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会让一切清晰的感情变得模糊起来, 所以在久别重逢的时候才有近乡情怯。

因为久远到好多细枝末节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唯有当年最刻骨的喜怒哀乐,还毫无逻辑、毫无关联地扭曲在一起,滚来滚去打成一个节, 让人几乎分不出自己是爱是恨,那些历史遗留问题复杂得就像一锅成分不明的隔夜饭。

一笔难写。

比如它让曾经敷衍着不肯施舍一点感情的孤独少年变得满腔执念, 比如它让曾经固执着死缠烂打的坏小子变得迷茫困惑。

传说世界上第一等的人才可以“杀伐决断”,可是有时候, 不带杀伐的决断才是最艰难的——因为这里头没有正确答案, 甚至没有一个评判标准。

“重新开始”并不只是一个词那么简单。

但或许可以试试。

毕竟……付出感情是一件那么累人的事,以至于在回首当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切的回忆、憎恨和欢喜都给了这么一个人, 哪怕想要换一个人爱一下, 都发现已经没有了力气。

真正掏心挖肺、毫无保留的爱情,也许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能碰到。

阿尔多骤然变得粘人起来, 他仿佛对卡洛斯在街头说的那几句话耿耿于怀得不行, 回去的路上一直缠着卡洛斯的手——这当然并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萨拉州近海,水汽充足,本来就闷热,此时夏末秋初余暑未消, 很快,两个人的手掌就汗哒哒地黏在了一起。

可是卡洛斯几次想抽出来擦擦手,都招来了阿尔多更大的手劲以及凶狠的瞪视。

“但是你不觉得难受么?”卡洛斯终于忍不住, 顶着出租车司机后视镜里奇怪的视线问。

阿尔多干脆地说:“不。”

卡洛斯:“我不会跳车的。”

阿尔多不吱声,不过他那表情分明是在说“你干得出来”。

卡洛斯叹了口气:“另外我觉得有点热。”

阿尔多看了他一眼,敲了敲出租车司机的后座:“您能让车里的温度低一点么?”

无辜被挑刺的司机先生扫了一眼已经拧到最大的空调,没好气地透过后视镜对他建议说:“下回您可以选择一个带滚轮的冰箱坐回去。”

“其实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卡洛斯耸耸肩。

阿尔多看了他一眼,绷得发紧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最后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好像冰层破裂,流出春天开冻后的第一缕流水似的。

这使得他纵容卡洛斯小心地掰开了自己的手,抱怨着在裤子上蹭掉上面沾着的汗。

日子还很长,他对自己说着,靠在另一边的车窗上,侧头看着卡洛斯,感觉就像是终于抓住了牵着飘在空中的风筝的那根线。

一个袖子上绣着竖琴标志的圣殿学者专门在门口等着他们两个,表情似乎有些焦急,在看清了出租车里面坐的人之后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阿尔多问。

“阁下,我们找到了一块碧羽,进行第二次检验的时候,发现波长不知道为什么又难以匹配了。”头发花白的学者急匆匆地带着他们穿过前殿的员工通道,“虽然没能匹配,但八音盒第一次在别的时间发出了歌声。”

卡洛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脚步一顿。

阿尔多立刻好像脑后勺上长了眼睛一样,立刻也跟着停了下来。

卡洛斯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哼出了一段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都没听明白的曲调。

“……”乱入的学者先生莫名其妙地问,“那是什么?”

是哪个有着重口味的欣赏水平的种族编的歌?

“嗯……”完全听不出来什么的阿尔多也只能通过逻辑进行推断,试探着问,“所以这是八音盒里的曲子么?”

“从深海里、从高山下、从每一条岩石的缝隙里飞来的翠鸟,”卡洛斯翻了个白眼,非常自知之明地把哼曲子改成了念词,以求让在场的人类都能明白,“它只在破晓的晨曦里鸣叫,在第一缕阳光中离开,飞到谁也看不见的世界里,等待下一个天明。”

“我想起来了,我当年去过阿拉古图。”卡洛斯说,“这是在离绝影山很近的一个小镇上,听生活在那里的小孩们唱的。”

“记得写下来给我。”阿尔多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只要歌词就可以了。”

他们进入了地宫里存放水晶八音盒的房间里,现在那里已经被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填满了,卡洛斯的目光仍然第一眼就被一个小玻璃台上摆着的碧羽石吸引了。

那块碧羽足足有一个人的拳头那么大,灯光下可以看出里面的断层“羽毛”足有七八片,对于这种稀有的矿物来说,可以想象,应该是相当珍贵了。

卡洛斯把那块碧羽拿起来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等着聆听他的高论,结果他犹豫了半天,才问路易:“你确定这玩意是真的?”

路易的防辐射眼镜从鼻梁上俏皮地滑了下来:“……”

国家博物馆会为您的质疑痛哭流涕的好么弗拉瑞特先生?

阿尔多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放大镜,就着卡洛斯的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然后给出了一个曾经收藏过很多珍宝的有钱人的鉴定:“真的。”

“你确定?”

看起来比起国博的名誉,卡洛斯更相信阿尔多的眼睛一些,然后他把这块珍贵的翠羽拿在手里,在所有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下往上抛了抛又接住,非常疑惑地说,“可我还是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也许你想看看我们的元素分析?不过它确实是百分之百的天然碧羽,没有经过任何人工添加。”路易扶了一下滑下来的眼镜,“但是或许是因为打磨,导致它和你见过的原石或者半成品有些区别……”

“这块石头是在哪里保存的?”阿尔多打断他。

“博物馆,发掘于1823年。”路易说,“距今已经几百年了。”

“也有可能是发掘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有些东西流失了——准备一下,我们去一趟绝影山,让伽尔带人到香芒镇会和,在此之前,我希望他能把那只已经残了的影子魔拿下,如果想留着它等到明年圣诞节加菜,我看就大可不必了。”

阿尔多总是对各种没效率的工作进度感到不满,不过当他尖酸刻薄完毕以后转向卡洛斯,那语气就立刻遭遇分水岭一样地温柔下来了,还带着一点商量的口气低声问:“如果到了阿拉古图,你还认识绝影山的路么,我想地貌可能会有些变化?”

“只要他们没在那里盖楼房或者修铁路。”卡洛斯说。

狗眼都闪瞎了——路易面无表情地心里腹诽着。

这时,门口有人晃了晃,艾美手里拿着一张表格和一支签字笔,在那里拼命地对着他晃。路易只得简单地交代了一声,脱下手套走出来:“什么事?”

“签字。”艾美猥琐地搓了搓双手,“我听说上回卡洛斯他们弄死的那只影子魔被大卸八块了,有的地方被拿去补结界,剩下的过了三个月的审批阶段了是吧,嘿嘿嘿嘿,梅格尔特教官,我代表全体治疗师团队向您致敬。”

路易想了想:“可以。”

然后这个认真仔细的人,就接过艾美的审批申请细细地逐条核对起来,艾美无所事事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简直已经分不清心里的悸动究竟是不是自己在犯花痴了。

路易的脖子上还有一道划伤,手背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传说是在培训课上留下的,可能伽尔的拼命也影响到了他,又或者……这家伙本来也是个很拼命的人。

艾美从第一眼看见路易,就被这个人吸引了,当时他就在想,这么俊美的男人,如果能多笑一笑,一定能迷死不少人吧,可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呢?

但即使他总是皱着眉,也依然英俊得让人不敢直视,就像一块黑珍珠,连光华都内敛得悄无声息,却依然是稀世珍宝。

哪怕是个人见人怕、鬼见愁一样的“稀世珍宝”。

路易终于核对完所有条款,点了点头,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可以了。”

艾美却没有伸手接,依然看着他出神,那眼神幽深得连浓重的眼妆都无法遮掩,乍看上去几乎像一只饥饿的兽。

“伯格先生?”路易皱眉。

“你还是觉得……我很恶心么?”艾美突然问。

他目光轻微地闪动,一双眼睛好像一对易碎的玻璃,轻轻一碰就会分崩离析似的。路易的嘴唇不适地抿了抿。

很多时候路易虽然苛刻了一些,但并不总是直抒胸臆地表达自己的不快——虽然他也没有什么快乐的表情,尤其艾美并不是他带的那些菜鸟学徒。

这个人是个强大认真的治疗师,他救过很多人的命。

如果可以的话,路易并不想伤害他。

“你是个值得尊重的人,伯格先生。”最后,他只是用这样的话轻轻揭过,顿了一下,又说,“以前有冒犯的地方,可能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很抱歉。”

艾美看着他,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难过的表情。

“我明白了。”他终于轻轻地说。

路易垂下眼睛,把签好名的审批表交到他手上,退后半步,客气地点了点头:“失陪。”

艾美看着他的背影——比起正脸来,他更熟悉这个背影,这家伙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每次都是言简意赅地匆匆交代完,转身就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路易,看到了卡洛斯和阿尔多低声说了句什么,阿尔多就看着他轻轻地笑起来。

也不是什么特别明显的眉开眼笑,或许卡洛斯说得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只是那么擎在嘴角,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显得那么专注,而且带着那种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情不自禁露出来的喜色。

阿尔多不知道怎么的一偏头,正好对上艾美的视线,他似乎微微愣了一下,艾美伸手上举,仿佛捏住一个不存在的帽檐,然后虚空比了个脱帽的致敬动作,拿着他被批准的申请表转身离开了。

“这里并不需要我。”艾美·伯格自嘲地想着。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物资准备和人员调动,十天以后他们到了传说中的香芒小镇。

非常幸运的是,这里依然没有多少人为的痕迹,没有人能在绝影山上修铁路或者盖楼房——即使绝影山风景优美,附近甚至连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还有着稀有的新鲜空气资源。

然而这个地处偏远的风景名胜的自然环境实在太险恶了,据说绝影山还是一座“处女峰”,有记载以来,好几个来自不同国家的探险团队全都折在了上面。

当然这是有误差的——因为这些废柴探险家们的半途而废,所以他们没有看到山顶上最显眼的那块石头上,某人毫无公德心刻下的那个“到此一游”。

又过了三天,伽尔带着一群精英猎人以及他的废柴学徒埃文,赶到了香芒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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