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宾把消息透露给乔治的姊妹之后,便又匆匆忙忙的赶到市中心。他手头的差使还没有办完,下半截更难。他想起要把这件事和奥斯本老头儿当面说穿,慌得心里虚忒忒的,退缩了好几次,暗想不如让姑娘们告诉他也罢,反正她们是肚子里藏不住话的。不幸他曾经答应把奥斯本老头儿听了消息以后的情形报告给乔治听,只得来到市中心泰晤士街他父亲的办事处,差人送了一封信给奥斯本先生,请求他腾出半小时来谈谈乔治的事情。都宾的信差从奥斯本的办事处回来,代替老头儿问好,并且说希望上尉立刻就去见他。都宾便去了。

上尉要报告的秘密很难出口,他预料眼前少不了有一场令人难堪的大闹,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进了奥斯本先生的办公室。外间是巧伯先生的地盘,他坐在书桌旁边挤眉弄眼的和都宾招呼,使他觉得更窘。巧伯挤挤眼,点点头,把鹅毛笔指着主人的门口说道:“我东家脾气好着呢。”他那欢天喜地的样子看着叫人焦躁。

奥斯本也站起来,很亲热的拉着他的手说:“你好哇,好孩子。”可怜乔治派来的大使看见他诚心诚意招待自己,十分难为情,虽然拉着他的手,却使不出劲来。都宾觉得这件事多少该由自己负责;把乔治拉到爱米丽亚家里去的是他,赞助和鼓励乔治结婚的也是他,婚礼差不多是由他一手包办的,现在又该他来向乔治的爸爸报告消息,而奥斯本反而笑眯眯的欢迎他,拍他的肩膀,叫他“都宾好孩子”,怪不得这个做代表的抬不起头。

奥斯本满心以为都宾来替儿子递投降书。都宾的专差送信来的时候,巧伯先生和他主人正在议论乔治爷儿两个的纠纷。两个人都以为乔治已经屈服,原来那几天来,他们一直在等他投降。“哈哈!巧伯,他们这次结婚可得热闹一下。”奥斯本一面对他书记说话,一面啪的一声弹了一下他那又粗又大的手指,又把大口袋的大金元小银元摇得哗啦啦的响,洋洋得意的瞧着他的手下人。

奥斯本满面笑容,坐下来把两边口袋里的钱颠来倒去的摆弄,做出意味深长的样子瞧着对面的都宾。他见都宾脸上呆呆的,愣着不说话,暗暗想道:“他也算是军队里的上尉,怎么竟是个乡下土老儿的样子。真奇怪,跟着乔治也没学到什么礼貌。”

最后都宾总算鼓起勇气来了。他说:“我带了些很严重的消息给你老人家。今天早上我在骑兵营里听得上面已经下了命令,我们的联队本星期就开到比利时去。回家以前,总得好好打一仗,谁也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里头有多少会给打死。”

奥斯本神气很严肃,说道:“我儿——呃,你们的联队总准备为国效劳啰。”

都宾接着说道:“法国军队很强大,而且奥国和俄国一时不见得就能够派军队过来。我们是首当其冲,拿破仑小子不会放松我们。”

奥斯本有些着急,瞪着眼问他道:“都宾,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意?咱们英国人还怕他妈的法国人不成?”

“我这样想,我们这一去冒的险很大。如果你老人家和乔治有不合的地方,最好在他离国以前讲了和。您想怎么样?现在大家闹得不欢,回头乔治要有个失闪,您心里一定要过不去的。”

可怜的威廉一面说话,一面把脸涨得通红,因为他觉得出卖了朋友,良心不安。没有他,也许父子两个根本不会闹翻。乔治的婚礼为什么不能耽搁些日子呢?何必急急忙忙的举行呢?他觉得拿乔治来说,至少不会因为离开了爱米丽亚就摘了心肝似的难过,爱米丽亚呢,说不定当时大痛一阵,以后也就渐渐的好了。他们的婚姻,还有一切跟着来的纠葛,全是他闹出来的。他何苦这样呢?都只因为他爱她太深,不忍见她受苦;或者应该说他自己为这件事悬心挂肚得没个摆布,宁可一下子死了心。这心情好像家里死了人,来不及的赶办丧事,又好像心里明知即刻要和心爱的人离别,不到分手那天总放不下心。

奥斯本先生放软了声音道:“威廉,你是个好人。你说得不错,乔治和我分手的时候不应该彼此怨恨。你瞧,做父亲的谁还强似我?譬如说,我知道我给他的钱准比你父亲给你的钱多两倍。可是我也不吹给人家听啊!至于我怎么尽心尽力替他做牛马,也不必说了。不信你去问问巧伯,问问乔治自己,问问所有的伦敦人。我替他提了一头亲事,就是国内第一等的贵族,攀了这样的亲事还要觉得得意呢。这算是我第一回求他,他反倒一口推辞。你说,难道是我错了不成?这次吵架谁的不是多?自从他出世以来,我像做苦工的囚犯那么勤劳,还不是为着他的好处?说什么也不能怪我自私自利吧?让他回来得了。他回来,我就伸出手来跟他拉手。从前的事情不必再提,我也不记他的过。结婚呢,是来不及的了,只叫他和施小姐讲了和,等他打仗回来做了上校再行婚礼。他将来准会做到上校的,瞧着吧。老天在上,如果出钱捐得到,乔治不会做不着上校!你把他劝得回心转意,我很高兴。我知道这是你的功劳,都宾。你帮忙解救他的地方可多了。让他回来好了,我决不让他过不去。你们两个今天都到勒塞尔广场来吃饭吧。老地方,老时候。今天有鹿颈子吃,我也不会多问不知趣的问题。”

这样的夸奖和信赖弄得都宾十分不好意思。他听得奥斯本用这样的口气说话,越来越觉得惭愧。他说:“我想您老人家弄错了。我知道您弄错了。乔治的志向最高,不肯贪图财产,去娶个有钱娘子。您如果恐吓他,说什么不听话就不让他承继财产,只会叫他更加强头倔脑。”

奥斯本先生的样子依旧舒坦得叫人心里发毛,说道:“嗳唷,我白送他一年八千镑到一万镑的收入,难道算是恐吓他不成?如果施小姐肯嫁我,我求之不得。皮肤黑一点儿我倒不在乎。”说着,老头儿涎着脸,色*眯眯的笑了一声。做大使的正色*答道:“您忘了奥斯本上尉从前的婚约了。”

“什么婚约?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难道说乔治竟是个大饭桶,还在想娶那老骗子穷光蛋的女儿吗?”奥斯本先生想到这里,又惊又气:“不信你到这儿来就是告诉我乔治要娶她?娶她!倒不错,我的儿子,我的承继人,娶个低三下四的叫化婆子!如果他要娶她的话,请他买把笤帚到十字路口去扫街。我记起来了,她老是跟在乔治后面飞眼风,准是她爸爸那老骗子教她的。”

都宾觉得自己越来越生气,反而有些高兴,插嘴道:“赛特笠先生是您的好朋友,从前您可没叫过他流氓骗子。这门亲事是您自己主张的。乔治不应该反复无常——”

奥斯本老头儿大喝一声道:“反复无常!反复无常!我们家的少爷跟我吵架,说的正是这话。那天是星期四,到今天两个多星期了。他支起好大的架子,说什么我侮辱了英国军队的军官了。他还不是我做父亲的一手栽培起来的?多谢你,上尉。原来是你要把叫化子请到我们家里来。不劳费心,上尉。娶她!哼哼,何必呢?保管不必明媒正娶的她也肯来。”

都宾气的按捺不住,霍的站起来道:“我不愿意听人家说这位小姐的坏话。这话您更不该说。”

“哦,你要跟我决斗是不是呀?那么让我叫人拿两支手|槍来。原来乔治先生叫你来侮辱他爸爸。”奥斯本一面说一面拉铃。

都宾结结巴巴的说道:“奥斯本先生,是您自己侮辱世界上品格最完美的人。别骂她了,她如今是你儿媳妇了。”他说完这话,觉得其他没什么可说的,转身就走。奥斯本倒在椅子上,失心疯似的瞪着眼看他出去。外面一个书记听见他打铃,进来答应。上尉刚走出办事处外面的院子,就看见总管巧伯先生光着头向他飞跑过来。

巧伯先生一把抓住上尉的外套说道:“皇天哪,到底怎么回事?我东家气的在抽筋,不知乔治先生到底干了些什么事?”

都宾答道:“五天以前他娶了赛特笠小姐。我就是他的傧相。巧伯先生,请你帮他的忙。”

老总管摇摇头说道:“上尉,你这消息不好。东家不肯饶他的。”

都宾请巧伯下班以后到他歇脚的旅馆里去,把后来的情形说给他听,随后垂头丧气的朝西去了。他回想过去,瞻望将来,心里非常不安。

当晚勒塞尔广场一家子吃饭的时候,看见父亲嗒丧着脸儿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按惯例,爸爸这么沉着脸,其余的人就不敢作声了。同桌吃饭的几位小姐和白洛克先生都猜到准是奥斯本先生已经得着了消息。白洛克先生见他脸色*难看,没有敢多说多动。他坐的地方,一边是玛丽亚,一边是她姐姐,坐在饭桌尽头主妇的位子上。他对她们姊妹俩分外的周到殷勤。

照这样坐法,乌德小姐一个人占了一面,她和吉恩·奥斯本小姐之间空了一个座位。往常乔治回家吃饭的时候,就坐在那儿。我已经说过,从他离家之后,开饭的时候照样替他摆上一份刀叉碗碟。当下大家默默的吃饭,碗盏偶尔叮当相撞,弗莱特立克先生微笑着断断续续的低声和玛丽亚谈体己话儿,此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佣人们悄没声儿的上菜添酒,哪怕是丧家雇来送丧的人,也还没有他们那副愁眉哭眼的样子。奥斯本先生一声儿不言语,动手把刚才请都宾共享的鹿颈子切开来。他自己的一份,差不多没有吃。不过酒倒喝得不少,管酒的不停手的替他斟酒。

晚饭快要吃完的时候,他瞪着眼轮流瞧着所有的人,随即对乔治的一份杯盘瞅了一眼,伸出左手指了一指。女儿们白瞪着眼,不懂他的手势——也许是假装不懂,佣人们起初也不明白。

他开口道:“把那盘子拿掉。”说罢,咒骂着站起来,一面推开椅子,走进他自己的私室去了。

在奥斯本先生家里,大家管饭厅后面的房间叫书房,除了主人以外,别的人轻易不准进去。奥斯本先生如果星期日不高兴上教堂,便在那屋里的红皮安乐椅上坐着看报。房里有两口玻璃书柜,摆着装订得很坚固的金边书,都是大家公认有价值的作品,像《年鉴》呀,《绅士杂志》呀,《白莱亚的训戒》呀,《休姆和斯莫莱脱》呀。他一年到头不把书本子从架子上拿下来看,家里别的人也是宁死不敢去挨一指头。除非在星期天晚上,家里偶然不请客,《缙绅录》旁边的大红《圣经》和祈祷文才给拿下来。奥斯本打铃传齐了佣人,在客厅里举行晚祷,自己提高了声音,摆足了架子,读那祈祷文。家里的佣人孩子,走进屋子没有不害怕的。管家娘子的家用账,管酒佣人的酒账,都在此地受到检查。窗外是一个干净的砖地院子,对面就是马房的后门,另外有铃子通过去,车夫从自己的屋子走进院子,好像进了船坞,奥斯本就从书房窗口对他咒骂。乌德小姐一年进来四次,领一季的薪水,女儿们也是来四次,领一季的零用。乔治小的时候在这儿挨过好几回打,他妈妈坐在楼梯上听着鞭子劈劈啪啪的下去,心里好不难过。孩子挨了皮鞭难得啼哭,打完之后出来,可怜的母亲便偷偷的摩弄他,吻他,拿些钱出来哄他高兴。

壁炉架上挂着一幅合家欢——这画儿本来挂在前面饭厅里,奥斯本太太死后才移进来——乔治骑着一匹小马,姐姐对他举着一束花,妹妹拉着妈妈的手,画儿上人人都是红腮帮子,大大的红嘴巴,做出笑脸你看我我看你。大致画合家欢的,全画成这个格局。如今母亲已经去世,大家把她忘掉了。姊妹兄弟各有种种不同的打算,表面上虽然亲密,骨子里却是漠不相关。几十年后,画上的人物都老了,这种画儿也成了尖刻的讽刺。凡是合家欢,大都画得十分幼稚,上面一个个都是装腔作势,纯朴得自满,天真得不自然,笑脸底下藏着虚伪,做作出来的那份儿至情简直是个笑话。自从合家欢拿掉之后,饭间里最注目的地位便挂了奥斯本本人庄严的画像,他坐在圈椅里,旁边搁着他的大银墨水壶。

奥斯本进了书房,外面几个人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佣人退出去之后,他们压低声音畅谈了一番,随后轻轻的上楼。白洛克踮着脚尖,鞋子吱吱吜吜的响着,也跟上去。可怕的老头儿就在隔壁书房里,白洛克实在没有胆量一个人坐在饭间里喝酒。

天黑了至少有一个钟头,仍旧不见奥斯本先生有什么吩咐,管酒的壮着胆子敲了敲门,把茶点和蜡烛送进去,只见他主人坐在椅子上假装看报。等那佣人把蜡烛和茶点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搁好,退出去,奥斯本先生便站起身来锁了门。这样一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合家都觉得大祸临头,乔治少爷少不得要大大的吃亏。

奥斯本先生在他又大又亮的桃花心木的书台里留出一个抽屉,专为安放和儿子有关系的纸张文件,从小儿一直到成*人的都在这儿。里面有得奖的书法本子和图画本子,都是乔治的手笔,又经过教师改削的。还有他初到学校的时候写回来的家信,一个个圆滚滚的大字,写着给爸爸妈妈请安,同时要求家里送蛋糕给他。信里好几次提到他亲爱的赛特笠干爹。奥斯本老头儿每回看到这个名字,就咒骂起来。他嘴唇发青,恶毒毒的怨恨和失望煎熬着他的心。这些信都用红带子扎成一束束的,做了记号,加上标签。例如:“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乔杰来信请求五先令零用;四月二十五日复。”

“十月十三日,乔杰关于小马”等等。在另一包里是“施医生账目”,“乔衣装裁缝账”,“小乔·奥斯本的期票”等等。还有他从西印度写回来的信,他的代理人的信,发表乔治被委派为军佐的报纸。他小时的皮鞭子也在,另外有一个纸包,里面一个小金盒儿装着他的头发。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一直挂在身上的。

伤心的老头儿把这些纪念品搬搬弄弄,沉思默想的过了好几点钟。他的野心和心坎儿上最得意的梦想都在这里。生了这样一个儿子,他面上也有了光彩。谁也没见过比乔治更漂亮的孩子。人人都说他像贵族人家的哥儿。有一回在克优花园,连一位公主都注意他,吻了他一下,还问他叫什么名字。什么买卖人家有这样的儿子?王孙公子所受的栽培养育也不见得比他好。凡是花钱买得着的,他的儿子一样都不缺。每逢学校里颁发奖品的日子,他便坐着四匹马拉的车子,带着穿了新号衣的佣人,去看望乔治,把簇新的先令一把一把的撒给学校里的孩子。乔治的部队上船到加拿大之前,他跟着儿子到总营去大宴军官。那天的菜肴,就是请约克公爵吃,也不辱没了他。乔治欠了账,他何曾拒绝过一次,总是一句话都没有,全部付清,连账单都还留着呢。他骑的马,比军队里好些将军的坐骑还强。他想起乔治小时候的各种样子,好像就在眼前。往往在吃过饭之后,乔治像大人物一般神气活现的走到饭厅里来,踱到饭桌尽头父亲的座位旁边,把他的酒端起来一口喝干。他又想到乔治在布拉依顿骑着小马跟在猎人后面飞跑,碰见一道篱笆,竟也会托的跳过去。还有一次,乔治参加宫廷集会,朝见摄政王,把所有圣·詹姆士区里来的公子哥儿都比下去了。当初何曾料到今天的下场?谁想到他会不孝忤逆,好好的把送上门来的财运推开,去娶个一文不名的老婆。老头儿是个名利心极重的俗物,想到儿子这样的丢他的脸,气得发昏,只觉得一阵阵的怒气冒上来,彻骨的难过。他的野心和他对儿子的骨肉至情受了个大挫折。他的虚荣心,还有他的一点儿痴心,也遭到意想不到的打击。

在愁苦的时候咀嚼过去的快活,真难过得叫人没个抓摸处,那滋味比什么都苦。乔治的爸爸把这些纸张翻来覆去,不时拿出一两张来对着呆呆的发怔。多少年来这些文件都藏在抽屉里,奥斯本把它们一股脑儿拿了出来,锁在一只文件匣子里,用带子扎好,上面加了火漆,火漆上印了自己的图章。他打开书橱,把上面说过的大红《圣经》拿下来。这本《圣经》十分笨重,平常难得打开。书边上装了金,黄灿灿的发亮,翻开书头一页就有一幅插画,是亚伯拉罕拿伊撒做牺牲祭献上帝的故事。奥斯本按照普通的习惯,在书前面的白纸上用他那大大的书记字写着自己结婚的日子,妻子去世的日子,还有孩子们的生日和名字。吉恩最大,跟着便是乔治·赛特笠·奥斯本,最后是玛丽亚·茀兰西思,旁边另外注着他们三个人的命名日。他拿起笔来,小小心心的把乔治的名字划掉,等到墨水干了之后,才又把《圣经》归还原处。然后他从另外一只安放他本人秘密文件的抽屉里拿出一张东西看了一遍,一把团皱了,在蜡烛上点着,眼看着在壁炉里烧个精光。原来这就是他的遗嘱。烧了遗嘱之后,他坐下来写了一封信,拉铃把佣人叫来,叫他第二天早上送出去。他上楼睡觉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满屋都是陽光,小鸟躲在勒塞尔广场碧油油的树叶里面吱吱喳喳的叫。

威廉·都宾想着应该在乔治时运不好的时候给他多拉几个朋友,便想巴结奥斯本先生的家人下属,回到旅馆里立刻写给汤姆士·巧伯先生一封客气的信,请他第二天到斯洛德老店去吃饭,因为他知道好酒好菜对于一个人的感情有极大的影响。巧伯先生离开市中心之前,收到请帖,连忙回了一封信,说:“他给都宾上尉问好,明日便来领赐。”当晚他回到索默思镇,把请帖和回信的草稿拿出来给巧伯太太和女儿看。他们一面坐着吃茶点,一面兴高采烈的谈论军官先生们和西城阔佬的事。后来女儿们去睡觉了,巧伯两口子便议论起主人家里的怪事来。那总管说他一辈子没看见东家那么激动。都宾上尉走开之后,巧伯走进办公室里间,发现奥斯本先生脸上发黑,竟好像中风的光景;照他看起来,奥先生和他那当上尉的少爷一定是狠狠的闹了一场。东家还叫他把奥斯本上尉最近三年来花掉的钱开出账目来。总管道:“他花掉的钱可真不少。”他看见老爷少爷花钱的手笔那么阔,对他们愈加尊敬。他说爷儿俩拌嘴都是为了赛特笠小姐。巧伯太太赌神罚誓的说她很同情可怜的小姐,把上尉那么漂亮的少爷给丢了岂不可惜?巧伯先生因为赛特笠小姐的爸爸投机失败,只还出来一点点股息,不大把她放在眼里。伦敦城里所有的商行里面,他最看得起奥斯本家的字号,热心希望乔治上尉娶个世家大族的小姐。当晚总管比他主人睡的安稳得多,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吃得很香甜,虽然他省吃俭用,茶里面只能搁点儿黄糖)——他吃过早饭,搂着孩子亲热一下,便上班去了。他穿上星期天上教堂用的新衣服和镶皱边的衬衫,叫站在旁边瞻仰他风采的老婆只管放心,说他晚上跟都上尉吃饭的时候决不会狠命的喝他的葡萄酒。

奥斯本先生这东家不好伺候,所以手下人常常留心看他的气色*。那天他按时上班,大家都看见他脸上异乎寻常的憔悴和灰白。到十二点钟,喜格思先生(贝特福街喜格思和白雪塞维克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按照预约的时间来了,手下人把他领到东家的私室里耽搁了一个多钟头。约摸在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巧伯先生收到都宾上尉差人送来的条子,另外附了给奥斯本先生的信。总管把信交到里面,不久,里面传出命令来叫巧伯先生和他底下的书记白却先生两个人进去签字做证人。奥斯本先生对他们道:“我正在立一张新的遗嘱”,他们两人便签了字。大家都不出声。喜格思先生出来的时候紧紧的绷着脸,下死劲的对巧伯钉了两眼,可是并不说什么。大家都发觉奥斯本先生特别温和安静。许多人本来见他沉着脸,以为凶多吉少,见他这样反觉诧异。他不骂人,不赌咒,很早便离开办事处回家去了。动身之前,又把总书记叫进去交代了事情,然后踌躇了一下,问他可知道都宾上尉是不是还在城里?

巧伯回答说大概还在城里。其实两个人都是肚里明白,不过嘴里不说罢了。

奥斯本拿出一封信,叫书记转交给上尉,并且吩咐必须立刻亲自交到都宾手里。

他拿起帽子,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说道:“巧伯,现在我心里安了。”钟打两下,白洛克先生来凑着奥斯本先生一同出去,一望而知是预先约定的。

都宾和奥斯本的连队所属的第——联队当时的统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将军。他资格很老,第一次上战场就跟着华尔夫将军①在奎倍克打了一仗,后来年老力衰,早就不能领军了,可是他名义上既然是统帅,对于联队的事情还有些关心,有时也请几个年轻军官到家里吃吃饭。这种好客的风气,看来在他的后辈之中是不大流行的了。老将军最喜欢都宾上尉,因为都宾熟悉一切关于军事的著述记载,谈起弗莱特烈大帝和皇后陛下以及他们那时候的战役,和老将军差不多一样头头是道。将军对于后来的胜仗不大关心,全心都在五十年前的军事专家所研究的问题上。奥斯本先生改写遗嘱,巧伯先生穿上最好的皱边衬衫的那天早上,老将军带信叫都宾去吃早饭,把大家正在等待的消息早两天先通知他,告诉他说军队不久就要开到比利时去。一两天以内,骑兵队便会传信下来,叫部队随时准备动身。运输的车辆船只眼前很多,所以不消一星期便要上路。部队驻扎在契顿姆的时候,又另外劝募了兵士。在老将军看来,他们这一联队从前在加拿大打退蒙卡姆,在长岛大败华盛顿先生,如今开到荷兰比利时这样久经战事的地方,决不会辱没了它历史上显赫的名声。老将军雪白的手抖簌簌的捻了一撮鼻烟放在鼻子里,然后指指自己晨衣的胸口——他的心虽然有气无力,可是还在跳动——他指指胸口,对都宾说:“好朋友,如果你这儿还有未了的事,譬如要安慰女朋友啦,跟爸爸妈妈辞行啦,或是要写遗嘱啦,我劝你赶快去干。”说完,老将军伸出一个指头和年轻的朋友拉手,又慈眉善眼的对他点点头——他头发上洒了粉,后面扎了小辩儿——然后两人别过。都宾去后,他坐下来写了一封法文信给皇家戏院的亚莫耐特小姐,他对于自己的法文是非常得意的。

——–

①华尔夫将军(James Wolfe,1727一1759),英国将军,在加拿大魁北克之役战死。

都宾得了消息,心里很沉重,记挂着布拉依顿的朋友们。他一想到这上面,忍不住觉得惭愧,因为不管在什么时候,叫他放不下心的总是爱米丽亚。爹娘,姊妹,责任,倒都靠后了。他醒着想她,睡着想她,无时无刻不在惦记她。他回到旅馆,便差人送了一封短信给奥斯本,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他,希望他得信以后会跟乔治言归于好。

送信的专差就是前一天给巧伯送请帖的人。这位好书记拿了信急得了不得。给奥斯本的信是托他转交的,他一面拆信,一面着急,惟恐希望了半天的晚饭会落空,直到拆开信封,发现都宾不过怕他忘记,再提醒他一声,才放下心来。(都宾上尉写道:我五点半等你。)他很关心主人的家事,可是随你怎么说,别人的事,总不能比一餐丰盛的晚饭要紧。

老将军的消息不是秘密,都宾要是碰见联队里的军官,尽可以把消息告诉他们。他在代理人那儿碰见斯德博尔旗手,便对他提起这事。斯德博尔急煎煎的要上阵打仗,立刻到器械店里去买了一把新的剑。这小子不过十七岁,只有五呎多高。他本来生得单弱,而且年纪轻轻就爱喝搀水的白兰地酒,把身体弄得更糟,不过他胆子很大,跟狮子一样勇敢。他拿着剑,举一举,弯一弯,嗖嗖的舞了几下,前前后后走了几步。在他想像之中,这样的剑法准能大败法国人。他用力跺着脚,大叫“哈,哈!”把剑尖向都宾上尉刺了两三刺;都宾笑着用竹节手杖招架。

从斯德博尔先生瘦小的身材来看,就知道他准是属于轻装步兵队的。斯卜内旗手呢,刚刚相反,是个高个儿,属于特别军团里都宾上尉的连队。他戴上熊皮帽子,样子凶狠,看上去比他年龄还大些。两个孩子到斯洛德咖啡店叫了两份丰盛的饭菜,便坐下来写信给家里慈爱的爹娘,因为他们正在急煎煎的等消息。他们信上都殷殷切切的给爹娘请安,表示自己勇气百倍,热心上战场,不过满纸都是别字。

都宾瞧见斯德博尔那小子爬在斯洛德咖啡馆的桌子上做文章,眼泪沿着鼻梁一直滴到信纸上。小伙子想起妈妈,生怕以后见不着她。都宾本来预备写信给乔治·奥斯本,转念一想,改了主意,把书桌锁上,想道:“何必呢,让她再乐一宵吧。明天早上去看爸爸妈妈,然后上布拉依顿走一遭去。”

他走过去把大手按着斯德博尔的肩膀,勉励了几句。他说假若孩子能把白兰地酒戒掉,以后必定是个有出息的军官,因为他心肠好,是个君子人。斯德塘尔小子一听这话,乐的眼睛发亮,因为联队里公认都宾是最好的军官,人也最聪明,大家都尊重他。

他把手背擦着眼睛答道:“多谢你,都宾,我正在——正在告诉她我打算戒酒。先生,她对我好着呢。”说完,眼泪又来了,软心肠的都宾也忍不住有些眼泪汪汪。

上尉,两个旗手,还有巧伯先生,都在一桌吃饭。巧伯替奥斯本先生带来了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的几句话,给都宾上尉问好,烦他把附在里面的一封信转交给乔治·奥斯本上尉。巧伯也不知道详细情形,只说起奥斯本先生脸色*怎么难看和怎么请律师的事,又说他东家竟没有骂人,真是希罕事儿。他唠唠叨叨,作种种猜测。筛过了几巡酒,他越发絮烦,可是每喝一盅,说的话便糊涂一些,到后来简直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很晚才吃完饭,都宾上尉雇了一辆街车,把客人扶进去,巧伯一面打呃,一面赌神罚誓的说他永远把都宾上尉当好朋友。

都宾上尉向奥斯本小姐告辞的时候,原说还要去拜访她。第二天,小姐等了他好几点钟。如果他没有失约,如果他把她准备回答的问题问出了口,说不定她就会站到兄弟一边来,乔治和他怒气冲冲的父亲也许就能讲和。可是虽然她在家里老等,上尉并没有去。他有自己的事要办,又要去看望爹娘,安慰他们,不叫他们担心,并且还得早早的坐上闪电号邮车到布拉依顿去看他的朋友。就在那天,奥斯本小姐听得她父亲下命令说是从此不准都宾上尉那多管闲事的混帐东西上门。这么一来,就算她曾经暗底下希望他来求婚,到那时也只好断了想头。茀莱特立克·白洛克先生来了;他对玛丽亚格外亲热,对垂头丧气的老头儿也格外殷勤。奥斯本先生虽然嘴里说他觉得很安心,看来却并不能够真的定下心来,大家都看得出,最近两天发出的事情把他打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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