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冻月 第二节
前天中午,有人送河内屋一条咸鲑鱼,放在厨房却被偷了——这是前天的事,也是事情的开端。
松太郎前来拜托茂七替他找出那条被偷的咸鲑鱼和小偷。茂七强忍着笑告诉松太郎,偷儿也许是猫,就算是被人偷走的,这种窃案在任何商家都有可能发生,只要把佣工全都叫来严厉斥责一番,然后告诉大家就这一次不追究,叫小偷老实招认就行了。
松太郎一听,竟拜托茂七去教训佣工,他说:
“我教训的话,佣工不会理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从佣工爬上来的,没有威信,也还年轻……”
正如松太郎所说的,他原本是河内屋的小学徒,并非江户人,父母是上总国乡间的农夫。他是名副其实赤手空拳来到江户,经过一番刻苦耐劳、不断努力,才在第十年成为伙计总管,之后又认真努力了几年,上代老板看中他的为人和精通生意的窍门,于去年春天招他入赘成为河内屋独生女的夫婿。今年初秋,河内屋老板夫妇退休,让女儿、女婿继承家业,于是松太郎可喜可贺地成了河内屋的老板。松太郎,二十八岁便出人头地。
茂七在河内屋当时换代经营时,便已经知道这些内情。由于捕吏并不是什么堂皇光明的工作,所以每逢当地商人或地主举行换代的宣布宴会或婚礼时,茂七不会每次都去庆贺,而基本上对方也不会邀请茂七。尽管如此,对方也会前来打声招呼,当然并非主人亲自来访,而是让佣工提着一桶喜酒来,说些“头子,往后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但光是这样便足以得知各商家的内情。
当松太郎成为河内屋的主人,河内屋也曾派人前来打声招呼。这种佣工出身的入赘女婿的例子很常见。其实河内屋的上代主人也是入赘女婿。茂七和头子娘当时还闲聊,当入赘女婿虽辛苦,但毕竟是喜事,可河内屋两代都没有继承家业的男孩,不知他们是不是那种只能生出女孩的家族。
正是这个河内屋的松太郎突然亲自来找茂七。茂七起初也一本正经地看待。自换代以来便听闻松太郎是个耿直得近乎“憨”的老板,因此茂七认为不能慢待,遂郑重其事地对待。
没想到揭开谜底,竟只是掉了一条咸鲑鱼而已,害茂七感到非常沮丧,并且有点不快——何况,前天正是茂七忙得疲惫不堪之时——甚至严斥松太郎,连教训佣工都不会的话,称不上主人。
结果松太郎红着眼眶,哽咽地说,没错,我本来就不是那种足以胜任河内屋老板的料。大概是舖子里发生了什么纠纷,看来老板的位子可不好坐。但是他这样哭诉更教人不好应付。茂七只得安慰他,继任还不到半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又说,要是对管教佣工没把握,可以和上代老板商量,让他从基础教起,这是最好的办法,比拜托我这种外人插手更有效,诸如此类,提供具体昀建议。
可是松太郎完全听不进去,他说上一代老板——松太郎对这位已经是自己的岳父还时时以“老板”称呼——将舖子的事都交给了自己,自从上一代老板搬进根岸别墅安居以来,生意上便无法再仰赖他了。又说,上一代的老板娘已经过世,所以上一代老板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对一直过着拘谨入赘女婿生活的上一代老板来说,好不容易才能随心所欲地过自由日子,大概也不想让舖子的事扫兴。
如此这般,茂七也就无法拒绝了,终于答应要替松太郎教训河内屋的那些佣工——这是前天的事。尽管麻烦,但茂七认为应该是哪个佣工一时冲动偷走的,而偷走鲑鱼的人大概也坐立难安吧,所以不用急着处理,也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如此便过了两天……。
失踪的佣工阿里,是负责河内屋厨房工作的下女,因此,茂七听到咸鲑鱼不见了那时,就已经听过她的名字了。那条咸鲑鱼之前是搁在厨房的柜子上,阿里和另一个厨房下女阿吉是最后看到那条咸鲑鱼的人。
“我没怀疑厨房下女。”
松太郎垂头丧气地说。他没把手伸在火盆上取暖,只是规规矩矩地跪坐着。
“阿里和阿吉应该很清楚,要是厨房掉了东西,她们一定是第一个被怀疑。所以我根本不认为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偷了鲑鱼。”
茂七左思右想。他能理解松太郎的心情,以及他所说的话,但事情应该不是如他所说的那般曲折。
“可是,阿里却说是她偷的,然后人就不见了,是吧?这不就和你说的不一样了吗?”
松太郎一听马上抬起头来。“阿里不是那种会偷东西的人,她是为了袒护谁才那样说的。”
松太郎的眼神,令茂七闪过一个念头,但是他没说出来,反而是说:
“嗯,这么说来,是不是阿里偷的也还不一定。不过,这种事现在最好不要吵得沸沸扬扬的。阿里在舖子里不见了,也只有半天吧?再观察一阵子,也许就回来了。”
“那,头子的意思是放任不管?”
茂七摇摇手说道:“我不是说放任不管。待会儿我也到舖子瞧瞧,有必要的话,我也问一下那些佣工。只是,我的意思是,小题大作对事情无益。这件事本来就只是因一条咸鲑鱼而起,而且,为了这种小事,堂堂河内屋的主人竟然亲自来找我,老实说这也不太好。老板是镇舖之石,凡事必须更不慌不忙。”
“我没有那种分量……”
“就算没有,也要装出来。时日一久,就算你再不愿意,也会自然而然变得有分量了。任何事都是先看到表面的。”
茂七如此这般鼓励松太郎,然后催着他回今川町,之后在火盆里添炭加火,再取出烟管。随着吐出第一口烟的同时,茂七也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阿里。)
上次松太郎来时,茂七认为他只是个初为老板、缺乏自信的年轻主人罢了,看来事情似乎不止如此。从他今天提到阿里时的口吻来推测,问题不在于咸鲑鱼,也不是自佣工摇身一变为老板的那种不知如何对待佣工的心境,问题似乎是出在那个叫阿里的下女身上。
松太郎之所以会为了掉了一条咸鲑鱼这种小事如此烦心,或许问题不在于有人自厨房偷走鲑鱼,而是阿里在厨房做事。他担心的不是咸鲑鱼,是阿里……。
仔细想想,昔日松太郎和阿里的关系,即使有伙计总管和厨房下女的身分之别,却同样都是佣工,他们彼此就算有过感情上的交流也不足为奇。
阿里之所以会自河内屋消失无踪,或许原因就在这里。
不过,即使直接问那个谨慎耿直的松太郎也没用。其实,这事根本无法处理。佣工出走,对舖子来说,不仅是一种损失,也足以构成罪状;如果阿里是扛着千两潜逃,那还说得过去,但是掉的只是一条咸鲑鱼——况且,是不是她偷的也不确定——这等事情,茂七实在用不着急着四处寻找阿里。
话虽如此,等不久之后头子娘回来了,茂七便出门前往河内屋。虽说他脖子紧紧围上围巾,但到了今川町时依旧冻僵了。
茂七为了不让松太郎难堪,没说是从松太郎那里得知的,只说,听到这儿有个下女出门后一直没回来,大家在找她的消息,所以顺便过来看看——结果,河内屋的另一个厨房下女阿吉,老老实实、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串。她看似有点气愤,为什么呢?因为阿里擅自出走,害她的工作增加了。
“阿里这姑娘为什么离开舖子?”
茂七佯装不知地问。
“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大家都说可能是为了咸鲑鱼……听说,她出走之前曾跟老板说了。”阿吉立即如此说道。接着说明咸鲑鱼的事。
“不过是咸鲑鱼,我认为根本不用那样大惊小怪。”阿吉边笑边说。
“你认为是谁偷走了?”
“是猫吧。头子您也这样想吧?”
“那,你也没怀疑是阿里偷走的?”
阿吉似乎大吃一惊。“不止是我,舖子里根本没有人怀疑是她偷的,再说,厨房的窗子总是开着,大家都说可能是被猫偷吃了。”
“老板和老板娘呢?”
“老板娘不喜欢吃咸鲑鱼,掉了也不在意。”阿吉爽快地说。“老板那边,一副认真地说什么家里掉东西不好,就他一个人神经兮兮地皱着眉头。不过,那件事我们都不在意。想想嘛,谁会去偷咸鲑鱼?如果是豆沙包之类的东西,或许还有人想偷吃,可是一整条咸鲑鱼,谁会没事去偷?”
阿吉说的,正是前天松太郎来找茂七时,茂七对他说的话。
谁会没事去偷咸鲑鱼?大半是猫偷走的,没必要追究——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可是,松太郎不这样想,他认为是有人偷走,因此阿里才会说“是我偷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为了顺他的意……也就不管事情是不是如此。
“听说那条咸鲑鱼是人家送的?”
“是啊。每年这个时候总有很多人会送。我们也到处送人,结果收到的和送出去的大概一样多。”
“你知道弄丢的那条咸鲑鱼是谁送的吗?”
“我想大概是辰巳屋送的。就在这前面……”
“也是酒批发商?”
“是的。因为前天就只有他们家送,所以才马上发现不见了。”
“确实是这样吗?当天就只有那条咸鲑鱼吗?”
“绝不会错。我负责厨房嘛。”
阿吉又说,发生咸鲑鱼事件之后,阿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不过,她本来就不是很有精神的人。”
“你叫阿吉吧?你在这儿做了几年?”
“两年多。”
“那,你多少知道上一代老板和现在这老板还是佣工时的事吧?”
“知道。”阿吉点头,又微微噘着嘴。“不过,现在这老板,自从当上伙计总管,待遇就跟我们完全不同。反正,我只是下女,也只能认命,但同样是伙计和掌柜的人里,好像也有人愤愤不平。但这也是很常见的吧,头子。”
“原来如此……对了,这回的咸鲑鱼事件,老板真的那么神经兮兮的吗?”
阿吉又笑了出来。“当然是真的,就他一个人神经兮兮的而已,说什么这样不能交代。掌柜的说,那人本来度量就小。”
茂七边搔头边走到外面。阿吉这女孩,虽然不是很聪明,但也不乏一般人的常识和常情。她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松太郎一跃成为昔日同是佣工伙伴、前辈之上的身分后,即使有点不好做事,而且因此多少欠缺主人权威,但这与咸鲑鱼事件似乎没有关联。他只是钻牛角尖罢了,茂七总觉得应该不要紧。
症结终究是出在松太郎自身的感受吧。
因此,之后有一段时日,茂七只是远远地观察河内屋的动静,并没有特意插手。而且他也只是交待松太郎,要是阿里回来了,或得知她在哪里,务必通知一声,其他的便不再过问。之后,松太郎曾来找过茂七一次,他面带愁容,吞吞吐吐地说,真的可以不用找阿里吗?茂七瞪视着他说道,不去找她也不会受罚,难道河内屋有什么非找到她不可的理由吗?松太郎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
况且,过了岁末中旬,茂七突然因公务开始忙碌,河内屋的事经常被抛诸脑后,最后也就不再留意河内屋的动静。因此直到离除夕仅有五天、年关即将逼近的这个时候,才得知那个通灵小鬼日道每天进出河内屋合掌做法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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