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福都(一九九六年·第三届清张赏得主)

通常,与一件事物的第一次接触最重要,那往往会对日后产生深远的影响。就拿我来说吧,有生以来第一次观赏的舞台剧,就对我往后的戏剧观影响了许多年。

不过,虽说是舞台剧,各位最好不要想象成那种在气派剧院公演的商业戏剧。我看的那出戏,是只在我的故乡——一个连大型巡回剧团都难得造访的小岛上,由话剧社学生举办的公演。当时读初中二年级的我,拉着朋友偷偷混进了高中的校庆园游会。

那出戏的情节我几乎忘光了。唯一还记得的,就是男女主角不搭调的表情和阴暗凝重的气氛。

男女主角是一对情侣,女人在某种起因下逐渐发狂,男人却无怨无悔地接纳了她。或许除了爱情,那个男人还有什么把柄落在女人手上。女人精神出现异常后,便骑在男人的背上高声大笑,全剧就在男人像马一样在地上爬行的这一幕下结束。

不知不觉中,握紧拳头盯着舞台出神的我心思恍惚,埋在脑袋深处的音又似乎正在不断地震动。

在一个青涩的初中生眼中,高中生就像住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大人,他们带给我强烈的冲击。尤其是那个敞着和服前襟、拖着腰带,在舞台上癫狂的女学生,鬼气逼人的演技令我敬畏不已。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因为那种老套的疯女演技中浓缩了高中生特有的纯真,所以才能打动我的心。

从此以后,在我心中,“高中话剧”便和“阴沉、窒闷及疯女”画上了等号(充满了我个人的偏见)。也是因为,在那个以夸张的绝望态度看待全世界的年纪,我深信,如果最后不步上疯狂之路,故事就无法收场。

我的“戏剧热”在此后数年渐渐升温,一开始只能看电视上播的舞台剧,或是阅读剧本聊以慰藉,但在比我小两岁的妹妹也来我所就读的高中就读后,“高中话剧”竟出乎意料地与我拉近了距离。因为我那个口齿不伶俐,又不喜欢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妹妹,不知为何竟然加入了话剧社。

妹妹参演的第一出舞台剧是《楢山节考》。当时她才上一年级,所以只是跑龙套。原作本来就很精彩,改编成话剧以后的确挺感人的。不过,他们居然想在慰问养老院时表演这出戏,真不知该说乡下高中生天真烂漫还是少根筋。

我不是话剧社的人,却很受不了他们这种粗线条,明知是多管闲事,还是决定替话剧社找个更适当的剧本。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发现了《菊枕》。

《菊枕》讲述生来就有着过人美貌与才气的女主角阿蕊的一生,这个人物的灵感来自于个性好胜、擅长创作热情华丽之风俳句而闻名的杉田久女。不甘心只做个平凡乡下教师之妻的阿蕊,虽然其才华获得了中央俳坛的肯定,却一直在贫穷所导致的焦躁、俳坛中的钩心斗角,及过度自负中苦苦挣扎,最后终于落入发狂的深渊。

读完我不禁拍膝大叫:“就是这个!”以疯女为首,我理想中的高中话剧该有的东西不仅一应俱全,还有许多舞台效果绝佳的写实场景!

把大量菊花铺在廊子上,风干后做成菊花枕的那一幕,表现出女主角对丈夫又爱又恨的复杂心情。若是让纯情的童女阿蕊与自我意识强烈的中年阿蕊轮流出现,不知效果如何?

阿蕊为了寻求俳句灵感,不时披荆斩棘深入英彦山的那一幕,我希望在话剧的前半段和后半段各出现一次。起先是在她吟出《时鸟》的创作巅峰期,季节在初夏。第二次是被恩师放弃、创作也陷入瓶颈的凋零期——阿蕊披头散发、眼露妖气地徘徊在晚秋的英彦山间。

演出的构想——理清并日渐完整,我甚至连主角阿蕊的人选都打算好了——举贤不避亲,我想提拔妹妹。但尽管我的幻想在肆意膨胀,实际上却并没有写成脚本。我不是话剧社社员,没有那种力量推动我刚萌芽的“创作”冲动。(听起来好像在替自己找借口,不过乡下地方和首都圈的文化落差绝对不小。阿蕊的焦虑,我能感同身受。)

在那个以幻想告终的剧本《菊枕》中,我本来打算把阿蕊被介绍给圭助认识的那一段放在第一幕。阿蕊虽对她未来夫婿的容貌不满,但还是像一般女孩子一样,对婚姻生活充满光明的希望。为了更强调她日后的绝望,我打算先给她一线希望之光。

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来写《菊枕》的剧本,大概会把下班回家的圭助听到邻居主妇在路边闲聊,得知妻子阿蕊的负面谣传放在第一幕第一场。圭助躲躲闪闪,好不容易回到家,在玄关迎接他的却是妻子的当头痛骂,但圭助只是默默地把脸转开——我想把他描写成一个沉默寡言、具有善良天性却境遇可悲的平凡男子。

我的焦点何以不再是阿蕊步向疯狂的原因与过程,反而转移到随她疯狂的圭助身上?这一点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从初次阅读这个故事至今,已经过了二十几年,会产生变化也可说是理所当然。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最近再回想那次园游会时看到的高中话剧,脑中浮现的总是那个男同学细腻的演技。他一边驮着女人爬行,一边流下了分不清是悔恨还是欢喜受虐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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