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笼罩大地,浦东机场附近的农田边,一片荒烟蔓草和满目荆棘里,路彦表情木然地拉开车门走下车。前方的地面布满粗粝的沙石,一条条深沟横在地上,看起来无比凄凉。

路彦靠着车门,白衬衫沾满了灰尘,他恍若不觉地点起一根烟,看向远方。秋风吹过,四周一阵沙沙作响。他若无其事地抽着烟,心里却很清楚,虽然那些话还未说出口,但是一切都已结束。

陈依梦从车上走下来,目光沉静:“你突然决定不走了,就是为了带我在这里晒太阳?”

路彦迷茫地朝远方的天空望去,浦东机场的上空,一架架飞机腾空而起。他看着阳光下那个女孩,感觉心里一阵麻木。

“是你杀了林依芸对吧?”

阳光下的陈依梦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你开什么玩笑?”

路彦闭上了眼睛:“去自首吧!”

陈依梦走到路彦跟前,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没有防备的路彦被推得连退几步。她又气又笑:“你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玩!”

“我没有开玩笑,你就是连环杀人案真正的凶手。”路彦抽着烟,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陈依梦的脸色也黑了:“你凭什么说我是凶手?”

“林依芸的死亡现场,除了她的脚印就只有张霖的脚印,起初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后来我才想明白,现场那些脚印不是死者留下的,而是凶手留下的!”路彦抬起头看着天空,“凶手和她身高体重几乎一模一样,连步伐间距也很接近,因为穿着同样的鞋子,所以凶手的脚印才会被当成死者的脚印!凶手杀完人之后跳进了旁边的小溪离开,而之后,又有一个人赶到了现场。他发现尸体和凶手的脚印后,应该意识到了什么,然后破坏了凶手留在现场的其他痕迹。再加上雨水的破坏,警方在现场就几乎找不到凶手的痕迹了。”

“符合我所说的,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凶手和死者是双胞胎。死者是陈依梦,而真正的林依芸,其实是你!”路彦摇摇头,“偷天换日,又加上天公作美,简直就是完美……”

“你说的这些也太匪夷所思了!”陈依梦皱着眉头。

“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留下的那唯一的可能,无论多么匪夷所思,都是真相!”

“可这只是一种很小的可能性,你根本没有证据能够证明那脚印是我留的。”

路彦苦笑起来:“多亏了后来赶到现场的那个人,你才能制造出让警方头疼的完美犯罪……”

陈依梦逐渐失去了耐心:“不要再做这种毫无依据的猜……”

“如果你不是凶手,那你在死者死后,伪装成她的身份生活又是为什么?”路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断了她的话,“林依芸?”

女孩僵着秀气的天鹅颈,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夕阳温暖的余晖笼罩在她身上,还是之前的音容笑貌和打扮穿着,路彦却觉得她浑身上下弥漫起逼人的寒气。

“只有你有能力让死者从陈依梦变成林依芸,也只有你能伪装成陈依梦继续生活,所以只要确定你不是陈依梦,真相自然就浮出水面了。”

“你什么意思?”

“7月26日上午在班上上课的就是你林依芸,但根本就没有被绑架失踪这回事,是你自己主动选择了消失。下午陈依梦赶到贺县跟你会合之后,你就对她下手了。你应该还特意要求她坐不需要登记身份信息的大巴车,以致我一直查不到陈依梦当天的任何出行记录。至于林依芸借钱看病那件事,其实也是为了把线索指向孙明。你跟陈依梦也不是一年见一次的交情,你们私下的联系应该很多,只有这样,你才能在杀了她之后代替她!也只有这样,那个单纯的女孩,才会毫无条件地相信你的话,最终被你杀害!”

“你又凭什么说我不是陈依梦呢?”

“尽管一直以来你都在极力地掩饰,但你还是露出了太多的马脚……第一次在葬礼上见到你,你表现得极其淡定,当时我以为你的性格就是如此,但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你刻意伪装出来的吧。

“你很早就听张霖说过我,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时你所要做的不过是保持平静,然后观察考验我破案的决心,看看我是否真的如张霖所说的那样……

“后来我去临港市找你,我才刚进门你就说要去洗澡。虽然确实有人喜欢早上洗澡,但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家里没有别人,让一个刚刚认识并不熟悉的男子走进家门,然后转身去洗澡,这多少有点说不过去。”路彦直视着她身后的夕阳,眼睛一阵刺痛,“起初我以为是你年纪小,对人没有防备之心,但现在想想,你应该是故意借洗澡之名,然后穿着无袖T恤,向我展示你那没有文身的手臂吧?”

女孩看着路彦,第一次露出了冷笑:“太可笑了!我为什么要向你展示我没有文身的手臂?”

“你太谨慎了,谨慎到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希望我帮你查案,但你又生怕在我面前露出马脚,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想通过展示你那没有文身的手臂,让我知道你不是林依芸。”

女孩没有说话,路彦继续说道:“那个罂粟花文身,你和陈依梦应该都有,而且文的是相同的位置。你是几个月前文上的,陈依梦应该是案发前几天被你拉着文上的,所以没有几个人知道。你杀了她以后就洗掉了自己的文身,于是,陈依梦的尸体成了林依芸,而你摇身一变成了陈依梦。”

“既然你早就怀疑我了,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当时想到了这个可能,但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这种毫无根据的怀疑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紧接着你又让我发誓一定要找到杀害林依芸的凶手,我便打消了对你的怀疑。我当时想,如果你是林依芸,那你多半就是凶手,怎么可能要我一定找到凶手呢?”

女孩盯着路彦的眼睛:“但是你还是一直在怀疑?”

“不,我没有怀疑你。我第一次去酒店找你,你也穿得很暴露,起初我想着是因为你刚洗完澡,其实,你只是想让我对你的手臂留下更深的印象……

“废弃工厂里,你举着枪对着那个光头的时候,身上的杀气、冰冷的眼神,绝不是正常的女孩子能有的……”路彦痛苦地闭上眼睛,“只有历经过生死的人,才能把杀人的枪握得那么坚定决然。”

女孩转了转眼珠,尖锐地说道:“你可别忘了,当初我是和我妈妈一起参加林依芸的葬礼的,如果我不是陈依梦,她怎么可能会分辨不出?”

“那应该是你找来的托儿,是你教她在我们面前演戏,并且,你在说出关键信息前,让她开车把你从我的面前带走。我和李茵分别跟她通话的那次,你也早教过她如何应对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很神通广大嘛。”女孩轻笑。

“我记住了她的号码。我当时想着,万一日后你在贺县遇到了什么事情,紧急情况下我还可以联系她。后来,我查了那个号码,注册人王萍丽根本不是外贸公司的法人,而是临港市一个传销团伙的成员。”

女孩依旧神色不动:“像你这么说,怎么贺县警方没有发现死者不是林依芸?”

路彦痛苦地闭上眼睛:“这就要从你混淆视线的犯罪手法说起了。第一次见到那些被砍掉手脚的尸体时,我们还以为凶手有收藏人体器官的癖好,其实我们被误导了……”路彦的声音也变得难过起来,“你费尽心思砍掉陈怡和吴蝉的手脚,只是为了让陈依梦的手脚被砍变得理所当然。事实上,你真正想砍掉的只有陈依梦的双手。因为只有这样,警方才无法通过指纹核实那具尸体的真实身份。DNA鉴别不出同卵双胞胎的差异,指纹也没有了,还有文身作为证据……这个替身计划,完美无缺。

“而且,三具少女的尸体被发现时都是赤裸的,吴蝉的尸体上还有疑似性侵的痕迹,这不由得让人们以为,凶手是以性为作案动机的,谁也不会怀疑到一个少女身上。”

“这些都是你的猜想罢了,根本算不得数!”

“出动警力,把贺县周边每一家文身店都搜一遍,只要找到给你们文身的那家店,就能找出你和陈依梦调包的直接证据。”

“行啊,那你们就去找吧!”女孩赌气地说。

“就算找不到又怎么样?把陈依梦父母找来跟你对质一下,你就漏洞百出了……”

“可如果我是凶手,我应该躲得远远的,怎么会跑到贺县,待在你的身边?”

“起初,我也疑惑你留下来的原因是什么。按照你的讲述,你和林依芸的接触很少,按理说不应该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也正是因为你不顾一切地留下来,让我打消了对你的怀疑,如果你是林依芸伪装的,不可能这么积极地催促我破案!”路彦不停地摇头苦笑,“现在想想我又错了,你留在我身边,其实是想及时了解案件的进展,好实行你接下来的计划!”

一口气说了那么久,路彦激烈地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的。

女孩呆了好久后,终于凄艳地笑了:“既然从一开始你就怀疑我,那后来我们……你都是装出来的?”

路彦心神一颤,连忙避开目光:“不,曾经对你的身份是深信不疑,我也难以想象像你这样单……单薄的女孩,能够制造出这样的连环杀人案。直到现在,那些疑点都连成了线,我才想通……”

“你可别忘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张霖,人证物证口供都在的!”

“张霖对警方交代的那些犯罪细节跟事实完全吻合,但我们都忽略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张霖与凶手认识,凶手告诉了他所有的犯罪细节。”

女孩冷笑:“你说他不是凶手他就不是,你把证据当什么了?”

“推翻他是凶手的结论,只需一点,当捆绑陈怡的绳子被割断的时候,他还在贺县公安局关着。”

“不能是同伙帮他做的吗?”

“那个同伙,除了你还能是谁?”路彦苦笑着,“我猜你杀害陈依梦之后,张霖就已经发现了凶手是你,他从你的口中了解了所有犯罪细节,然后把自己代入进去。他甚至还去绑架了李茵,故意在现场留下他的头发,好让警方根据头发找到他。他制造了一个完美的证据链,自愿成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就为了成全你……”

“张霖的欺骗和背叛,让我很长时间里都不愿再去想这个案子。”路彦痛苦地闭上双眼,“可是他忽略了,他很了解我,但我也是最了解他的人,当我冷静下来,自然能想到这个问题所在。

“他说他恨我、唾弃我,我都信,但是他说他杀了他深爱的女孩,我不信。我曾经见过他爱上一个女孩的样子,我知道他内心的柔软和善良。当他了解到女朋友之前的私生活,第一反应肯定是调查事情的真相,他不可能把一切都埋在心里,然后默默筹备着他的杀人计划,更不可能去杀害无辜的陈怡和吴蝉!”

女孩面若冰霜地看着路彦,桃花眼里燃烧起一股火焰:“如果我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我就不会让你发誓一定要找到凶手,我这不是找死吗?”

“因为你的最终目的不是杀人,连环杀人案只不过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而已!”

“一部分?”

“对,连环杀人案只是你的第一步,你的最终目的是——复仇!”

女孩看着路彦,不禁瞪大了眼睛,慢慢地,又眯成了弯弯的月牙。

“你要复仇!他们三个毕竟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子很难袭击成功,何况王辰贵还有那么多保镖,所以你只能借警方的手去完成你的复仇。

“跟着张霖的那段时间,你已经知道了警方破案的依据和程序,你也听张霖提起过我,知道我会为了查明真相而不顾一切……所以你想借我的手,去复仇。”

“太可笑了!我怎么知道你一定会来贺县?”女孩斥道。

“你和张霖的计划里,已经埋好了指引警方查案的线索,我不来也没关系,换成别的省厅市局的警察,也会按照你的那些线索查到刘建华、孙明和王辰贵。”路彦脸上满是不忍,“你之所以要杀三个人,就是想制造社会轰动,只有连环杀人案才会得到市局和省厅的关注,只有更厉害的警察来查案,你才相信他们会打败王辰贵。”

女孩沉默着没有说话,好像已经承认了路彦所说的一切。晴朗干燥的初秋里,路彦看着她的眼睛,原本的清澈和澄亮里,如今多了许多粗粝和阴郁。

“在我和张霖的计划里?”女孩垂着眼皮,低语着。

“人是你杀的,但埋下那些线索指引警方调查,都是张霖教你的吧?”

“线索?”女孩低喃。

“第一个线索,合影跟药的粉末,你藏得不深,为什么别人没有找到?那是你去参加葬礼的那一天才放到那里的吧?你想利用这个线索让我去调查刘建华,这是你复仇的第

一步!

“你知道警方迟早会根据那些药粉查到孙明,所以早就把吴蝉的尸体放到了孙明的秘密诊所。当时你坚持要跟着我和李茵一起去秘密诊所查案,就是因为你要确保你的证据发挥作用。

“你还偷偷从酒店溜出去,去藏尸的地方弄断尼龙绳,让陈怡的尸体漂进渡仁湖里。”

“你忘了吗?你看过监控的,我从来没有独自离开过酒店!”女孩淡淡地指出事实。

“我第一次去酒店找你的那个晚上,不小心把果汁喷到了自己身上,当时我拿来擦果汁的那块布,就是你要换洗的黑色T恤。那件衣服上有明显的汗味,和一种似曾相识的香味。当时你把衣服抢走,红着脸骂我是臭流氓,我也没想太多。现在想来,你是害怕我在衣服上发现什么吧……”

女孩忍不住笑了:“一件衣服竟然能被你联想出来这么多东西?”

“当时我确实没有多想,但是第二天陈怡的尸体被发现,在调查藏尸地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闻到了地上九里香残花的味道……”路彦看着面前的女孩,苦涩地笑着,“和你上衣的那个香味一模一样……”

“仅凭两种相同的味道,是不是太缺乏说服力了?”

“当然不止这个,你早上洗澡,晚上也洗澡,洗得是不是太多了?而且你房间里空调温度明明很低,酒店也到处都有中央空调,你的衣服上却有汗味,说明你走出过酒店,还有过不小的运动量!

“至于监控录像,我想你早就买通了酒店的保洁员,保洁车的空间足够藏下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体,你躲在清洁车里让保洁员把你送出房间,瞒过楼道的监控,成功地离开了酒店。”

“聊了这么久,都是猜测而已。别说是我,换作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你的!”女孩不耐地说道。

路彦摇摇头,叹了口气:“虽然你给那个保洁员钱让她回家了,但是李茵还是在贺县乡下找到了她。就在刚刚,李茵给我发了短信,那个保洁员全都交代了,事实跟我的猜想完全一致。”

“你!你竟然让她去调查这个!”女孩脸上闪过一丝惊怒,“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为什么要跑去割断你说的那条绳子?”

“因为你一直在监控整个案子的进展,你要了解整个案子好让它能按照你接下来的计划进行!

“当你确定我是个负责任的警察之后,你就明白放出陈怡尸体的机会来了,你知道只有当这个案子升级成连环杀人案,警方才会重视它,省厅和市局才会投入更多的注意力,那个叫路彦的傻瓜才有可能抓住王辰贵。只有它变成了更大的社会事件,那些有权势又想隐藏自己罪恶的人,才会被放到阳光下审判!”

面前的女孩张口结舌。路彦继续说道:“从一开始,你就给我调查王辰贵送上了线索。张霖从辰风弄来了那种特殊的纸,并用来制作匿名信,张霖知道警方肯定会顺着这纸查到王辰贵。而捆住陈怡的那条绳子,我想也是你从王辰贵那里拿来的。”

“张霖对我说,他以公安为盘,三小人为子,以他的老命为赌注,终于换来我跟他下这个棋,其实,真正以公安为盘,三小人为子,以性命为赌注下棋的人,是你。”路彦平静地说道,“张霖说得没错,你是个天才,你从他那本刑侦笔记里学来了极强的反侦查能力,当张霖指导你这一整个计划的时候,你很快领悟到了并执行得很好,很多人都被你蒙在鼓里,包括我。你早已知晓在调查中我会遇到很多困难,甚至是生命的威胁,所以你让我发誓,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抓到杀害林依芸的凶手。实际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无论遇到什么危险和阻碍,都要帮你抓住王辰贵。

“孙明被警方认定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时,你的复仇计划就只剩最后一步,可是你没想到,王辰贵会提前杀掉孙明。所以那次我劝你回家的时候,你才那么生气。后来你发现我的后备厢被人涂上了威胁的话,你忽然很愤怒。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我骗你回家而愤怒,但现在想想,你应该是见到王辰贵仍在猖狂活动而愤怒吧?

“那一次在香山上,你知道我查到王辰贵,露出了感激的神色。我以为你是因为我这么努力地帮你查案而感激我。现在看来,你是感激我终于按照你的指引,走到了复仇计划的最后一步。”

路彦抬起头,他看向那刺眼的落日:“当我认为凶手不是王辰贵的时候,有个问题一直让我很费解。我刚刚到贺县的时候就有人跟踪我,那是王辰贵派的人无疑,可既然他不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那他为何要对我的到来这么紧张?

“这些天我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不是担心我查到他性侵林依芸的事情,而是担心我拿到了那份血铅化验报告。”

“王辰贵担心我查到他们企业违规排放的事情,所以我刚来贺县,他就派眼线盯上了我。但他又不确定我什么时候会接触到那份报告,所以他只好派人跟踪我,不停地警告我,想让我自己离开贺县。我第一次去抓王辰贵的时候,他得知我只是为了杀人案来查他,竟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我还以为是他太狂妄……想必那份报告,是你拿走的吧!王辰贵甚至还派人去张霖家里搜查过……”路彦想起了第一次去张霖家,见到的那副乱象。

“可是王辰贵太草木皆兵了,甚至引起了我的警觉。果然,在我的逼问下,他问我有没有收到过文件一类的东西,所以我想,一定有人秘密警告过他。”路彦顿了顿接着说,“我想那人是张霖或你吧!这又是一着一石二鸟的妙棋,等王辰贵发现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他怎么也找不到那份报告,接着又听说一个名叫路彦的省厅警察来了贺县,他坐立难安,只能派人跟踪我、威胁我。

“张霖这么做,应该是因为担心如果我不来,别的警察不一定能认真负责地调查。所以,他故意让王辰贵在我刚来贺县的时候就主动来攻击我,让我在重重恶势力的逼迫面前没有任何退路,确保我和王辰贵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你死我活的游戏。”

“我想张霖和王辰贵都很清楚这份报告的威力,它能证明一百多个孩子因为辰风的违规排放受到伤害,还能顺着查到辰风公司行贿、私通省立儿童医院医生伪造检查报告等一系列问题。孩子们的家长知道了真相以后,肯定也会把这个事情闹大,闹到省城甚至是首都去,到时候辰风集团也不一定能捂得住。子公司出了这样的事情,辰风集团的股价跟名誉也会一落千丈,到时候王辰贵身败名裂不说,可能还要坐牢……”路彦带着几丝嘲讽的笑容,接着说,“所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见我查到他的家门口,就按捺不住地找那些亡命之徒来杀我。

“张霖应该跟你说过,必须把它交到信得过的有能量的人手中,所以我是他和你的不二选择。你认识我之后,就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把那份报告交到我手上。”

“你到贺县的第一个晚上,有人偷偷进了我住的地方。我一直以为那是王辰贵派来暗杀我的人,其实那人是你吧?你来到贺县接近我,就是为了深入了解我的一切,所以你要查看我的住处,为你的下一步行动做准备。”路彦顿了顿,苦涩地笑着,“孙明死后,我再一次察觉有人在我的房间外面,当我拿枪追出去的时候,那人却不见了。那其实也是你。我想,因为我要送你回家,还说凶手就是孙明,所以你很心急,担心王辰贵会逍遥法外。于是你想趁我休息的时候把那份血铅报告放到我房间,让我去调查辰风公司。但是我被惊醒了,所以你只能仓皇地逃走。”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血铅报告,这种事情和我也没关系。”女孩面无表情地说。

“你肯定非常小心,避免在那份报告上留下痕迹,但你还是失算了。省厅痕检中心的人在报告第八页的右下角,找到了一个指纹,并和张霖家提取的林依芸指纹进行比对,发现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还有,你潜入我房间时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痕迹。省厅的痕检师在那个房子的院子、客厅、楼道里,都找到了一个身高一米六五、体重四十八公斤的女性的脚印。如果你坚持说自己不是凶手的话,想必也不介意和那个脚印比对一下。”

女孩低头笑了起来,声音依旧清脆,却带了几分涩然:“想不到啊,想不到……”

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路彦找不到言语来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你的最终目标是王辰贵,但是那个叫路彦的傻瓜却让你失望了。尽管他查到了王辰贵,却无法抓住他,甚至还让你遭遇了种种危险。你知道这样下去是抓不到王辰贵的,只好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给这个傻瓜送上能毁灭王辰贵的证据——那份能证明辰风企业违规排放的血铅报告。”

“其实就算你有办法抓住王辰贵,我也会把那份报告交到你手上的。因为我要彻底地毁灭他,我要把他在乎的东西和他本人一起毁灭得干干净净!”女孩已经无意隐瞒,她沐浴在阳光下,发梢反射着太阳的光晕,但浑身气息像是坠入了寒冬冰窖。

“张霖没法再指导我,是我自己决定要把报告拿给你,即使可能会暴露我的身份,但我……”

“但是你还是用了。”路彦接过了她的话。

“对!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扭头看向路彦,笑得淡定而残忍,那个名叫林依芸的罂粟花女孩终于浮出水面,“因为我根本不怕被发现,我害怕的只是那个计划无法完成。”

“你不害怕?”

“大不了就是一死。”林依芸侧过身,看着悬在半空中的太阳,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路彦看着林依芸,这个跟他同床共眠过的女孩,此时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她还是笔挺的站姿,优美的天鹅颈,但在那雪肤之下、体骸深处,伪装出来的娇蛮和自信一瞬间完全消失,那被世界伤害过的冰冷和坚硬全然复生,她全身上下都弥漫起一股如罂粟花般美丽又危险的气息。

周身宛如坠入了无尽深渊,压抑徘徊在左右。他们注视着对方,沉默就像两人身体间一根绷紧的弦。

“都到这一步了,我们俩就再坦诚一点,如何?”林依芸忽然说道。

“再坦诚点?”路彦疑惑地看着林依芸的脸,发现她此刻已经一脸释然,刚才那种紧张的情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你还有什么疑惑的,都可以来问我,作为交换,你也要老实回答我的一些问题。”

路彦点点头。他犹豫了下开口问道:“从你杀第一个人开始,你就为后面所有的事情做好了铺垫,如果不是杀陈依梦的时候时间不够,你也会制造出强奸的痕迹,并且砍掉她的双脚,对吗?”

“其实时间足够,我也不会那么做……当时我已经下不了手了……”林依芸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也低了下来。

“你是用电动切割机砍断她们手脚的?”

“对,所以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吴蝉的尸体是怎么送到孙明诊所里的?”

“张霖开车带着我送去的,我们把她裹在袋子里,拖进冰柜之后,再把袋子收了回来。”

“那陈怡呢?她的尸体怎么会在那个山林?”

“我本来想在山下杀了陈怡,工具也准备好了,没想到她求生欲挺强,逃到了山林里,我只能追上去把她杀掉,把尸体放在那个林子里。”

“把尸体捆住放在河里,是张霖做的?”

“嗯。”林依芸轻轻点头。

“陈怡、吴蝉……我们还以为是变态犯罪……”路彦顿了顿,“今年初,刘建华在下班路上,遇见了衣衫不整、浑身是伤的你,以为你被人强暴了。你杀死陈怡和吴蝉,是不是跟这个有关?”

“地狱不是一天建成的,”林依芸努力压抑着声音,胸口一阵激烈的起伏,“她们是一切的开始!”

林依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今年1月份,考试结束后,陈怡突然约我,说有话要跟我说。等我见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对我动手,我打不过她们……”

路彦猜中了那个故事的开始,不由得感到一阵深深的悲伤和无奈:“我记得你的同桌陈玲说过,陈怡喜欢刘建华?”

“她们俩都喜欢那个无耻之徒!她们觉得我跟刘建华走得太近,担心刘建华会喜欢上我……”林依芸控制不住地冷笑起来,那笑容让路彦毛骨悚然,“所以她们威胁我,让我从此以后离刘建华远点……”

“之后你就遇到了刘建华?”

“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刘建华把我带回他的家里,但是比起感动,那时候我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复仇,我要狠狠地报复她们。”

“所以你就答应了刘建华?”

“一念之差,地狱天堂。”林依芸的冰冷笑容瞬间凝固了,“发生关系完全是他强迫我的,事后他说会对我负责,可是后来他极力隐瞒着他和我的一切,怕我会影响他的前途和名声。”

林依芸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

我身体开始不舒服,只能去吃各种乱七八糟的药……

“看清了他真正的嘴脸,我再也不想理会这种人。后来我去孙明的诊所看病,一开始我觉得孙明是很好的医生,他免除了我很多的医药费。但是有一次我去开药的时候,他非要带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出于对他的信任和感激,我答应了。”

“他把你带到了王辰贵那里?”路彦沉声问道,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慢慢地收缩。

“如果不是孙明,我是绝不可能走进那座房子的。他们给我下药,等我晕倒后,王辰贵把我带到他的房间……你能想象我经历了什么吗?”林依芸冷冷地说着,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生气。

路彦回想在王辰贵房间里看到的那些东西,直觉内心一阵痉挛,一股无法言说的悲凉和心痛笼罩在他的心中。

“还有李韦虎和孙明,你知道他们帮着王辰贵对我做了什么吗?”

“为什么不去报警?”

“因为李韦虎跟我说,他们会派人一直监视着我家,如果我去报警,他们就会折磨我奶奶。孙明也说,报警是没有用的,因为根本不会有证据,他还劝我想开点。”

路彦忍不住骂道:“这个禽兽!”

林依芸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说道:“你不会明白我那时候的感觉,你们所有人都不会明白的。

“那种无尽的绝望和痛苦,那些巨大的恐惧和耻辱,每个夜晚都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我没有办法睡着,因为一睡着就会做噩梦!你知道我有多么想死吗?

“我好多次想过自杀,但是担心我死了以后,奶奶没有人照顾,所以我放弃了。可是后来,我奶奶去世了,她本来心脏就不好,又一直被那些人恐吓……奶奶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很多天后,我还是去报警了,可是我没有证据,警察问的那些话,我也无法回答,警察说没有证据就是诽谤。”林依芸面无表情地说着,“从那之后,我完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是复仇的念想让我留在这个人间,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让王辰贵下地狱!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要让他们得到报应!”

尽管已经推测出很多事情,但是真相真正揭开的那一刻,路彦还是心痛不止。

从陈怡和吴蝉的霸凌开始,发展到刘建华的感情欺骗,再到孙明的助纣为虐,最后是王辰贵让她痛不欲生。这一切环环相扣,最终把林依芸推到万劫不复。

看着那个命运沉沦的女孩站在自己面前,路彦努力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依芸轻轻地甩了甩头发:“我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报仇,可是我一直都想不出来,直到我遇见张霖,他的刑侦笔记帮我解答了很多问题。”

“从始至终,张霖到底参与了多少?”

“他对我的杀人计划一无所知,原本这一切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他发现了尸体不是我,也发现了我留在现场的痕迹……”

“他还帮你处理掉了留在陈依梦死亡现场的痕迹?”

“嗯……”

“然后呢?”

“那天晚上警察走后,他就找到了我,他逼问我,我没办法……”

顿了顿,林依芸继续说道:“我跟张霖说我不后悔,我还要用陈依梦的身份继续找刘建华他们报仇……张霖知道前因后果之后,要我逃得远远的,他说他可以帮我。”

“有一点你其实没说对。我虽然杀不了王辰贵,但是刘建华和孙明,如果我豁出性命去动手,也不是没有机会。但是,”林依芸脸上浮起一抹冷笑,“张霖不要我这么做,他说他有一种更好的办法去复仇。”

“所以合影和那些粉末、绳子、匿名信都是他设计的……”路彦苦笑着,“他早就对事情的原委一清二楚,他在我面前的那些表现,从一开始就是伪装和表演……难怪每次我跟他在审讯室聊天,他都不露痕迹地把怀疑方向往刘建华等人身上引……”

林依芸没有说话。

路彦苦笑着摇头:“这个混账家伙把我骗得团团转,他怎么不亲自帮你复仇?”

“张霖虽然懂刑侦,但他不可能像你那样调查抓人,他没有背景,即使拿着那份血铅报告,也很难撼动王辰贵的根基……”林依芸平静地说。

“所以他要借助我的力量,让我来按照他埋下的线索抓人……”路彦苦笑起来,“而且他早就准备好了自投罗网,整个计划一环扣一环,几乎完美无缺。”

“他说会帮我复仇,他说他有办法把警方的调查方向引到刘建华他们身上,但他没说过会替我背下罪名……”林依芸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直到低不可闻,“我没想到他会那样做……他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好的人……”

“他要我按照他的吩咐埋下那些线索,然后就立刻去国外,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是我没有听他的。”林依芸低下了头。

路彦静默了一会儿后开口问道:“那天晚上我和张霖在渡仁湖喝完酒,你和李茵一起来接我们,那个时候张霖肯定也看见了你,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发现我竟然还留在贺县,他很吃惊,还说你不追查到真相是决不会罢休的,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发现真凶是我。他要我立刻离开贺县,我答应了,但我没想到的,那晚之后,他竟然选择主动……”

“所以他才迅速地把罪名引到自己身上……”路彦苦笑着,“说到底,是你打乱了他原先的安排,可你为什么选择留在贺县?”

“为什么?”林依芸面色平静地道,“本来在葬礼上,我对你还有点不放心,但我没想到你会连夜开车赶到临港市找我,那一次,我确信了我没有看错人。你告诉我,你已经初步有了一个嫌疑人,我就知道你已经怀疑上了刘建华,但当时我仍然很迟疑……”

路彦皱紧眉头,沉默地听着林依芸的话。

“原本在张霖的计划里,我只需要躲在暗处给你提供线索,让你去追查刘建华、孙明和王辰贵就行了。我知道我留在贺县很危险,所以我最开始根本没打算露面!

“但是,当你连夜赶到我家的时候,我的想法又改变了,我想和你一起去贺县,可是我又担心被你发现。我很纠结,接下来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当时你一直咬着嘴唇,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是思考这个……”路彦哭笑不得。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不,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让我下定决心,要和你一起回贺县查这个案子吗?”

“是什么?”

林依芸直视着路彦的眼睛:“是你听完我讲的故事,知道林依芸被强奸过之后,你愤怒地一拳打向了墙壁。”

路彦愣住了。

“这个世界真的太冷漠了,所有人都很冷血,没有人真的关心我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是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打出那一拳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了……”

“所以我提出带你回贺县做笔录,你就答应了?”

“你第一次抓捕王辰贵的时候,我的计划其实就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我只需要看着你和王辰贵斗得你死我活就好。要是那个时候我就离开贺县,远远地躲起来,还有谁能查到我呢?可是我还是留下来了,你知道又是为什么吗?”林依芸面若冰霜,声音里透着寒意。

“为什么?”

“因为你!”林依芸突然大吼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留在你身边会有多危险吗?”

林依芸深吸一口气,昂起了头,她那修长优美的天鹅颈看起来惊人的美丽。

“路彦!若不是我爱你,你根本就不可能赢我,根本不可能!”

听到这话,路彦顿时目瞪口呆。

尽管他猜到了原因,但是当这一切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被震撼得无言以对。

“奶奶死后,我像行尸走肉一样飘荡了很久……”林依芸低下头,“本来,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因为你,我才修改了计划的后半部分。”

路彦闭上眼睛,叹息着:“那你对张霖呢?你只是因为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东西,才选择跟他在一起的吗?”

林依芸无声地点点头。

“如果我跟你走的话,张霖会代替你成为连环杀人犯,他会被法院判处死刑。如果他这么死了,我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安心的,这样太自私了,真的太自私了……”

“我没有要求他这么做!是他自己选择的!”林依芸大声地说道。

“他若不是爱你,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赴死?你这是在以爱情的名义利用张霖!”

“他不会怪我!”林依芸似乎还想说服路彦。

“可是我会怪我自己!”路彦提高了音量,“他甚至都不知道我们……”

“他知道!”林依芸尖声道,“他全部都知道!渡仁湖边他看到我的那个晚上,我把我对你的心思全都告诉了他,所以他才那么选择的!”

路彦看着林依芸,忽然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才是真相,原来张霖不仅仅是为了林依芸而牺牲,他也是为了自己这个他口口声声说的最憎恨的人。

长久的沉默之后,林依芸回到车边打开后备厢,拿起她的挎包挎在身上。路彦这才想起,刚才过机场安检的时候,她没有带上这个包。

挎着包,林依芸又回到路彦面前:“该我了,我的问题只有三个。第一个,当你知道了这所有的一切,你有没有觉得我是坏女孩?”

路彦看着林依芸,想起了当初她拉着自己发誓的画面,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林依芸似乎早已料到路彦的沉默,她扯起嘴角笑笑:“你不回答就算了吧!第二个问题,既然你很早就开始怀疑我了,那你之前对我做的一切,是不是装出来的?”

路彦摇了摇头。

“最后一个问题,”林依芸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你喜欢我吗?”

路彦看着林依芸,她身子微微前倾,吃力地仰起秀气的脑袋,咬着嘴唇看向自己,一副故作坚强的样子。

路彦感觉脸上的肌肉在颤抖。他移开目光,眼神空洞地看向远方,没有说话。

见路彦沉默,林依芸焦急地上前一步:“我们一起去欧洲好不好?”

“可是对那个人太不公平了!”

“我说过了,张霖完全都是自愿的!”

“我说的是陈依梦!”

林依芸张张嘴,却窒息着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你杀陈怡和吴蝉是因为复仇,那你杀陈依梦是因为什么?因为只有她死了,你才能取代她拥有一个全新的人生?为什么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要以牺牲别人为代价?

“这太自私了,对于那个死去的无辜姐姐,你真的太自私了!”想到陈依梦躺在冰柜中的惨状,路彦觉得心中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

“我自私?”林依芸兀自笑了起来,“那些黑暗得见不到头的夜晚,谁想过我的感受?在我喊破嗓子的时候,又有谁大公无私地来救救我?在他们对我进行百般折磨的时候,有谁说过那些人太自私?”

“这些我都知道……”路彦摇摇头,“可我不能跟你走,那样对死去的陈依梦来说,太不公平了……”

“那我不用她的钱了,我也不做陈依梦了,我以后再也不做坏事,我重新做人,行吗?”看到路彦不说话,林依芸泪流满面地上前一步,“只有你知道我的身份,你不说,没有人知道,对不对?”

林依芸忽然靠近,紧紧地抱住了路彦,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上,泪水打湿了他胸口的衣裳。

她抬起头一脸哀求地看着路彦,整个人保持着屈膝的姿态,声音很低,仿佛低到了尘土里。

“我们一起去圣托里尼,一起去佛罗伦萨的咖啡馆好不好?”

路彦知道他在女人面前一向耳根子都很软,但是此时他在努力抗拒着林依芸楚楚可怜的眼神和声音,艰难地开口:

“对不起,我是警察……”

“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你也已经不是警察了!”林依芸猛地推开路彦,尖锐地喊道。

路彦注视着林依芸,他的表情很悲伤,但眼神异常坚定。

“你是嫌我脏吗?”林依芸伏下身子,惶恐地问道。

路彦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伤害我?我可是救过你命的人!”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路彦艰难地开口。

想起她曾经救过自己,路彦感觉身体里有一块玻璃摔得粉碎,锋利的玻璃碎片扎在自己心上、脾上,反射着冷酷又冰冷的光芒。尔后,又像是谁的手狠狠地握紧了自己的心脏,于是那些碎片就全部扎进了心脾里面。

“……现在梦该醒了。”

听到路彦没头没脑的话,林依芸正想追问,远处的田野上,却突然响起一阵警笛声。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路彦:“你报警了?”

那遥远的警笛声正在逐渐靠近,分外刺耳。路彦动动喉咙,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跟我去自首吧……”

“你这个骗子!你是在利用我?”

“我没……”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他们骗我,现在连你也骗我!”林依芸失控般地大喊着,忽然朝路彦汽车的方向奔去。

还没等她冲到汽车旁边,路彦已经站到她的面前。

“你不能走。”

林依芸伸出手,在自己的挎包里快速地摸索着,很快就掏出一把枪。路彦认出,那是废工厂遇袭时,从光头手里夺过来的枪。

临平市警方抓捕光头和他的打手时,有一些漏网之鱼逃脱了,至于那把枪,整理现场并没有发现,谁也没想到会被当时吓到近乎崩溃的她拿走。

“滚开!”

看到林依芸对着自己举起枪,路彦苦笑着摇摇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欺骗我!去死吧!你们这些骗人的家伙,你们这些全世界,全都去死吧!”林依芸歇斯底里地大喊,握枪的手不受控制地晃动着。

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响,似乎已到耳边。透过那漆黑冰冷的枪口,路彦看到林依芸已经泪流满面,脸涨得通红。

她的情绪很激动,手枪不受控制地晃动着,爆发出惊人的怒吼,第一声,第二声,两枪都击中了路彦。路彦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不可阻挡地向后飞去,向身后的深渊里倒去。

身体撞到了坚硬的地面,天空赤裸地呈现在他的眼前。黑暗从四周涌来,路彦的意识也在慢慢地消散。远处的警笛声,和近处林依芸的尖叫声,都在慢慢地远去。其实看到她去掏那个没有带上安检的包,路彦就已经猜到了结局。

但他早就想通了。如果可能,他希望林依芸能有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从此再也不用在那些梦魇般的夜晚中躲在被子里颤抖,再也不用在这个人间饱受痛苦和折磨。

圣托里尼,爱琴海上的璀璨明珠,柏拉图笔下的自由之地,那里应该没有寒冷、没有黑暗,有的只是爱琴海、阳光、温暖、鲜花……还有微笑。他希望她能在那里拥有一份美好、幸福的人生,他也相信她一定可以做到。

林依芸近乎疯狂地冲上前来,跪倒在路彦的身边,紧紧地捂住他的伤口。汩汩的鲜血从路彦的腹部涌出,很快就染红了他的衬衫。

她突然想说悔恨,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刺目的鲜血蜿蜒着流到地上,流到她跪着的膝盖下面,粘满了她白色的连衣裙。

不远处的天空上,一架波音747轰鸣着飞过,它跟荷兰皇家航空公司的那架飞机很像很像。路彦和林依芸看着那架飞机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十几个小时之前,他们一起开心地漫步在南京西路;十几个小时之后,他们从天堂跌入地狱。

不可能再回头了,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头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当路彦选择通往地狱那道门的时候,那扇通往天堂的门就永远地关上了。

但是路彦明白,从始至终,他都只有一个选择。

林依芸抬起头,天空已经彻底暗了下去,黑沉沉的看不到边际。远处的浦东机场在苍茫夜色里亮起了灯,这个荒芜的世界此时很配合地,突然热闹了起来。近处草丛里传来野猫的呜咽,荒草枯木在无助地摇曳,发出“沙沙”的哀鸣。头顶的天空,飞机上那三色的航行灯失神地闪烁着。不远处那几辆警车,奔驰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来。萧瑟的秋风抚过林依芸满是疮痍的灵魂,空气中凝固着绝望,整个世界似乎都集中起了注意力,看着她的命运走向最后的结局。

林依芸收回目光,低下头,看到路彦的腹部血流不止。他的生命力正在不断流逝。

一瞬间,她顿悟了。

她救了他的命,他还了他的血。他们一起历经生死,一起渡过黑暗,但这份跨越生死的羁绊,仍旧战胜不了他们正邪两不相容的宿命,反而要把他们一起毁灭,让他们一起奔赴黄泉。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模糊的视线中,路彦看到林依芸缓缓举起枪,对准了她的胸口。他极力呼喊,发出的声音却被封在了他的喉咙里。他的嘴唇极力地颤抖着,却只能发出徒劳的闷哼声。

“我总听人们说,还有明天啊,但是我从不觉得这个世界明天会有什么不同。”林依芸轻声说道。

她看到路彦沾满鲜血的手朝着自己挣扎、晃动,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它,那粗砺的手指,磨着她的掌心。林依芸看到了他的挣扎,看到了他望向自己的濒死的眼神。

原来他还是在乎我的,心里砰的一声。

可是太晚了。

她知道,其实他们都不可能赶上那架通往雅典的飞机。雅典、米兰、佛罗伦萨、圣托里尼,那些美好的目的地,也不曾存在于他们的世界。那个理想的人生只是镜中月和水中花,是他们永远都拥有不了的人生,也是他们永远都达不了的彼岸。

临别之际,林依芸在心里对着自己小声地道歉——

你来这人间一趟,原谅我没能带你欢笑。这一世生为林依芸,真的对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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