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房间安静地似乎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花开喜欢睡觉进食等种种活人才能有的功能,所以很快就睡着了,质子躺在美人榻上觉得哪哪儿都不舒服,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也迷迷糊糊地眯了眼睛。

大概是到后半夜,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呼喊什么,质子猛地睁开眼,用几秒钟清醒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是大床上的花开在叫。

这一次他轻手轻脚地靠近,总算是听清楚了对方嘴里在喊的名字。只是听完以后,眼神有几丝古怪,似乎不明白为何如此。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花开睁开眼睛,在床上摊着伸了个懒腰,突然不小心打到了身边的人——嗯?她的床上怎么会有别人?

低头一看,是质子。她不高兴地去捏质子的鼻子,让质子的窒息中清醒,然后略带恼怒地瞪着花开:“你做什么?”

花开不开心地问:“你怎么可以半夜爬上我的床?说好的你睡美人榻的。”

原来是质子夜里听她讲话听得倦了,顺势上床,还掀了一半的被子自己盖。在床上睡跟在美人榻上就是不一样,床舒服多了。

质子冷哼一声说:“你以为孤愿意,若非你昨天夜里说了一整夜的梦话,孤会想来把你弄醒吗?”

“梦话?”花开一愣。“我说梦话?你别骗我。”

那不相信的眼神让质子也是心塞,他长到这么大可没怎么骗人。“你那是什么眼神,难不成孤还会骗你?”

“那可难说,又不是没骗过。”花开伶牙俐齿地反击。“之前不就是骗了那么多人说是喜欢我么,其实不过是将计就计。所以说不定你又是在骗我,否则我怎么没听过自己打呼噜?”

质子被气笑了:“你睡得跟头猪一样。还听呼噜?对了,你打呼噜了。”

花开更不信了。

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是进行不下去的,于是质子转口问道:“你说了什么梦话,自己不想知道么?”

花开小心看他:“我说了什么?”

“你在叫一个人。”

“谁。”

“不知道。”

花开也学着他冷笑的样子冷笑一声。“你又哄我,都不知道我在叫谁,还敢说我在叫一个人,说不定我是在骂你呢。”

“你以为你不骂我。”质子瞪她。“孤可没骗人,你一直在叫什么大王大王,叫了二百三十一次,隔一会儿一叫,孤昨晚快被你烦死了。想想之前每天晚上你好像都在说梦话,只是孤昨晚听得最清楚,你绝对是在叫大王。”

谁知话音刚落,就见花开变了脸色。她基本上总是笑眯眯的,虽然心思重,但表现的总是乐观轻松,质子从未见过她这样阴鸷的表情。花开沉默了会儿,道:“你听错了,我没有叫什么大王,我也不认识什么大王。”

“孤也这么觉得。不管是我国还是你国,都称呼为君主或是陛下,只有北方的游牧民族才管他们的国君叫大王。可据说你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应该不会去过北方吗?难道是梦里去过?”

花开没有说话,却突然一把推开他,从他身上跨过去,穿了鞋子,头也不回的下床了。

质子目瞪口呆,半晌啐了一口道:“毛病!”都是惯出来的,这女人真心得打一顿!

可是想起花开生得绝色容貌,就连方才下床的动作都是赏心悦目,发火耍脾气的样子也很好看,他也就懒洋洋算了,美人嘛,尤其是有脑子的美人,总是有点脾气的,这不算什么。

花开去了小花厅,命人打了水洗脸洗手,但整个人都是懵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大王……她竟然在睡梦中叫大王?

花开并不认为是质子在欺骗自己,首先质子不知道自己曾经真的认识一个大王,其次他也没有骗她的理由。也就是说……她真的说梦话了,而且还叫了大王二百三十一次?一想到这是真的,花开的脸色就非常难看。这大王两个字当然不可能是残存在花开这具肉身的记忆,那只能是她带来的。

可是她已经不再想起他了,梦里做了什么梦也都记不得了,甚至连到底做没做梦都不清楚,更别提是会说梦话!

她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不想起的时候也还好,可是一旦想起,就总觉得闹心。尤其是大王临死前留下的那句话。

她不认为自己爱上那个男人,那短暂的相处也能称之为爱?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爱!

一个暴君的爱更是假象,她到底在纵容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一想到这个,花开便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她认为这只是对大王的愧疚,毕竟那男人冷血嗜杀是一方面,暴躁易怒是一方面,待她好却是另外一方面了。

她只是为冷酷地杀死他感到内疚,只是有点困扰,并不是喜欢。

大王都说了,并没有喜欢她,所以她也没有喜欢他,他们两人不过是互惠互助的关系。她帮助大王驱赶孤独,大王则为她提供遮风挡雨的避难所,就是这样。

没错,就是这样。

花开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她又重新带着笑容,甜蜜地出现在质子面前。这一次她决口不再提做梦一事,质子看她脸色不大好,也没再提,这事儿就算这样揭过了。

可是接下来的每天晚上,花开都会不住地叫大王。质子每天都帮她计数,多的时候上千次,少的时候也有几百,从来没有停过。慢慢地,他的好奇心也就上来了,想知道这个大王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花开这样的女人都如此魂牵梦绕。之前说花开对韦遐一往情深,可如今看来也并非如此。

花开这个女人,到底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质子不明白的是,一旦一个男人开始对一个女人产生好奇心,那么离他沦陷的时间也就不远了。花开本来就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女鬼所透露出的神秘更是让质子对她有很大的兴趣。

每天早上醒来。花开都会看到质子放大的脸,然后听到他跟自己说,昨天晚上又叫了大王多少次。然后花开才茫然地想起来,自己竟然连大王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叫他做大王,可他姓什么叫什么,她从来都没问过,他也从来没说过。

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没问过大王的名字,现在也不知道质子的名字。

名字这东西无关紧要,却又是辨认一个人最大的助力。花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很多时候她发觉自己会想起大王来,都是在她思绪中突然冒出来的,完全不受控制。她为此感到烦躁,这种烦躁很明显,质子察觉的最快。

到了晚上,花开已经不怎么想睡觉了。虽然这具肉身需要睡眠,可毕竟灵魂不是本体,如果坚持不睡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事到如今,一想到睡着后会说梦话,花开就觉得一阵厌烦。

她只想断的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要再想起来。

但越是想要遗忘,越是无法忘怀,甚至记得更清楚。她总是忍不住想起大王抱自己上马的时候,他们驰骋在山间,大王对她微笑,时不时威胁要砍她的脑袋,送她许许多多的礼物……诸如此类,花开以为自己都忘了,其实她记得比谁都清楚。

大王的魂魄怕是早已投胎转世了吧,只是不知道他杀了那么多人,来世是当人还是做牛马。

“……你没有话想跟孤说吗?”

躺在花开身边的质子问。现在他已经不睡美人榻了,因为每天晚上都要计数,导致他的黑眼圈越来越重,花开虽然说梦话,但架不住人睡眠质量好呀,跟花开一比,质子已经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

花开看他一眼:“你想听什么?”

“你的大王。”

“他不是我的大王……”花开反驳的很无力。

“管他是谁的大王呢,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情的爱。”

这把质子给问住了,他很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孤不知道。孤从来没有喜欢过女人。”

“喜欢过男人吗?”

花开问得很认真,质子却黑了脸:“没有!”

“原来你也不知道。”花开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一颗跳动的迅速的心。“我隐隐约约有点记忆,我曾经很深很深地爱过一个人。”

“就是你的那个大王?”质子莫名有点心酸,好像自己养了许久的水灵灵的小白菜,自己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被人捷足先登掐走了。

“不是。”

“……你到底有几个男人?”质子微笑。

花开想了想说:“大概两个吧。”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承认大王是她的男人了。

“所以你喜欢的是哪一个?”

“我记不得了。”花开喃喃道。“那都是上上辈子的事了,人呐,活了太久,很多事情都会忘记。”所以她必须逐渐完成这五个世界的任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记忆碎片,将已经遗忘的记忆拼写完整。她心中的恨与怒从没有消弭,她只缺记忆。“但是我还记得大王。”

说完,她的声音突然放得很轻。“我只记得大王。”

她自己可能没有察觉,质子却听得很清楚,花开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甜蜜,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念叨着自己的心上人一般。他顿时有些不高兴,不是说不喜欢大王么?那为什么提起对方的时候又这样快乐?“有什么好记得的。”

这么深的夜,花开却突然有了倾诉的**。“因为他待我好呀,大王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虽然他是个坏人,可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呀。”

他们真是天生一对。

“有多好?”质子心想,难道能有孤对你好?孤给你吃给你穿,除了让你给孤做一点点小事之外,你这完全是公主的待遇啊!

“很好很好。”花开忍不住笑了。

“比孤对你还好?”

“你怎么能和他比。”花开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大王对我好呀。”

质子的笑容立马僵住,此刻他恨不得把花开抓过来狠揍一顿说不定就乖了。心中一不爽口气就有点冲:“既然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跟孤在一起,你倒是跟他呀!”

被这讽刺的语气一问,花开清醒了几分。她笑嘻嘻地凑近质子,美丽的小脸在柔和的夜明珠下显得格外白嫩细腻。“你知道我为何没跟他在一起吗?”

一字一顿地告诉质子:“因,为,我,杀,了,他。”

质子被吓一跳,连忙往后躲开这个可怕的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杀了自己的男人?”

“对呀,我杀了他。”花开认真严肃地说,然后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顿时让质子倍感受辱,他恼羞成怒道,“笑什么笑,再笑……再笑孤就要砍你头了!”

花开才不怕呢,即使是大王,这么说的时候她也没怕过呀。

她就这样笑着,笑着,笑着,然后就没了声音。质子小心翼翼地等了许久,只等来了花开睡着时的呼吸声。

但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叫大王了,而且从这之后也没叫过。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质子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她现在不做梦了吗,花开对他笑笑没说话。

不做梦了,灵魂不完整的人,是没有资格做梦的。她从来没有梦到过大王,那一声声的呼唤,不过是她内心深处的投影。

但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花开没有后悔,她永不后悔。

倒是随着时间过去,韦遐对她愈发信任了。花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韦遐要求她取得什么情报时,她总是能拿到,并且及时交给他,虽然为此会换来一些小小的伤痕。每当看到那些伤,韦遐就会心疼地把花开搂入怀中,安慰她说:“再忍忍,再等等,大事一成,我就接你回家。”

然后松开手,让她回到质子身边。

真正的花开就是这样,只不过质子对她戒心很高,并没有信任她,所以她得不到什么资料,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韦遐对她很是失望,甚至误会她爱上了质子,对她恶言相向。最后质子兵败自杀,花开也死于乱军之中。

至于是不小心还是刻意,那就没人知道了。但在那之后,韦遐就得到了许多美人,甚至还将大夫人休了,尚了公主。

质子看到回到自己身边的花开,问:“回来了?”

“嗯。”花开笑眯眯的,“他信了。”

“辛苦你了。”那些情报都是假的,是质子精心为韦遐等人准备的,就等他们上钩呢。

他们真以为他是来当质子的?他是在来打探情报的,只待做好万全的准备,便要一举拿下敌国。

花开坐在栏杆上不住地晃动着小脚,看着池中不住游动的锦鲤,低低地对质子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待到你事成,可别忘了羞辱韦遐和他的妻子,然后再杀了他们。”

“你可以自己来。”质子说。“孤给你这个权力。”

花开但笑不语。也许质子不知道,但她可是听了不少流言蜚语。质子府虽然有韦遐那边的人,却也有质子的心腹。他的心腹们都觉得她是红颜祸水,正商议着要杀死她好让质子恢复正常呢。

本来有雄心大略的质子,在到敌国当质子后,得了个美人便开始不务正业,每天沉浸在温柔乡中,他们早就看花开不顺眼了。

三个月后,花开与韦遐最后一次见面,成功从他手中得到出城令牌。当天夜里,韦遐便听说敌国质子消失不见!

两国短暂的和平到此结束,随即开战。只是这次战役没有之前那样顺心,因为他们的情报全是错的,战略图不对,地图不对……基本上只要是这几个月来从花开手上探得的情报就全部都不对!韦遐因此被皇帝连降数级,让他随军,好戴罪立功。

可惜对方却摸透了他们这边的情况,质子——不,现在应该叫太子了,就连打仗都带着花开,如今他们的关系好了很多,勉强能称得上朋友,其中还或多或少夹杂了太子的私心——花开又美又聪明,还很有胆量,他喜欢这样的女人也是正常。

只是臣子们的进谏让他感到烦躁,竟然要他赐死花开……敌国还没攻下来呢,他为何要赐死花开?真是天大的笑话!他非但不赐死,然后登基为帝,还要封花开个王后当当!听她嘴里说的那个大王估计是没有去他的,那就他来好了。

很快便打到了敌国京城,花开坐在军营里晃悠着小脚,身边是正在看地形图的太子,顺便还有不时怒视她一眼在心里骂她是红颜祸水的将军们。

花开觉得自己可委屈了,迄今为止她为太子做了多少事情呀,这些人不知道感恩就算了,竟然还倒打一耙说她祸国殃民,她哪里祸国殃民了,还找得到比她更有用的女子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将领们退下,营帐内只剩下花开跟太子。太子走过来,捏了捏花开的脸——他无意中发现这样很好玩,于是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想什么呢?”

“我在想韦遐。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花开长吁短叹。

太子冷笑:“还能过得怎么样,反正没死,虽然官位小了点儿,但好歹是个官。”说完他低头凑近花开。“很想知道他什么样的话,明儿攻下京城,你不就知道了?”

花开觉得他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回嘴道:“你生什么气,你的手下想杀了我,我都没说什么呢。”

“有孤在,谁敢碰你一根汗毛。”太子志得意满地说,如今他即将天下在拥,已经兴奋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花开耸耸肩:“那可不一定。”那些人的眼神简直想要把她给吃了,他们能不能客观点,承认她是个美貌又有才情的女子?如今她跟在太子身边,明明是太子高攀了她好吗?

当然这只是想,她没敢说,怕是会被人暗杀。太高调是会死的,这种事儿她不干。

太子不跟她争论,反正比嘴皮子,他没赢过花开。

明日最后一战,太子过于兴奋,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他看着睡在自己身边安静的花开,心里有些喜悦,又十分柔软。真是要多亏这个女人,否则他一定做不到现在这样。悄悄地,他伸出手勾勒花开的容颜,她现在已经不说梦话了,也再没提过大王二字。虽然不想承认,但太子心中的确对这个人有几分不舒服。

第二日早晨,他见花开睡得熟,便自己独自离开。

这一仗是敌国背水一战,因此十分惨烈,当大军将旗帜插到皇宫顶峰时,太子心中感受到了激动与狂热,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一切跟花开分享,可是当他回到军营,却看见众人不安的脸色。

恐慌骤起,太子步入自己营帐,便看见一地鲜血。

花开自尽了。

用她那把从来不离身,从来不让他碰的华丽匕首。只是人虽死了,匕首却消失无踪,太子心中所有快活一夕之间化作了灰烬,但他很快就又坚强起来,他是喜欢花开,但也只是喜欢,仅此而已。

就像是他自己说的,从来不会为了爱情停留或是要死要活。没有了花开,还会有树开草开叶开……世上美女无数,并不是只有一个花开才能让他心动。

但是他记得花开曾经说过的话。

当战俘被带到面前时,太子看着憔悴不堪已经没了人形的韦遐,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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