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是二十世纪著名瑞士籍德裔作家赫尔曼·黑塞(1877—1962)的名著之一,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六月。小说问世后,先后被译成近二十种文字,在文学界和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

黑塞出生于德国西南部的小城卡尔夫的一个牧师家庭,是在具有浓厚宗教色彩和东方精神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时期,黑塞不堪忍受僵化的经院式教育,中途辍学,先后当过工厂学徒,书店店员。他对文学怀有浓厚的兴趣,刻苦自学,并开始写作,二十世纪初,黑塞陆续发表了《彼得·卡门青特》、《在轮下》、《盖尔特鲁特》等长篇小说,成为知名作家。一九一一年,游历印度,翌年回国,迁居瑞士,一九二四年入瑞士籍。黑塞著作甚丰,其中重要的有长篇小说《德米昂》,《席特哈尔他》、《纳尔齐斯与戈尔特蒙》和《玻璃珠游戏》。一九四六年,黑塞获歌德奖金和诺贝尔文学奖。

黑塞的小说大多以青年为描写对象,反映他们的生活、苦闷、彷徨与探索。而《荒原狼》描写的则是中年艺术家的精神危机。小说主人公哈里·哈勒尔自称荒原狼,一只“迷了路来到我们城里,来到家畜群中的荒原狼”。哈勒尔年轻时曾想有所作为,做一番高尚而有永恒价值的事业,他富有正义感,具有人道主义思想。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他的理想破灭了;他反对互相残杀的战争,反对狭隘的民族沙文主义和军国主义,却招来一片诽谤与谩骂,他到处看到庸俗鄙陋之辈,追名逐利之徒,各党各派为私利而倾轧。他深感时代与世界、金钱与权力总是属于平庸而渺小的人,真正的人却一无所有。社会上道德沦丧、文化堕落,什么东西都发出一股腐朽的臭味。荒原狼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在他看来,周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猴戏。他感到非常痛苦孤独,他烦躁不安,无家可归,“啊,在我们的世界……要找到神灵的痕迹是多么困难啊!在这个世界,我没有一丝快乐,在这样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只荒原狼,一个潦倒的隐世者。”

哈勒尔的精神痛苦与危机并不是通过描写他与现实的直接矛盾冲突,而是通过自我解剖、通过灵魂的剖析,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荒原狼“失去了职业,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故乡,游离于所有社会集团之外……时时与公众舆沦,公共道德发生激烈冲突……宗教、祖国、家庭、国家都失去了价值……科学、行会,艺术故弄玄虚,装模作样”,他他感到厌恶。这是他与外部世界的矛盾。他的内心也充满矛盾:他既有人性,又有兽性,既有高尚光明的一面,又有庸俗阴暗的一面,他憎恨小市民,又习惯于小市民的生活;他憎恨秩序,又摆脱不了秩序。他在魔剧院中剖析了自己的灵魂,看见自己分裂为无数个自我,再次经历了青少年时的爱情生活。他发现驯兽者、部长、将军,疯子在他们的头脑中想得出来的思想也同样潜藏在他自己身上,也是那样可憎、野蛮,凶恶,粗野,愚蠢。于是他决心把邪恶忍受到底,再次游历自己的内心地狱,净化自己的灵魂,以求得心灵的和谐。他不再那么悲观了,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学会笑。“莫扎特在等我。”

很清楚,荒原狼的精神危机和疾病并不是个别现象,而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正象作者借出版者的口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时代的记录……哈勒尔的心灵上的疾病并不是个别人的怪病,而是时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尔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黑塞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各种社会矛盾进一步激化,资本主义的腐朽性和寄生性更加明显地表现出来。黑塞看到这个制度正在走向没落,也预感到一个新时代正在到来,但他对这个新时代既没有明确的概念,也没有正确的认识,他既反对美国的典型的资本主义制度,又不赞同布尔什维克革命和苏维埃制度。他的主人公哈勒尔就是那种“处于两种时代交替时期的人,他们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无辜,他们的命运就是怀疑人生,把人生是否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数加以体验”。在那“技术与金钱的时代,战争与贪欲的时代”,人们追求的是赤裸裸的物质利益,精神道德不受重视,传统文化和人道思想遭到摧残。象哈勒尔这样的正直知识分子与严酷的现实发生冲突,他们既不愿同流合污,又看不到改造社会的出路,看不见群众的力量。他们惶惑、彷徨、苦闷。他们内心的痛苦与矛盾是他们与社会现实发生矛盾的反映。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存在不断产生荒原狼的条件和土壤,尤其在社会发生动荡的危机时期,总有不少人陷入与荒原狼类似的境界与危机中,他们在《荒原狼》中能找到某种共鸣。这也许是《荒原狼》以及黑塞的其他作品在六十年代后期和七十年代在欧美日本风行一时的一个原因吧。

黑塞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反对战争。他在小说中敏锐地指出,人们并没有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吸取教训,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热心地准备下一场战争,成千家报纸、杂志,成千次讲演、公开的或秘密的会议在宣扬虚假的爱国主义,煽动复仇情绪。黑塞通过小说警告人们,一场新的更可怕的战争正在酝酿。小说发表十二年后,希特勒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再次把德国和世界推入痛苦的深渊。黑塞的警告可谓不幸而言中了。

在一九四一年《荒原狼》瑞士版后记中,黑塞写道:“荒原狼的故事写的虽然是疾病和危机,但是它描写的并不是毁灭,不是通向死亡的危机,恰恰相反,它描写的是疗治。”那么,他的疗治药方是什么呢?小说里一再出现莫扎特和不朽者。他认为,人们必须用具有永恒价值的信仰去代替时代的偶像,而这信仰就是对莫扎特和不朽者的崇敬,对人性的执着追求。正象黑塞的作品中许多东西都是象征性的一样,这里,莫扎特和不朽者都具有象征意义,代表具有永恒价值的、美好的、人性的、神圣的,高尚的精神。他希望人们多一点爱,多一点信仰,用爱代替恨,用和解代替复仇,用真正的文化代替肤浅的、商品化的假文化。黑塞开的疗治药方对单个的人也许有一定的疗效。如果他们听从作家发自心灵的呼声,也许会转向自我,去克服身上卑下污浊的东西,提高自己的道德,陶冶自己的情操,追求内心的和谐与良心的安宁,在精神中求得一丝慰藉,在所谓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的道路上前进一小步。但是,在一个污浊的社会里,这样做的结果也只能是洁身自好,独善其身。对整个现实社会来说,这终究不是什么有效的良药妙方,因为它不是引导人们去参加改变社会的实践活动,社会上的卑污龌龊不会自行消除,他们与现实世界的矛盾也将无法克服。

黑塞对荒原狼精神危机的分析、对他所生活的时代的精神文化日趋没落的描写,无疑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否定和抗议。从小说中可以看出,他追求抽象的自由,探索永恒的人生价值,希望人的个性得到充分发展。这些,对一个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作家来说,自然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他的小说对我们了解资本主义社会,了解资本主义社会压抑人性的发展具有—定的认识价值。

正象黑塞的许多作品都带有明显的自传性质一样,《荒原狼》也是作家本人生活经历与精神危机的写照。“出版者”在序中说:“我相信,他描写的内心活动也是以他确实经历过的一段生活为基础的。”黑塞写作《荒原狼》时,象他的主人公哈勒尔一样,正向五十岁迈进。第一次大战中的经历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还在折磨他。他与周围世界的许多价值观念、与变成自我目的的现代文明格格不入,他看到人的精神与灵魂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而受到损害。他感到脚下是燃烧的地狱,灾难与战争向人们逼近,加上家庭与个人生活的不幸——与第二个妻子离婚,疾病的折磨——他几乎面临崩溃的边缘。他内心混乱,情绪低沉,痛苦不已,简直无法忍受。他这位隐世者狂乱地走出书斋,喝酒跳舞,参加化装舞会,爱恋漂亮女人,满足原始本能的要求,以此麻醉自己。他在这一时期给朋友的信中多次提到,他几乎要自杀。而黑塞在创作时,常常把自己摆进去,写他自己体验过、感受过的东西。一九三七年,黑塞在回忆他的创作生涯时曾说:“面对充满暴力与谎言的世界,我要向人的灵魂发出我作为诗人的呼吁,只能以我自己为例,描写我自己的存在与痛苦,从而希望得到志同道合者的理解,而被其他人蔑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黑塞在小说中描写的是对自己无情的剖析。哈里·哈勒尔和赫尔曼·黑塞这两个名字的开头两个缩写字母都是H,这不是偶然的巧合。

《荒原狼》没有曲折复杂的情节,没有众多关系错综的人物,而着重描写主人公哈勒尔的内心世界。哈勒尔的自述不啻一次“穿越混乱阴暗的心灵世界”的地狱之行。小说结构严谨,从三个不同层次把荒原狼的灵魂展现在读者面前。第一层,作者以出版者序的方式描写荒原狼的外表、生活方式和人格以及给他——普通市民——留下的印象;第二层是穿插在自述中的《论荒原狼——为狂人而作》的心理论文,论述了荒原狼的本质与特性;第三层是哈勒尔自述,这是小说的主要部分,用第一人称叙述哈里·哈勒尔在某小城逗留期间的经历与感受、矛盾与痛苦。作者运用了内心独白的技巧,穿插了很多联想、印象、回忆、梦境、幻觉,把现实与幻觉糅合在一起。在小说结尾的魔剧院一节,这种意识流的运用达到了顶点。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于一九三七年在一篇文章中就曾指出,黑塞的《荒原狼》在试验的大胆方面并不比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逊色。

《荒原狼》问世以来,批评界与读者褒贬不一,反应不同,对它的理解与看法悬殊很大。黑塞自己也说小说常常被人误解。《荒原狼》确实是一部不易理解的小说。但是,《荒原狼》是黑塞的代表作之一,是二十世纪世界文学中的重要作品之一,对这一点,看法是比较一致的。《荒原狼》和黑塞的其他作品至今仍是东西方研究者的题目,在六七十年代欧美日本等许多国家的黑塞热中吸引了许多读者。黑塞的思想受过中国文化、尤其是老庄学说的影响,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也有所反映。他的早期作品《彼得·卡门青特》和《在轮下》及部分散文、短篇小说已译成中文出版。现在,我们把《荒原狼》译出,介绍给中国的文学界和读者,以期引起更多的读者和评论家对这位重要作家的兴趣与研究。

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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