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步就走到正房门外,程素素抓紧了机会向米氏道谢:“多谢四叔四婶给我们消息。”

米氏低声道:“应该的。”有心问谢麟的情况,人回来没有,却已经到了门口了。米氏顺手将程素素给拖进了屋。

林老夫人的上房,挤了好些谢家小辈,梢间是谢丞相养病之处,与次间隔着一道帘子。却是儿孙与林老夫人在梢间,媳妇儿们在次间。看到程素素进来,郦氏一口凉气噎在喉间,四婶方氏却含笑点头。程素素乖巧地叫人:“给二婶请安,给四婶请安。”

她一来,郦氏是一点也不会安,又不敢在这里造次,只能拿眼睛瞪她。方氏上前一步,握着她的另一只手,感慨地低语:“回来就好。”往梢间里说一声:“二郎的娘子回来啦。”

林老夫人欢喜的声音传了出来:“可真是巧了!”

程素素就在次间里给长辈问安,林老夫人道:“知道了,既来了,就先站一站。”程素素答一声“是”,被方氏、米氏拖过去向她传消息,谢丞相三个儿子,轮流告假侍疾,这是林老夫人安排。如今里面的是老三谢涛。

里面,谢丞相咳嗽声起,次间的都尖起耳朵来听,梢间一阵乱,又有叫大夫的。大夫过来把了脉,又开化痰的方子,又是推拿。好一阵儿,里面才平复下来。

林老夫人喂了谢丞相小半碗水,谢丞相闭目摇头,示意不再喝了。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初几?”

谢涛答道:“八月初九。”

谢丞相喘了几口气,声音依旧嘶哑:“谁、来、了?”

林老夫人道:“是阿麟的娘子,她呀……”

谢丞相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双目瞪大,脖颈上青筋暴出。林老夫人扶着他的双肩,道:“这是怎么了?她一来,你就醒了,可见是天意了。”

程素素琢磨了半路,听着里面的对话,大着胆了说:“官人没奉令,不敢擅离。与江先生商议,我先回来侍疾!您要见他,这就召了他来。不见,我也写信给他,叫他安心。”

谢丞相渐渐平复,林老夫人与谢涛相视一笑。谢丞相缓缓地道:“很、好。”林老夫人小声说:“那,相公先歇着?”

谢丞相点点头:“老三,说事。她们,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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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素被方氏、米氏一左一右,夹起来就走,只来得及与郦氏微笑点头。到了自家院内,福伯等都来相迎。福伯道:“二娘可回来了,咱们都好放心了。小青已经在安放行李啦……”

程素素道:“有劳您老了。富贵也来了,你们父子也见个面儿,有事儿叫他先跟您说。我打邬州带了几个人,先安顿一下。我还带了些东西来,千万收好!一张纸也不要落下!千万千万!”

福伯听事态严重,又有米氏等人照看,料来二房无成,去寻儿子了。

进了房里,本无多少行李,小青正在翻衣柜找旧衣:“热水在烧啦,啊!三夫人、四夫人!”

米氏对她点点头,目光又转回程素素身上:“哎呀,你又长高了,这些衣裳就小啦,穿着短衣裳,不得叫人笑死?!小青,先去我那里,我家那儿这季新做的衣裳先取两套来应应急。”方氏吩咐自己的丫头:“与他们说,赶紧给二娘做新衣裳来。”

程素素大大方方地道:“先谢过婶婶啦,我这一路走得急,什么都没带就先来了。”

二人说:“这算什么?先说正事儿。”

程素素道:“先谢过您二位关爱,官人没有实信,不奉朝廷的令,是不敢轻动。我就先来啦,有什么,我先顶一顶。”

米氏道:“路上的事儿呢?”

程素素道:“那也是碰巧了……”

说话时,热水抬了来,二人都催她先洗沐。米氏道:“快些,万一上房那里有话说,可就来不及了。”推程素素入屏风后面,仍旧说话。米氏与方氏说的,还是二房如何可恶,郦树芳极想让谢丞相推荐他替补,又说二房在偷偷地将私房往府外搬运云云。

最后,米氏斩钉截铁地说:“还有我们在呢,绝不叫他翻了天去!你和二郎只管回来掌家!”

程素素低声道:“还是要看阿翁的。现在说这些,他老人家要伤心的。”

米氏道:“要是咱们想不到这些,他老人家才要着急呢!那不是一窝傻子吗?知道你们晚辈有些话不好说出来,我说、你听,就是了。”

又问程素素路上情况。

程素素再谢一回米枢密,将自己的经历简要说了。方氏道:“物证呢?你手里可还有?”

程素素道:“有的,只有那柄长刀,张少安要了去,旁的都在我这里。”

方氏道:“到时候,必得要三法司来与咱办交割,才好交出去。”

“是。”

小青取来了衣裳,帮程素素换上,又侍弄头发。米、方二人依旧说着京城的事情,最大的新闻,一个就是谢丞相病倒,一个便是程素素回京探亲遇到的奇事。程素素还不知道袁恺的事情,米氏也对她讲了。

方氏道:“回来歇一歇,都要投帖去谢的。近来府里这个样子,腾不出手,外面的人可帮了不少忙。哎,快,打发人往亲家报一声平安。”又派人去程家。

一时收拾好了,厨下也上了茶点汤水来。小青自去换了衣裳,一会儿出来,也是换了新的。福伯又带女护院进来了,说:“她不是府里的人,恐怕不好安排,老奴先叫家里人带她往我家安顿。”

程素素点头:“也好。福伯,帐上再支些银钱。备礼,先往各家帮过忙的谢一谢。跟我回来的,都要厚赏,唔,米枢密的府上,还有两个军卒,也要重谢的。”福伯道:“明白,这事儿就叫富贵去办吧,他这一趟熟。”程素素道:“好。将我带来的东西,拿来。”

将证物等,自造了册,一样一样贴了签子收好。米氏、方氏也都来帮忙,边干边说府里的事情。林老夫人叫家里人一切如旧,不要都堆在上房,闲着就都在自己房里读书。程素素道:“这才是正理呢。乱七八糟的,叫人看了笑话。阿翁这不就好了么?”

几人飞快将物证收拾好,米氏看着兵器,不由咋舌:“这是怎么弄来的?真是本事了。”程素素笑道:“还是多亏了两个军士,单指望我们,哪里能行?”

方氏道:“先不急着给二郎写信,等会儿见过了你阿翁,听了吩咐,再写。”

米氏道:“宫里怕不要来人?还有那一群……唉,也是要来吧?”

程素素道:“有人理比没人理强。”

三人都笑了。

笑过一场,胡妈妈亲自过来:“相公要二娘过去呢。”

“我?”

“哎,就是您。”

程素素道:“就来。小青姐,把东西带上。”小青一个人抱不了这许多,米氏、方氏都借了丫环,一齐到上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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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丞相已经坐了起来,喝了药,闭目养神。林老夫人与谢涛都劝不住他,只得以眼神示意程素素。程素素微微点头,再次伏地请安。

谢丞相慢慢睁开眼,吃力地转过头来,打量了程素素一眼,无力地挥挥手。又转过头去,靠在头板上,缓缓地说:“我是七月廿一病倒的,今天是八月初八,你路上辛苦。”

程素素扶着胡妈妈起来,垂手答道:“应该的。”

“冒官的事,你再说一遍。”

指的必是驿站那件事了,这事的许多真相,全是程素素一个人说了算的,她在谢丞相面前却是一点也不隐瞒,如何发现不对,如何动手,等等等等,连敲断腿也如实讲了。只隐去了自己怎么撒泼骂谢麟的话。听了谢涛一愣一愣的——怎么好好一个淑女贤妇,出去一趟竟比土匪还凶了?

谢丞相轻轻颔首:“急着赶路,还要生事,不怕冤枉好人?”

程素素道:“出门在外,小心没有过头的。此番上京,容不得半点闪失。当时只是想拿下驿丞而已,孙媳自认还担得起这点误会。”

“不怕屈打成招?”

“那也认了,当地县令是我哥哥的同年,总有解决的办法。不想他又说县令是假的,就更没办法收手了。这样的事,是宁错杀不错放的。况且,孙媳还拿到了些证据,都带了来,已造了册,请您过目。”示意小青等人上前。

“贼人势大,不怕折进去!”

“这样才是最安全的。并不与他们硬拼,一次只擒拿一二人,我手上有两个军士、三个壮丁,还是很有把握的。”

谢丞相深喘几口气,对林老夫人摆摆手:“我没事。为何不连夜启程?”

“夜间赶路,咱们都不在行,反而误事,走也要一早再走。还能拖延时间。”

“怎不就近救援?”

“那里认贼匪作官长,县令的话与一个过路客的话,百姓信谁?官军信谁?何况,没有印信兵符,调不动兵马,差不了官员,宵禁后也无法入城。”

“为何要携带犯人?何不轻装上路?”

“这样最安全,都是悍匪,留下了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呢?”

“供词各执一半?”

“为防丢失。”

“为何动私刑?”

程素素深吸一口气:“并不敢动刑,是他们要逃蹿。吊到房梁上都能跑,孙媳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动手前,已是拿到供状了的,何须用刑?”

“知道了。”

程素素请示道:“那这些证据?”

“你留着。”

“是。”

谢丞相又缓缓睁开眼来,道:“去忙你的事吧。”

林老夫人与谢涛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虽然是骇人听闻的大案,断不至于让谢丞相才醒就这般细问。

程素素也觉得这一问有些奇怪,谢丞相此人,对女眷是优容的,这份优容却是建立在俯视女性的基础上的。这样细问,如果发生在谢麟身上,程素素还能理解,这样细问自己,就很奇怪了。从方氏、米氏的描述中,也没见谢丞相之前有什么改变,那就是因为这次大病?

程素素回到长房,又细问了福伯,断定这一场病,让谢丞相的身心发生了一些意外的变化。

福伯是个能干的忠仆,原是要汇报程素素让他做的事情的,先被盘问,便先说了。期间少不得讲二房的坏话,二房的手段也就是那些了,一是拼命攒小金库,二是拼命拉拢族人。再有就是,郦家近来也格外关心相府。

程素素摇摇头:“阿翁醒了。”猪一样的对手,真是来送分的。可恨这位猪对手,还兼职做队友。

福伯汇报了程素素要他办的事情,礼物备好,拿帖子送到各处,各家都理解谢家的情况,有礼有帖,皆不强求登门。又各有回帖,言明有难处只管开口。

程素素道:“账上可还支应得来?”

“行的。”

“我明天要回一趟娘家。后天是舅舅那里,还要见一见孟先生……”程素素报出了一串的行程。

福伯以为,她今日是要休息了,不意到了后晌,程素素就梳妆起来。过不多久,就有三法司亲自登门——来取证物。三法司从未见过这么惨、这么蠢的贼!恨得不得了,只想早早重判了事!

却又怪不得程素素,御史台那位老先生已退,换上了陆见琛,这位仁兄与谢麟关系好得能被介绍给程素素。刑部尚书还没换,依旧是李府的亲戚沈尚书。他们两个坚持礼遇,另一个便也从善如流,顺便登一登谢府的门。

到了之后遇到谢丞相好转,一齐恭喜,再说了来意,等谢丞相发话。谢丞相尚未说什么,程素素就过来请安了。

谢丞相微笑:“来了。你们与她讲。”

程素素却是极干脆利落的将手上的东西都交给了他们,三人见证物收拾得比自己部里归档都整齐,一时无语。

谢丞相眼中闪过笑意,缓缓地说:“早些将案子办好,休教圣上担心。”

三人称是。

谢丞相却又不再吩咐程素素什么话,叫她自己看着办。

程素素就按照自己的计划,先回娘家。她在娘家听赵氏说了一件让她急得想拆房子的事儿——道一要成亲了,娶的是李墨。

【他的老婆本都给我当嫁妆了,拿什么娶妻养家?!】程素素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她回来得急没带什么东西,谢麟又才做官只会花钱,她没攒下一个钱!怎么办?本来想“顺道”去玄都观的,现在也灰溜溜地表示不去了,只将几样礼物让托赵氏转交。说自己“过两天再去观里看他”。

添了件心事,程素素蔫儿了。第二天见叶宁等人,也显得特别老实。叶府上下见状,越发心疼她,都说谢麟的不是:“居然让妻子跑这么远的回来,还遇着险了。”实则心里十分欣赏程素素,谢丞相会算的账,他们都会算。从谢丞相病倒,到京城有人送信给谢麟,再到程素素抵京,一共不到二十天!刨去送信的时间,她是怎么赶回来的?

着实不易!谢麟这媳妇,娶来真是赚了!

叶宁写了包票:“有事只管来找我。”

程素素道:“是。”她最愁的是给道一攒钱娶媳妇儿,这事儿却是不能叫叶宁出头的。

老老实实出来,又往谢麟的别院去见孟章,与他互通了消息。孟章明白人,塞了一只匣子给程素素:“你来时匆忙,手头必然紧的,这些先拿去用。千万不要吝啬。还缺什么,只管捎信出来。”

这倒是有钱了,可也不能挪用。程素素更愁苦了,抱着匣子回到了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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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正处在一种高压之下。之前,谢丞相恢复了神智,人也没有傻,上下欢腾。几个儿媳妇奉命开始准备宴席,三房、四房几个姑娘还约程素素挑料子做衣服。要不是样子没下来,连冬衣她们都能给订了——二嫂回来只带一身衣裳,太惨了!首饰也不时新了,也要再打新的。

美其名曰,阿翁康复,要庆祝。都想趁这件事热闹热闹。

等程素素从别院回来,迎头便是福伯候着:“二娘,咱们相公的腿要怕不好,御医说,以后都不能行走。相公恐怕,得辞相……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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