等不到战争结束,就会……”

“别担心,丽达,我全明白了。”

丽达呻吟着,灰白的脸上冒着大滴大滴的汗珠。瓦斯科夫拉开丽达捂着伤口的手,发现刚才包扎的伤口又洇出大片的血迹。面对这样的伤口,瓦斯科夫感到了一种回天无力的衰弱,只能紧紧地抓住丽达的手。

“你能,能答应我最后的请求吗?”

“不。”

“我真的很疼,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去侦察一下,马上回来,然后我就背着你回到自己的部队。”

“来不及了。掏出手枪来……”

瓦斯科夫下意识地捂住枪套。

“你是不是想要我疼死?”

瓦斯科夫惊愕地看着越来越虚弱的丽达。她真的不行了,瓦斯科夫瞧得出来。可是他不能。

“或者,让德国鬼子把我打死?”

瓦斯科夫痛苦地摇摇头。

“那,你来。”

丽达清楚自己的伤势,她是没有指望了。浑身像搁在烙铁上一样烧着疼,冷酷的无底洞正张开大口在等着她坠落,死神就坐在最深处的黑暗里。她几乎能够感受到他冰冷的气息。她并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没什么可逃避的。

见瓦斯科夫不肯动手,她开口说:“枪。”

瓦斯科夫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他慢慢地掏出手枪,递到了丽达手里。可她连拿枪的气力也没有了,枪掉到地上。

“帮帮我。”丽达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瓦斯科夫从地上把枪捡起来,随即惊慌失措地一松手,枪又掉到地上。

“害怕了?”丽达凄然地笑着。

瓦斯科夫又一次捡起了手枪。他打开弹仓,里面只剩下两颗子弹。

丽达痛苦地呻吟着,目光逐渐涣散。瓦斯科夫看见丽达腹部渗出的血已经淌到地上,和着浑浊的雨水流走了。

丽达闭了一下眼睛,衰弱地说:“把……把枪,把枪冲着我……”

瓦斯科夫把枪放到对着丽达太阳穴的地方。她又示意他把自己的手指套进扳机。瓦斯科夫又默默地做了。

丽达满意地闭上眼睛,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对瓦斯科夫说:“吻我一下。”

瓦斯科夫笨拙地俯下身,拘谨地用嘴唇碰了碰丽达的额头。

“真扎人……”丽达又闭上了眼睛,从嘴里吐出来短暂一生最后两个字:“去吧。”

瓦斯科夫朝远处走了两步,坐在树下,背向着丽达。

丽达闭着眼睛,眼角淌着泪水,手指缓缓地扣动扳机。

“噗”一声沉闷的枪响。

一切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雨雾飘荡在树叶间。丽达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仿佛陷入了沉睡。鲜血从她的太阳穴缓缓流出来。

瓦斯科夫仍旧呆呆地坐在地上。俄顷,他发疯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任凭泪水混杂着雨水尽情地流淌。瓦斯科夫扒开覆盖在丽达身上的树枝,最后看了一眼丽达。然后用大堆的树枝把丽达的尸体盖好,捡起手枪,向林子外走去。

瓦斯科夫不再猫着身子设法隐藏自己,他直身挺胸,木然地走过空地,跨过河流,重新走进林子。地上散落着德国兵丢弃的炸药箱,瓦斯科夫用脚踢了踢箱子,箱子完好无损。他继续往前走去,德国兵的尸体出现在他的面前。

瓦斯科夫走到热妮亚牺牲的大岩石前,停了下来,细密的雨水冲刷着岩石上的血迹。他终于看见了热妮亚那张美丽而高傲的脸。瓦斯科夫掏出手绢,小心地为她擦净了脸上的泥点和血迹,把衣服整理好,然后小心地用手绢盖住了热妮亚的脸。

一切做好了,他从林子里抱来树枝,轻轻为热妮亚盖好被血染红的身子。

瓦斯科夫站起身来,认准了德国兵撤退的方向,大步地向前走去。沿路,他看到了被德国兵丢弃的一个个炸药箱、钢盔、没有了子弹的冲锋枪、水壶……

就是这些物品把瓦斯科夫带上追击溃逃之敌的路。

此刻,玛丽娅依然伫立在村口等候着。细雨打在她宽大的披肩上,她依旧面无表情。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安德烈和波琳娜也在其列。女兵们焦虑的目光伸向远方,老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身上划着十字,嘴里不停地为迟迟不归的人们祈祷着。

玛丽娅突然虚弱地摇晃了几下,女兵赶紧上前去扶她。玛丽娅轻轻推开女兵,又重新站直了身子,眺望着远方。雨丝不停地在飘荡,飘向山丘,飘向森林,飘向远方。

“刷”的一声,“眼镜”划着了火柴,然后把火引到一根松木做的火把上。他高举着火把,沿着修道院墙上一幅幅阴森的壁画走下去——圣子的出生,最后的晚餐,圣子受难……

显然,壁画的主题并非全是宗教意味的,其中有许多表现俄罗斯的历史,且有一些还是半成品,没有画完的草稿。

“眼镜”走到《刺杀安德烈大公的阴谋》的画前,停住了脚步。这幅画沿着修道院大厅的楼梯攀援而上:一群“阴谋者”突然行刺大公,大公在做了殊死的搏斗后,身负重伤,沿着城堡里的楼梯,边打边撤,最后死在楼梯上。显然作者有着精巧的构思,他把大公战死的楼梯与现实的楼梯结合在一起,让观摩者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眼镜”步履沉重地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从画前缓缓经过。他走过“阴谋者”,走过华丽的亭柱,走过嗜血的剑锋,走过楼梯上的窗户,沿着楼梯上点点滴滴的鲜血,“眼镜”终于看见躺在楼梯拐角处的大公。他的身上被鲜血染红,但仍未瞑目。大公用一种安详、恬静的目光俯视着楼下的“阴谋者”,苍白的脸,嘴角淌下的鲜血,这一切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力。

“眼镜”举着火把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一下。当他回头去看“阴谋者”的时候,才发觉“阴谋者”决不是第一眼看见的那样气势汹汹,不可一世,而是心惊胆战,浑身战栗。

“眼镜”自言自语地说道:“安德烈大公,俄罗斯力量的化身,他的力量和剑法都是天下无双的,没有人敢于和他正面较量。阴谋者,偷去了他的长剑,趁其不备的时候突然向他发难。大公赤手空拳,与阴谋者搏斗,身中数剑。他拖着重伤的身体,爬上了城堡的楼梯,一步,一步,当他流血过多,最终不能支持,倒在楼梯上时,阴谋者仍然不敢靠近,浑身颤抖着,看着大公气绝身亡。”

“眼镜”的叙述似乎更像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不知为什么,“眼镜”在叙述大公故事的过程中,双腿始终在颤抖着。“眼镜”筋疲力尽地坐到安德烈大公脚下的楼梯上。在他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刚刚过去的往事:德国伤兵临死前的绝望神态,“蓝眼睛”歇斯底里的喊叫,指挥官沉默的最后嘱托……

突然,高悬在塔顶上的大钟响了,震耳欲聋的声响充斥着整座修道院。“眼镜”恐慌地看着大钟,向角落缩去。

起风了,风夹带着柔弱的雨丝,飘进了修道院的钟楼。

钟声一声紧似一声,“眼镜”被钟声震得头皮发麻,全身痉挛,他伸出手,想让大钟停下,但系着大钟的绳子早已断了,剩下的绳头随着大钟的摆动摇曳着……

“眼镜”失控地狂叫起来。

大钟依旧不停地摆动着,淹没了他的叫声。绝望的“眼镜”走向塔楼的栅栏。向下望去,修道院的大厅变得十分狭小。他再次伸出手,想去扯住系钟的绳子,猛然双手抓空,他的身体向楼底坠去……

那副眼镜被摔出很远,镜片在地上碰碎,犹如一张蜘蛛网。“眼镜”趴在地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鲜血从他身子下淌出。

钟声骤停。

外面细雨潇潇。

德军指挥官带着剩下的四个残兵败将刚走到修道院,钟声骤停。五个德国兵犹如惊弓之鸟,不敢走进修道院。这时一个德国兵发现了死在井台旁的德国兵,马上惶恐地向后退去。指挥官身心力竭,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井台旁的泥水中。

德国兵摆出战斗的姿态冲进了修道院,俄顷,又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

“也死了。”德国兵向指挥官报告。

指挥官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两个德国兵费力地把指挥官扶了起来,走进修道院。在士兵的搀扶下,指挥官捡起了地上的眼镜,看了看,交给了身旁的士兵。

士兵把指挥官拖到墙角,让他倚在墙壁上。指挥官摆摆手,让士兵把“眼镜”的尸体抬出去。士兵把两具尸体并排放好,悲悯地看了一眼他们的面容。雨水洗刷着这两张日耳曼的面孔,冲去了他们脸上的血迹和污泥。

一个士兵掏出镜片破碎的眼镜,为“眼镜”带上。

雨中的天空依然明亮。

松明火把把室内照亮。指挥官突然醒来,他仰头望去,耳畔仿佛听见合唱的弥撒曲。指挥官呆呆地看着塔楼的屋顶,沉浸在音乐中。突然,他有些错乱地问躺在身边的士兵:“这是哪儿?”

“修道院。”

“什么地方?”

士兵莫名其妙,迟疑地答道:“俄,俄罗斯。”

“噩梦。”

“我们该走了,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士兵忧心忡忡地说。

“上哪儿去。”

“回家。”

指挥官苦苦一笑,闭上了眼睛。他预感到一切即将结束,也许梦里才是他们的家。

雨不疲倦地下着,仿佛要将天地万物重新清洗。此时,一路追踪的瓦斯科夫踉踉跄跄走到了湖边。

湖水浩淼,连天一色。站在湖边,能够看见不远处的廖共托夫修道院。瓦斯科夫的眼睛里冒出了刺人的目光——泥泞的道路上是一个个杂乱的脚印。

他拔出手枪,最后看了一眼枪膛中仅剩一颗子弹的手枪,然后毫无畏惧地挥舞着手枪,向修道院跌跌撞撞冲去。

瓦斯科夫一眼就看见了井台旁两具德国兵的尸体。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神思恍惚地?着脚下的积水,走过德军的尸体,跌跌撞撞扑向修道院的破旧的铁门。

听见屋外的脚步声,指挥官害怕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门被猛烈地撞开,室内的松明火把被倏忽冲进的风吹得飘摇不定。

瓦斯科夫举着手枪,冲了进来:“亨德霍赫!”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接近崩溃边缘的德国兵的最后防线垮掉了,他们盯着瓦斯科夫手中的枪迟疑着。瓦斯科夫深知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他跳进屋子的一刹那,便选择好了退路,他背靠墙壁,一步一步地退去。

“亨德霍赫!”瓦斯科夫又大喊了一句。

一个德国兵不顾一切地向身边的冲锋枪扑去。

瓦斯科夫的枪响了。

德国兵身子向前扑倒在地上。

“里亚嘎依!里亚嘎依!”

德国兵像狗熊一样的死态,让其他人残存的最后希望破灭了,在指挥官的带领下,德国兵举起了自己高傲的手。瓦斯科夫终于靠到了后面的墙壁,坚硬的墙壁使瓦斯科夫感到了周身极度的衰弱,他顺着墙壁滑到了地上,双手依然紧紧握着枪。

德国指挥官看着瓦斯科夫疲倦的面容,似乎还存在着侥幸的希望,但一看到黑洞洞的枪口,他的双手立刻举得更高了。瓦斯科夫恶狠狠地用俄语骂着,他捡出最肮脏的字眼儿,再加上最凶狠的表情,胆战心惊的德国兵没有理由不按照他的吩咐去做。瓦斯科夫用眼睛盯着离自己最近的冲锋枪,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够到,但他实在没有气力了。他用手枪比划着,命令四个德国兵互相用皮带捆住对方的双手。最后,他又把指挥官叫到跟前,自己动手捆了起来,捆得结结实实。

这一切都稳稳妥妥做好了,瓦斯科夫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蹒跚着走过去捡起了冲锋枪,拉开枪栓。枪里面有足够的子弹对付德国兵,他把手枪扔在了地板上。

五个德国兵又惊又怒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走。”瓦斯科夫用德国兵自己的枪对着他们,嘶哑地吆喝着。

站在院子里,德国兵奇怪地看着犹如白日一般的夜空。应该是晚上了,可天空却依然那么明亮。奇异的景象让人觉得不安。

“这是白昼,像白天一样的夜晚。”瓦斯科夫唠唠叨叨地说。看着鱼贯而出的德国兵,瓦斯科夫语无伦次地大声嘶喊:“怎么样,胜利了吧?胜利了吧……五个姑娘,总共五个姑娘,总共只有五个!……可你们别想过去,统统死掉……哪怕上级饶了你们,我也要亲手把你们一个一个地毙掉,亲手!让他们审判我吧,由他们去!……”

德国兵一个接一个走过瓦斯科夫面前,尽管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但他们知道那是极度的一种愤怒,是足以杀人的一种愤怒。他们一个个地低下了头,无可奈何地走上了战俘之路。

俘虏们沮丧地走在前面,德国指挥官不时偷偷回头看一眼瓦斯科夫的脸色。他的心惊胆战并没有过去,他知道,这个俄国士兵有可能随时会枪毙他们。愤怒可以让一个人彻底疯狂。

瓦斯科夫已经快不知道自己的脚是如何迈动的了,他感到全身火烧火燎的疼,疼得他迷迷糊糊。还有渴,似乎整个身体都需要拼命地喝水。他竭力保持着清醒,用凶狠的目光盯视着俘虏。

俘虏排成一行,涉过小河。就快走出森林了。瓦斯科夫疲惫地眨了一下眼睛,但又马上睁开,盯着俘虏的背影。他只有一个念头,如果真的支撑不住了,在倒下之前他一定要开枪。不能让一个德国杂种活着跑出森林。

瓦斯科夫押着俘虏,走过里莎牺牲的地方,他不由地拉动了枪栓。听到枪栓的声音,俘虏们立刻警觉地站了下来,回过头,惊恐地看着瓦斯科夫。准尉已经像个醉鬼一样东倒西歪了,但他还保持着清醒。不是现在,时机未到。瓦斯科夫看了一眼俘虏,又拉动枪栓,关上了保险。

俘虏们放下心来,回过头,继续慢慢向前走去。

沉寂的森林里,只有沉重的步伐响着。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瓦斯科夫看着前面俘虏的背影,突然变得模糊起来,他赶紧晃晃头,背影又变得清晰起来。他回头远远地望着姑娘们牺牲的地方,默默地唠叨着:  “我的丽达、热妮亚、里莎、索妮娅、嘉尔卡,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我活下来了。咱们再见的日子又远了。仗,还没打完,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们的准尉来不及哼上一声,也就躺下了。我不后悔,我也不害怕,找你们去做伴。现在想起来,是多美妙的一件事……”

瓦斯科夫回头看了一眼跌跌撞撞走着的俘虏,又回身面向森林,默默地唠叨着:  “再见了,等以后再回来看你们。丽达交待的事我一定办好,你们相信我……”

他回过头,疲惫的脸上挂着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

瓦斯科夫押着俘虏终于走上了大路。

这是最后的路程了。瓦斯科夫感到自己燃烧起来了,他身体摇晃着,俘虏的背影变得更加模糊,他一次又一次晃脑袋。但不管如何,背影还是模糊的,周围的一切也是模糊的……

突然,从四周的森林中,山丘上,河畔冒出无数的红军战士。他们呼喊着向瓦斯科夫涌来。是少校和基里亚诺娃带着大部队正在森林里搜寻他们的踪迹。然而瓦斯科夫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走过了俘虏身旁,一直走向村口。

玛丽娅踉跄着向瓦斯科夫跑来,身后,是女兵们和乡亲们,安德烈也拄着双拐艰难地迎向瓦斯科夫。

四面八方都是红军战士,善良的俄罗斯人民。然而这一切落在瓦斯科夫的眼里,都是一些晃动的影子。他分辨不出眼前的是谁,只知道一味地晃动着身体朝前走着,走着。

他从玛丽娅身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玛丽娅捂住脸伤心地哭泣起来。

他从安德烈身边走过,安德烈向瓦斯科夫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他从女兵们、从乡亲们身边走过,恍若出入无人之境。

他仍然跌跌撞撞向前走去,一直走向空无人迹的村庄。

瓦斯科夫终于明白他已经回来了。他想站住,却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重重地跌在地上,昏死过去。

红军向德国发起了总进攻。

“喀秋莎”万弹齐发,射向了柏林。红军战士冲进国会大厦,将高高飘扬的旗帜插在国会大厦顶上。

1945年5月9日,柏林,卡尔斯霍尔斯特,在德国军事工程学校的一幢两层楼房里,在苏军最高统帅部和盟军最高统帅部代表的面前,德军元帅凯特尔签署了投降书。

欢呼声充满了世界的各个角落,柏林,莫斯科,巴黎,伦敦,华盛顿……

战争终于结束了。

战后的俄罗斯土地上一片废墟。

然而幸存下来的人们没有停下来哀悼,他们从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中走出来,用百倍的热情投入到重建家园的忙碌之中。推土机把废墟推倒,压路机压过坑坑洼洼的公路,年轻人一队队扛着工具,唱着欢快的歌子向需要他们的地方走去。

瓦斯科夫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打满了遭受摧残伤害的烙印,然而俄罗斯人民却让它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用欢声笑语点缀那些破败的街道。只要有生命的迹象,就有欣欣向荣的可能。这就是繁衍的力量。

几经周折,瓦斯科夫终于找到了她母亲的家。他穿着整齐的军装,仍然留着那翘上去的山羊胡子,与几年前的样子没有大的改变,只是看上去更苍老了。在他的胸前又多挂上了几枚勋章,但从军衔上来看,他仍旧是个准尉。

瓦斯科夫踏着废墟,向一处低矮的房屋走去。

门前,阿利克正坐在地上留心着每一个从门口过路的行人。他应该有五六岁了,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要瘦小。他总是眯缝着眼睛,盯着别人死死地看,像是要从中研究出点什么门道。在这个时候,他的神情便流露出与外貌不相符的若有所思。他的手里宝贝似的攥着一只铜制的钥匙,细绳把它拴在阿利克的脖子上。

阿利克眼瞅着瓦斯科夫一路走来,停在他面前,脸上没有显出丝毫惊惶失措的神色。他平静地打量着这名上了年岁的军人,目光在他胸前的勋章上逗留了好大一会儿。

瓦斯科夫蹲在了阿利克的对面,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阿利克漠然的早熟让他一阵心酸。

“跟我走吧?”瓦斯科夫开口说。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准尉呀。”

“准尉?准尉是干什么的?”

“准尉是打仗的。”

“我不去。”

“我认识这个钥匙。”

“我妈妈的,她叫穆施达可娃。奥夏宁娜。你认识她吗?”

“丽达。”

“对,丽达。”

“你外婆呢?”

“死了。”阿利克的眼睛里溢出透明的液体。他开始抽泣,脏兮兮的小手在脸上抹来抹去,留下一道道淡灰色的痕迹。

瓦斯科夫一把抱起伤心的阿利克,替他擦掉脸上的泪痕,然后肃穆地转身朝街上走去。要把这个孩子培养成一个真正的军人,像他父亲和母亲那样优秀。瓦斯科夫心里想着,阿利克从小就要学会步兵操典,按照正确的要领练习正步走。这是检验一个军人是否合格的起码标准。丽达一定很高兴看到这一切。

是的,她一定会高兴的。

高八十二米的祖国母亲雕像屹立在玛玛耶夫高地上,她高举的利剑直欲刺破天际。

伏尔加河蜿蜒流长,一泻千里。它滚淌的波浪就像心脏跳动的声音,每时每刻都回响在高地上,咚,咚,咚,沉重而富有节奏,仿佛是来自天庭的一种声音,把人们带到了庄严而肃穆的无名烈士墓。

瓦斯科夫坐在汽车内,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

岁月催人老。现在的瓦斯科夫是真的老了,可再也没有人用亲热嘲讽的口气喊他准尉大叔了。瓦斯科夫有了一头霜染的白发,山羊胡也白了,却依然神气地向上翘着。让瓦斯科夫十足像个趾高气昂的倔老头。

他一身西装革履,胸前挂满了勋章。这让见过的人都忍不住好奇他的故事,猜测勋章的背后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传奇。然而瓦斯科夫很少提及往事,并且从不向人炫耀自己的英勇。他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着自己的荣誉。

汽车行驶在伏尔加格勒大街上。这里的名字原来是斯大林格勒大街,继续往前,就能路过一直保留下来的战争废墟。陈列在露天中的火炮、坦克在路边一掠而过,却足以让瓦斯科夫感觉到那熟悉的岁月悄然降临,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掌拂落了记忆上的尘埃,重新露出业已发黄的影像,171会让站,仓库,那些长眠在地下的姑娘们……

瓦斯科夫靠在椅背上,深沉地思念着。

汽车驶过了伏尔加河畔……

按照瓦斯科夫的吩咐,汽车在一座军营门口停下。

“请帮我找一下阿利克上尉。”瓦斯科夫走到卫兵面前说。

卫兵乐呵呵地说:“上尉今天结婚。”

“我知道,我就是来参加婚礼的,我是他的父亲。”

“可是他们已经走了。”卫兵瞪大了眼睛,有点不知所措。

“去哪儿了?”

“婚姻登记处。”

“然后呢?”

“然后会去玛玛耶夫高地,这是这里人的习惯,他们会去的。”

“那好,我去高地等他们。”

此时在婚姻登记处门口,一群年轻人正簇拥着刚刚注册完的新人走出来。新郎阿利克一身戎装,挺拔英俊的外型,格外显眼。新娘是个娇小玲珑的金发女孩,晶莹的双眼一直含情脉脉地看着阿利克,小鸟伊人的模样显得楚楚动人。

朋友里有人问阿利克:“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刻穿上军装?”

“我爸爸。”阿利克说着,目光中流露出一股焦灼的样子:“他为什么还不到?”

“也许飞机晚点了?”

阿利克摇摇头。有人招呼着大家上车,在众人的簇拥下,新娘新郎坐进了花车。

“阿利克,下一站?”

“玛玛耶夫高地。”阿利克说。

“爸爸还没有来?”新娘问。

阿利克不安地沉默着。

“他是不是个挺怪的老头儿?”新娘好奇地问。

“他是个准尉。”阿利克说。

“比你呢?”

阿利克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下来。

瓦斯科夫走进雕像公园,踏上高高的石头台阶。他一路走,一路观看着沿路的雕塑。那些记载着往昔岁月的画面,让瓦斯科夫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忧伤。当渐渐走近“祖国母亲”的雕像时,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发出“咚咚”跳动的声音。

瓦斯科夫仰起花白的头,久久地注视着那巨大的雕像。母亲的脸庞,俄罗斯人民繁衍生命的母亲。她像谁?像丽达,热妮亚?还是里莎,嘉尔卡,索妮娅?都像,又都不像。那些沉睡在地下的姑娘们,那些本来不该被卷入战争的女人们。

瓦斯科夫累了,他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注视着眼前岩石上的雕像。那是宋卫玛。耶夫高地的故事。瓦斯科夫思忖着,无法控制地被卷入回忆的漩涡之中。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战时的歌曲,枪炮的轰鸣声,还有高射机枪射向敌机的枪弹愤怒地在空中飞舞。

他清楚地记起上校带领的那列火车,高唱着战歌开往前线,他那双忧郁的眼睛注视着美丽的情人。他记得热妮亚像羚羊一样在森林中跳跃着,手上的冲锋枪不停地怒吼着;记得淳朴的里莎拄着木棍,坚强地跋涉在沼泽中;记得嘉尔卡随着枪声,像一只蝴蝶,翩然扑向大地;记得索妮娅目光悠远地朗诵普希金诗句,身子瘦得像只春天的白嘴鸭;记得云杉树下,丽达痛苦地呻吟……

往昔如昨,一切都历历在目。

雕塑公园门口突然热闹起来,响起吵吵嚷嚷的喧闹声。新郎新娘在朋友们的簇拥下,登上了石阶。阿利克一眼看见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石凳上的瓦斯科夫,他疾步上前,把新娘甩到了身后。

瓦斯科夫站了起来,张开了双臂,阿利克一头扑进瓦斯科夫的怀抱中。

“爸爸,你总算来了。”

“我的小鹰。”瓦斯科夫抱着阿利克,欣喜的呼唤着。他看到新娘走过来,问:“这是阿利克的姑娘吧?”

新娘亲切地去吻瓦斯科夫。

“真扎人。”新娘开着玩笑。

瓦斯科夫望着快乐的新娘。真扎人。那是丽达的声音。他俯下身轻轻在丽达的额头上碰了碰。她躺在云杉树下,生命的迹象一点点微弱,目光逐渐涣散。她提起了阿利克。

瓦斯科夫神情黯然地想,丽达一定很高兴,阿利克结婚了,而且他还是个中尉。

注意到了瓦斯科夫异样的神情,阿利克连忙关心地问:“爸爸……”

瓦斯科夫摇摇头,说:“她是个好姑娘,非常非常像你的妈妈。”

在众人的陪伴下,新人向无名烈士墓前走去。

换岗的士兵肩上扛着步枪,迈着正步走向烈士墓。人们怀着无比肃穆的心情,静静地观看着换岗仪式。

长明火燃烧着熊熊火炬。

卫兵们互敬持枪礼。换岗下来的卫兵,以同样的姿态,同样的步伐,走出大厅。值勤卫兵一动不动,守卫着无名烈士墓。

新人携手将一只素洁的花圈摆放在墓前,新娘深深地鞠了一躬,阿利克则向烈士墓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瓦斯科夫眼睛里噙着泪花,注视眼前的一幕。

阿利克依照风俗抱起了新娘要离开烈士墓,却发现瓦斯科夫仍伫立在墓前不肯离去,嘴里仿佛在说着什么。他放下新娘,轻轻走上前,陪伴在父亲身边。

瓦斯科夫感到阿利克的大手抓着了自己的胳膊,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儿子。又继续低声向烈士墓倾诉着:“丽达,我来看你了。我带着阿利克一块来的,他今天结婚,特地来告诉你一声。他找了个好姑娘,你该放心了。

“热妮亚好吗?索妮娅,里莎,嘉尔卡她们都好吧?唉,我一直活了下来,活得非常安静。我后悔过,内疚过,战争带走了我们的一切,却无法带走我对你们的思念……”

阿利克沉默着。

“……每年都是这些话,每年都要唠叨一遍。好了,我该给里莎唱首歌了。”

瓦斯科夫的嘴唇蠕动着,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唱着什么。但里莎知道。那首歌只唱给她一个人听。唱完了歌,瓦斯科夫静静地注视着燃烧的长明火。

“爸爸,我们走吧。”阿利克对瓦斯科夫说。

瓦斯科夫慢慢转过身去。

“敬礼!”卫兵向这位胸前挂满勋章的士兵敬礼。

瓦斯科夫本能的要还礼,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身平民的装束。他冲士兵憨厚地笑了,慢慢地离开了无名烈士墓。

墓前的火炬熊熊燃烧着,仿佛叠印出丽达、热妮亚、索妮娅、里莎、嘉尔卡的飒爽英姿。一阵微风细碎卷过,瓦斯科夫仿佛又听到了姑娘们若林中雀鸟般的笑声,他站住,蓦然回首。

再见了,1942年的春天。

再见了,黎明中静静长眠的姑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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