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号,雪花飞舞。

官道上,一辆高大的轩车拖着一串队伍,迎风赶路。谢麟、江先生、高据,三人挤在车里烤火。三只菜鸡原想自己骑马的,那会儿还没下雪呢,三人雄姿英发上了马,快马加鞭跑一天,第二天起来走路就像鸭子了。灰溜溜爬进车里,绝口不提继续骑马的事了。

谢麟道:“瑞雪兆丰年,邬州不晓得下雪没有。”

江先生捏着一只扁扁的锡壶,拧开盖子,灌了一口酒:“瑞雪丰年?东翁还是想想天气寒冷有没有倒卧吧。赵通判升做知府了去,新通判未上任。相公休致而已,东翁此时返京,时机不妥!”

谢麟笑道:“我已安排好了的。再说,我还几日就可面圣了,圣上怎么也得先给我一个通判。”

江先生翻了个白眼:“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月,多要一个月。”

谢麟道:“最多半个月,他就得给我赶过去顶着。”

江先生歪着嘴、斜着眼:“呵呵。”

谢麟无耻地说:“道灵的同年,不知道还有能用的没有呀?”回京就跟皇帝要个人踹过去干苦力。

江先生喷了,酒落在火盆上,火焰冒起了老高,一阵的猛烈咳嗽:“咳咳,东翁,你……”无耻啊!

谢麟大笑,也摸出只酒壶,慢慢喝了一口。酒入愁肠,开始担心了起来,也不知道程素素在府里怎么样了。独个儿在京城,就不能随意出府,孟章是个可靠的人,不能出府、见不着面,能有什么用?不能事事都靠仆人传递消息吧?限制真是太多了!二房又极可恶,脑子不够辈份补。

江先生对谢麟已有了解,宽慰道:“东翁不要过于担忧,娘子是个明白人。”

谢麟道:“我知道。她明白她的,我担心我的。”

江先生奸笑:“伉俪情深呐!”

扎心了!什么伉俪情深,平生最蠢一件事就是把老婆当学生养,特么养成师徒情深了!好在谢麟不愧江先生对他“无耻”的评价,食指在空中打着圈儿,问心中极狡诈的狗头军师江先生:“那要如何才能,嗯嗯嗯,更亲密呢?”

江先生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东翁会不知?”

谢麟还了他一个白眼。

江先生马上端正了态度,列举了许多办法:如果是喜欢一个人呢,向她求婚,就能让她知道你有多喜欢了。哦哦哦,是夫妻了。那简单啊,给她带她喜欢的东西啊,越名贵越好!哦哦哦,你们家里钱都在她手上了,她也不爱财。那就亲手做点有意义的……你不状元么?画幅画啊,哎!给她写诗文啊!这不你长项么?!写得婉转悠扬一点,写出辗转反侧的情怀来嘛!小别胜新婚,写离别的思念啊!

谢麟……十分受教!江先生前面说的都是废话,后面的可操作性还是很强的。

谢麟思如泉源,待要笔墨,车夫一拉缰绳:“吁——”

驿站到了。

自打程素素沿途走了一遭,驿站就倒了霉,从上到下被整顿了一回,纪律倒是好了一些。谢麟迫不及待地进了驿站,房里火盆烧得旺旺的,江先生一路都与他同吃,此时却识相地自带着学生高据吃饭,让谢麟自己疯去。磨好了墨,谢麟脸上带着尽在不言中的笑意,提起笔来,才写了四行,驿站的大门又被拍开了。

来人很急,向驿丞打听,有没有一个姓谢了知府往京城去,在这里落脚。驿丞警惕地问:“你有何事?”

高据服侍江先生吃完饭,问驿丞为江先生要酒,巧遇来人。来的是孟章,谢丞相亲自传信给他,让他找谢麟。高据听出孟章的京城口音,生怕有事,旁敲侧击想打听他的目的。孟章老江湖了,岂会被小毛头套话?两人互相试探,到江先生等得不耐烦了,亲自来找高据,与孟章打了个照面,才知道都是自己人。

江先生酒也不喝了,拖着孟章到了自己屋里:“孟官人,可是京中有什么要紧事?”孟章与江先生的身份略有不同,江先生再受尊敬,也是受雇于谢麟。孟章是不拿钱还自发担任起保姆的世叔,帮谢麟走过了最难的路,更受谢麟的尊重。

孟章道:“芳臣的二叔死了。”

江先生:……毛?!

孟章也知道这趟不好跑,谢麟不好劝,他自己都恨谢源恨得要死,还是谢丞相一针见血:“他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跟个废物怄气不干别的了?”孟章才愿意跑这一趟。

两个中年男人一碰头,得出的结论是——回去装个大度,背地里继续捅刀子,对谢麟最好!当然,谢源死了,二房就剩孤儿寡母和废物了,这刀捅下去脏手。不过如果能解谢麟心中怨气,捅就捅吧。此时,江先生背离了谢丞相的立场,孟章更是铁了心站在谢麟一边了。

两人通完气,江先生问道:“我家娘子如何了?东翁挂念得紧。”

孟章笑道:“小娘子人是极好的。她师兄前些日子成亲,还做了布施呢。”

江先生道:“那好,咱们去见东翁。看东翁神色不对,就将娘子拖出来挡一挡。”江先生之无耻,不在谢麟之下。

高据惊讶而敬佩地看着二位前辈,居然敢让娘子做挡箭牌,二位真勇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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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到了谢麟那里,谢麟一首诗写完了,自觉写得极哀婉妩媚。听到敲门声,板一板脸,一道收起诗稿,一道说:“进来。”

折好诗笺,谢麟讶道:“世叔怎么来?是京里……”他第一件就想是不是程素素或者是他舅舅叶宁出了事儿,他在京里就这二人最要紧。第二眼看孟章的面色没有那么糟糕,才定下心来。

几人坐好,高据去亲门。孟章看谢麟将茶碗放下了,才说:“谢子长死了。”

谢麟一时没反应过来:“哦,死了……嗯?”

孟章点点头:“是啊,就是他。”

谢麟道:“即使如此,何劳世叔跑这一趟?风雪这么大!”

江先生狡猾地插言:“东翁要谢谢孟官人的,此时正该紧赶几步路,回去哭两声,以示大度。”

谢麟的脸是绿的,冷冷扫过两人:“你们串通过了?”

“啊,不不不!”江先生连连摆手。

孟章知道谢麟的脾气,老老实实地:“这样的事情不用串通,我在门口遇到了江先生,一道过来的。”

谢麟不吃这一套:“这也是了阿翁的意思吧?也只有他能劝得动世叔了。”

孟章尴尬地咳嗽不止:“咳咳,我也觉得有道理嘛。”

对亲儿子也冷心冷肺!谢麟心中冷笑,儿子死了,第一想的就是……

孟章道:“芳臣呐,你看,这也是很有道理的嘛。”

江先生也表白自己:“虽是经了老相公牵的线,在下对东翁、对娘子,可有不尽心尽力之处?”

谢麟问孟章:“我娘子……您见着了吗?”

“她一回京,见完长辈就见的我。后来就难见着了。”

“您也是长辈,”谢麟嘴巴也巧,立场却不放松,“我哭不出来,笑倒是能笑两声。”

三人僵持不下,驿站的大门又被拍开了。打头的是个样貌极精致的少年,进门就问:“这条是直奔邬州的官道吗?”

驿丞看他生得好看,毫无戒心地道:“是呀!”又额外奉送了消息,“邬州知府还住在这里呢,有名的状元!刚才还有一个京城来的老头也是来找他的。那样的好相貌真可惜,他娘子比悍匪还凶,手辣得很!害我们这条线上都被查了一回,哎,您往里走走,我关门,风雪大……嗷!你怎么打人呐!”

“呸!打的就是你!”程羽捏着拳头晃了一晃。

“喂!你是哪家的?怎么能殴打驿丞?”风雪里马蹄声近,又一个穿着皮裘的年轻人过来了。

两人在门口打了起来,他二人各带了两个随从,也混战成一团。驿丞又召了驿卒来,要“把那个好看的贼人抓起来”,驿卒道:“都长得挺好看。”

外面热闹,谢麟道:“听雨去看看。”

听雨提着灯笼出去,从混乱中分辨出两个有印象的人来:“别打啦!都是自己人!”后来的那一个是叶宁的第四子、谢麟的表弟叶斐。

几人乱哄哄地到被请到谢麟的房间里,驿丞捂着脸,当地站着很想告状。谢麟反而要将程羽给请到自己上面去坐——这是大舅子,叶斐得坐谢麟下面。驿丞一看,心说,非富即贵,老子这顿打又要白挨了。江、孟二人不认识程羽,不便插口,静等谢麟的安排。

谢麟问程羽:“三郎怎么与我这表弟打起来啦?”

程羽愤怒地指着驿丞:“他说幺妹是悍匪!”

程羽一介学渣,气头上话也说不太明白,亏得谢麟给他理顺了,大家才知道,这位是谢麟的大舅子之一。驿丞当着人家哥哥的面,说人家妹妹凶残,这顿打还真是白挨了,连忙请罪。

谢麟说:“没怪你,收拾出几间干净的房来,整治席面去。”

驿丞连连答应,高据跟了出去,与了他些赏钱,安抚他:“我们东翁和娘子都是和气人,你不要怕。哎,娘子打这条路走了两回了,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了?”驿丞忙说:“我我我我,我是上个月才调来的,这不……查有非法事么?上一个倒霉鬼被撸了下来,这好事就给了我了qaq”生怕被怀疑是贼匪打断了腿。

高据好好安抚了他,催他去收拾房间整顿席面,才转回谢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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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肉上来,叶斐与程羽也尽释前嫌,得知对方也是被家里赶着来给谢麟送信,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来。

叶斐字子文,是兄弟里最强壮的,被叶宁派了出来。程羽则是被道一指定的。两家决策的人都明白,谢家的事是家丑,情况未明的时候,他们可以暗中送信,但不可以将消息扩大,顶好只限自家人知情。两个少年就被家里当苦力使了。

叶斐道:“我爹说了,叶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当年没在京里已是遗憾,如今绝不能再叫恶人脱罪。”

程羽补充说:“还有我们呢!师兄已经写信给大哥去了,师兄陪着我爹,去请李伯父给出主意了。你可千万别急!”

舅家和岳家这么贴心,谢麟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不急,不急。”少年时就猜郦氏不是好人,后来程素素还猜着了郦氏的手法。没有“原来我娘是被奸人害死”的五雷轰顶,只有“果然如此”的怅然与“居然不是我动的手”的遗憾而已。

程羽还不放心:“不要装啊,我妹那么凶,都气得眼睛发直。你是斯文人,更受不了了。要不,叫上幺妹,咱们把那婆娘打一顿出出气?都什么人呐!太坏了!”

这什么破主意啊?!叶斐目瞪口呆!他知道程犀,那么样的一个温润君子,也见过程素素,多么可爱的一个姑娘,怎么程羽的品种跟他们差这么多?这是拣来的吧?!是啦,打一顿是过瘾,可不是斯文人家的做法吧?还说,自己说自己妹妹凶,是什么道理?

谢麟问道:“娘子?”

程羽自知失言,挽回道:“幺妹吓坏了呢!我娘正陪着她,她呀,灌几碗安神汤就行了。”

谢麟大急:“安神汤?!药不能乱吃!”

“吃完就好了。”

谢麟更不放心了,恨不得现在就动身往回赶。

江先生给孟章使了个眼色,孟章举杯道:“芳臣,你当谢谢二位。”

一杯饮尽,驿站大门又被拍响了。江先生乐了:“绝了,今晚这热闹!不知来的是谁,不如赌上一赌,是往京城去,还是从京城出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文官武官……”

别猜了,来的是谢涛。

来迎谢麟的这四拨人,孟章走得不急,提前一天走,还是被后面三拨追上了。程羽、叶斐年轻,跑得快,出发得比谢涛晚,还是比谢涛早到。谢涛拼了老命,进来已经累得不行,还是个垫底的。

几伙人大团圆,谢麟笑道:“我还在想,三叔、四叔什么时候来,果然就来了。”

谢涛喝了口暖酒,骂道:“你还笑得出来!我们出来有两、三天,京里不定是什么样子呢!你娘子都气病了!”

谢府里面的事情,还得是他更清楚,众人关心地询问,谢涛也不瞒着,拉着程羽的手说:“哎,令妹真是个好人,为了这一家子和睦,受了多少委屈呀!”又拉着谢麟的手说,“这可不能怪她呀,老头子想看一团和气,她就得顺着来,忍着气对那一窝子好,怕毒妇生气,只能悄悄地照看二房不叫毒妇知道。帮着办丧事,毒妇病了,还给那个毒妇延医问药。这都是为了长房的名声呀!结果呢,亲耳听到是那个毒妇害的大嫂和你,你说,叫她如何自处呢?你可不能怪她!她比你小那么多,不容易的。”

谢麟哭笑不得:“叫她一个人经历这么多风霜,我已经过意不去了,岂有为了仇人责备自己妻子的?”

“哎,三叔我就喜欢你这么明白!”

都说开了,就是对策了。谢麟道:“现在插上翅膀,也晚了好几天了。”

谢涛道:“这一回,谁都压不下去这件事情的。不过,对二房,你也要有个章程呀。”

孟章道:“毒妇不能放过!”

江先生道:“你想放过,老相公都不会放过她!那女人算什么?儿子!孙子!这些人怎么办?东翁,不可怄气呀。”

还是要大方!

谢麟垂眼道:“与他们怄气,没得降了身份。”

谢涛道:“你的委屈也大了!他们但有半点行差踏错,我第一个不饶他们!他们先前不过仗着二哥是你长辈,排行在我之前。现在……哼!阿鹤那个废物,一点担当也没有。”

谢麟道:“不止是他,一个有用的没有,”提壶斟酒,“男男女女十几人,一个肯站出来的都没有。书也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全长的是猪脑。”

“可不是。”

谢麟道:“二房完了。十几人,但凡有一个出来说愿以身代,宁愿一死以换那人一条性命,阿翁都会高看他一眼。一个都没有,只会令阿翁不齿。”

“哎,你说。”

“咱们不急着赶路,怎么走怎么算,到了京城,我还去结庐的地方小住。您侄媳妇,还请婶子们多关照。或者,三郎,接她回娘家小住可好?”

“行啊!”程羽拍胸脯,“家里也想她呢。”

江先生与孟章一齐说:“不可!”

江先生示意孟章先说,孟章道:“芳臣,当先拜见祖父母,不可要胁老人。”

江先生听他说的与自己不是一个意思,抢着说:“东翁已成家立业,还以为自己是要靠撒娇争宠的黄口小儿吗?!给我的糖比给别人的少,我就不吃饭了!啊?你是发糖的人!是管饭的人!”不要怂,就是干啊!不显出担当来,你他妈要怎么掌家?!往大了说,谢氏全族你都得从现在开始收伏了。

谢麟对家族不太感兴趣,但是江先生的理由他很喜欢,悠悠地说:“不知道娘子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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