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开门之前,我吃过早餐,又读了两份报纸。我从银行保险箱里取出那盘录像带,在街上打电话给伊莱恩。

“嗨!拳赛如何?”她说。

“比我预期的还精彩。你课上得怎么样?”

“课很棒,不过有一大堆书要读,还有就是班上出了一个笨蛋,每次老师刚讲完一句话,她就举手发问,如果老师不想点办法叫她闭上嘴,我大概不得不杀了她了事。”

我问她方不方便过去,“我想借用一下你的录像机,大概不会超过一小时。”我说。

“没问题。”她说,“如果你马上就来,如果你真的不会超过一小时,而且这次的录像带比上次那盘有意思的话。”

“我马上就到。”我说。

挂上电话,我踏上石砖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她家,她接过我的外套,问:“昨天晚上怎么样?有没有看到凶手?”我一定是对她瞪大了迷惑的双眼,她补充道:“就是理查德·瑟曼啊,他不是也该在那儿?这不正是你去马佩斯的原因吗?”

“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关于他的事。没错,他是在那里,但是他是否真的杀了她这个问题,我一点进展也没有,我想我看到了另一个凶手。”

“喔?”

“那个穿橡胶皮衣的男人,我想我看到的就是他。”

“难道他还穿着那一套同样的行头吗?”

“他昨天穿着一件蓝色运动上衣。”我告诉她有关那男人的事,还有跟他在一起的小男孩。“所以这就是上次的那盘录像带,你不会想再看一次吧?”我说。

“没门。那么,我该做什么好呢?我可以出去买上课用的书,反正迟早都得买,应该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你知道怎么用我的录像机吧?”我说我会用。“到时间我就回来,等会儿有个约会,我得准备准备,十一点半左右会有人来我这儿。”

“我会在那之前离开。”

等她出了门,我打开录像机,用快进跳过片头《冲锋敢死队》的部分。伊莱恩在十一点差几分时到家,那盘带子已经被我看了两次,第一次花了半个小时,第二次用快进,只花了一半的时间就看完,她回来时,我已倒好带子,站在窗前。

她说:“我刚刚花了一百多块买这些书,可是书单上还有一大半的书找不到。”

“你为什么不买平装本?”

“这些就是平装本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空读它们。”她把整个袋子倒过来,书散在沙发上,她随手拿了一本又丢回书堆里去。“至少都是英文,这是件好事,我又不懂西班牙文和葡萄牙文。但是,当你在读翻译本时,你以为你真的在读书吗?”

“如果是译本好的话。”

“大概吧。但总觉得像在看有字幕的电影,而且字幕上写的并不完全是对话的原意。你看过那盘录像带了?”

“嗯。”

“是那个人吗?”

“我认为是。要不是他那一身该死的行头,我应该可以更容易认出他来。挤在那种密不透风的橡胶紧身衣里,再戴上橡胶头套,一定会闷死。”

“说不定他胯下的那个开口有通风冷却的功效。”

“我觉得那个人就是他,尤其有一个动作让我猛然想起来,就是他用手抚摸男孩头发那个动作。其他还有一些眼熟的地方,比如说他走路的样子,移动的方式等等小细节,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掩饰不了。他抚摸小男孩头发的手势,这动作和我的记忆分毫不差。”我皱皱眉头,“我认为那个女的也是同一个人。”

“哪个女的?你没提过还有一个女人啊。你说的是他的犯罪同伙,乳房很小的那个?”

“我认为她就是举告示牌的女郎,就是在每一回合之间,举牌子宣布下一回合的那种女郎。”

“她该不会还穿那件皮衣吧?”

我摇摇头,“她穿着沙滩装,一大截腿晾在外面。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她。”

“是吗?”

“我说真的。对她,我总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她的长相我倒没特别留意。”

“当然没有,你正忙着看她的屁股吧。”她一手搭我肩膀。“我真的还想多知道一些。”她说。

“可是,你不是有朋友要来吗?我马上就走,你不介意我把带子留这儿吧,我不想整天带来带去,或想个特别地方把它丢掉。”

“没问题。呃……我实在不想催你,但是……”

我吻了她,然后离开。

走到街上,我突生一种冲动,想躲在门口看看到底谁会出现,她从来不挑明说那是个嫖客,然而也没说不是。而我,一直很识相地不问。说实在的,我也不想躲在阴暗角落等着窥伺她的午间伴侣,然后再想象他会要求她做些什么,去赚得那些西班牙文与葡萄牙文学翻译书的花费。

有些时候,这种事我的确会放在心上,但有时又不是那么在意。有些时候,我觉得根本不应该在乎,或者是,应该多在意一些,反正总有一天,我会把这种感觉搞清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到了麦迪逊大道,搭上公车,去城北边三十个街区外的一个地方。钱斯的艺术品店就在一家卖名牌童装的楼上,橱窗里展示着《杨柳风》中感人的一幕:动物们全都穿着那家店的名牌小衣服,老鼠身上穿的那件苔绿色运动衣,价值和一橱柜的现代拉丁美洲小说差不多。

楼下的铜制招牌上写着“钱斯·库尔特非洲艺术”。我爬上铺着地毯的楼梯,看见了门上镀着带有金边的黑字,内容和楼下那块一模一样,只不过多加了一行:“敬请预约”。我没有预约,不过也许我并不需要预约。我走上前去按了电铃,不一会儿有人来应门,是巴斯科姆。他穿了一套三件套西装,看见是我,开心地笑了起来。

“斯卡德先生,”他说,“见到你真好。库尔特先生在等你吗?”

“除非他有一个水晶球。我就是碰运气,觉得他应该在。”

“他一定很高兴见到你,他正在打电话,先进来再说。斯卡德先生,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告诉他你来了。”

我在店里随意浏览摆设的面具和雕像,我对这些东西虽不在行,但即使是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得出这些艺术品价值不菲。巴斯科姆回来的时候,我正在欣赏一尊从象牙海岸来的塞努福面具。他告诉我钱斯先生马上就来,“他正和一位从安特卫普打电话来的男士说话,我想,那是在比尔时。”

“我想没错。我怎么以前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事,巴斯科姆?”

“哦,只是偶尔来帮帮忙,斯卡德先生。”

昨天晚上在马佩斯,我才告诉他叫我马修就可以了。

“你知道吧?我已经从拳赛场上退休了,我想是我不够好。”

“谁说的,你棒得不得了。”

他微笑着说:“唉,我一连遇到三个比我强的对手,他们真的比我好,所以,我就退休啦。之后我试着找些别的工作来做,刚好钱斯先生,哦,我是说库尔特先生,他问我愿不愿意替他工作。”

换作我,也会搞不清楚。我第一次遇见钱斯时,他只有这个名字,直到开始做艺术品买卖之后,才在前头加了个缩写,后面加了姓氏。

“你喜欢这个工作?”

“当然喜欢,胜过脸上挨拳头,我一直都在学东西,而且,没有一天我不在学新东西。”

“希望我也能这么说。”钱斯这时接腔了,“马修,也该是你来看我的时候了。昨天晚上拳赛结束之后,我以为你跟你的朋友会和我们一起。我们统统都到楼下埃尔登的休息室去了,我刚想要介绍你,一转身才发现你不见了。”

“我们不想熬太晚。”

“我们最后闹到很晚,对了,你应该还是一个品尝咖啡的行家吧?”

“你还有那种特别口味的吗?”

“牙买加蓝山,价格高得吓人。当然啦,看看你周围——”他指一指那些面具和雕像,“每一件都昂贵得离谱。你喝黑咖啡吧?阿瑟,麻烦替我们准备两杯咖啡,然后你去处理那些收据。”

他第一次请我喝蓝山咖啡是在他家,那是一栋改建过的消防中心,位于绿点的一条静谧的街上。他的波兰裔邻居以为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利万道斯基的退休医生,而钱斯是医生的管家兼司机。事实上,钱斯一个人住那里,全套的健身器材摆得满屋子都是,还有一个八尺台球桌,墙上挂着博物馆级别的非洲艺术品。

我问他那栋房子还在不在。

“我怎么会受得了搬走呢?原本以为开这家艺术品店,那房子是非卖不可了,好在后来有别的办法解决了难题。总之,我不需要再进什么货,那间屋子里早就挤满了好东西。”

“那么你还保留着一批典藏品吗?”

“当然,而且空前精彩。你可以说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收藏;也可以说每一件收藏品都是待价而沽的,那些东西全都算是店里的存货。你还记不记得那一件贝宁王国的青铜器?那个女王头?”

“就是挂满项链的那个?”

“拍卖会我高价买了她。只要她没有卖出去,每三个月我就会提高一次价钱,直到最后有人再也抵挡不了她高价的魅力而买下了她。那时我还真舍不得。不过我拿到钱之后,马上又转头去买别的货。”他拉着我的胳膊,“给你瞧瞧新货色。今年春天我在非洲呆了一个月,有两周是在马利共和国的度刚,那里的土著非常和善,他们住的房子让我联想到梅萨·弗迪的阿那沙契房屋,喏,那就是多贡买来的,眼睛挖成方形的洞,线条坦率利落,没有受过基督教的影响。”

“你还真是走了不少路啊。”

“可不是吗?”

我第一次遇见钱斯的时候,他有一份很成功的事业,不过,是一种特别的行业——皮条客。但钱斯不是那种开着粉红卡迪拉克、头戴邋遢的紫色帽子的传统皮条客。他雇我去调査是谁杀害了他手下的一名妓女。

“这些都得归功于你。是你让我脱离那一行的。”

这话倒不假。那时,他委托我的工作还没了结,他手下的另外一名妓女又死了,其他女孩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反正当时你正面临中年危机,已经到了该换工作的时候了。”我回道。

“其实以我的年纪投入这行还算年轻,我还年轻得很呢。喂,马修,你不会是特地跑来跟我打哈哈的吧。”

“不是。”

“那是为了讨一杯咖啡喝喽?”

“也不是。昨天晚上我在拳赛场看到一个人,我想也许你能告诉我他是谁。”

“是我这边还是罗希德那边的?”

我摇摇头,“都不是,他坐中间第一排。”我在空中比划着当时的地形,“这边是拳击场,这里就是你蓝色角落旁的位置,我和巴卢坐那边,而那个引起我注意的人大概就坐这里。”

“他长什么样?”

“白人,头发快秃了,身高大约五尺十一寸,一百九十磅左右。”

“羽量级。他的穿着打扮呢?”

“鲜蓝运动上衣,灰裤子,还有大圆点领带。”

“那条领带就不是一般人会戴的。如果是那样我应该会注意到,可是怎么想不起来我见过他。”

“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小男孩,大概十来岁,淡棕色的头发,可能是他儿子。”

“喔,那我见过,”钱斯说,“至少我看到一对父子坐前排,至于他们的长相就实在说不出来了。唯一引起我注意的理由是,他可能是体育馆里面唯一的小孩。”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知道,不过我无法告诉你他是什么人。”他闭上眼睛,“我可以描绘出他的模样,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几乎可以看到他坐在那儿的样了,可是如果要我在你刚才的描述之外再补充点什么,我就没办法了。怎么?他干了什么?”

“什么干了什么?”

“是有关手上的案子,是吗?我还以为你是专程去马佩斯看拳击赛的,不过我猜你有正经事要忙,对不?”

我是在办案,只不过是另外一件,没有必要去详细解释整个来龙去脉。“手上是有一点工作。”我说。

“那家伙和这‘一点工作’有关,但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可能有关联,要等搞清楚他的来历之后才知道。”

“我懂了。他坐前头,一定是个忠实拳迷,也许一天到晚都上那儿报到。我从来没有在加尔顿街或是其他的拳击场看过他,老实说,我是直到对罗希德产生兴趣之后才开始往拳击场跑的。”

“你在他身上下了大注啦,钱斯?”

“很小,是那种参加赌局的最低赌注。你很欣赏他?昨天晚上你是这么说的。”

“他令人印象深刻,虽然他被右拳打中的次数实在太多

了。”

“我知道。巴斯科姆也有同感。那个多明格斯出拳可真快,右拳瞬间就捶下来。”

“他瞬间爆发力很棒。”

“的确。可是,也就只有这么一瞬间,马上就不行了。”他笑着说,“我爱死拳击了。”

“我也是。”

“它很残忍、很野蛮。没什么好辩解的。但是我不在乎。我就是爱。”

“我懂。你以前去过马佩斯吗,钱斯?”

他摇摇头,“那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里离绿点并不远,只是我不一定从绿点去,离开那里之后也不一定回绿点,因此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差别。我去马佩斯只因为那儿刚好有一场我下了注的拳赛。”

“你还会再去吗?”

“如果又订到了场地或手边没什么事要我亲自处理的话。下一次的赛程是三星期后的星期二,在亚特兰大。”他笑道,“是唐纳德·特朗普的场子,应该比这个新马佩斯体育馆更豪华。”

他告诉我罗希德的对手是谁,说我该去看看他们比赛。我说我尽量。他还提到他们原先要罗希德每三个礼拜出赛一次,后来决定还是一个月一次比较好。

“抱歉我没能帮上忙。”他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替你四处打听,那些在罗希德身边的人一天到晚都泡在场子里。你还住那家旅馆吗?”

“老样子。”

“我如果打听到什么的话——”

“先谢了,钱斯。还有,很高兴看到你过得不错。”

“谢谢。”

到了门口,我转过身来问他:“对了,我差点忘了。你认得那个举牌女郎吗?”

“什么?”

“你知道,就是那种在场中举着告示牌报告接下来第几回合的女郎。”

“那叫做举牌女郎?”

“我不知道。你也可以叫她马佩斯小姐吧,我想,我只是猜想——”

“如果我对她有所了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她有一双长腿。”

“我自己也注意到了。”

“还有皮肤,我好像记得她露了好多的肉,恐怕这是我唯一知道的。拜你之赐,马修,我已经洗手不干了。”

“‘洗手不干’。你觉得她看起来像所谓的‘上班女郎’?”

“不。”他接道,“我觉得她看起来像个修女。”

“那种济贫会的修女。”

“我想的是慈善姐妹之家那种。不过可能你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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