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金凯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眼睛里有种晦暗不明的东西。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开口说:“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当你想到,自己在和他们呼吸着同一个世界的空气,吃着同一个世界的食物,就会夙夜不安,咬牙切齿。心里像被小火烤着似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

杨玄低头吃自己的东西,一边吃一边喂猫,感觉这个人满嘴屁话,实在太污染耳朵,要先吃够本才行。

“所以他们想吧王洪生活动出来,也要看我答应不答应。”康金凯说,“加上个陆朝阳,我也不怕。这些年我忍得很艰苦,一方面感觉煎熬,一方面又因为自己羽翼未丰,所以要忍住,真是太不痛快了。”

杨玄心想这货是从哪找了靠山来,这么正大光明地回国臭显摆?

她现在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三年前王洪生因为经济案入狱,这件事确实和她脱不开关系,如果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她和康金凯的屁股是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可是张志宏就算了,徐暨再怎么说……也算她师兄。

于是杨玄一声不吭地没有开口问,问了就代表有心参一脚,她没这个心,恐怕也没这个力。

这些人和事搅在一起,换一个表达方式,就像是一出江湖戏。

在杨玄看来,眼前这个,就像那个父母被害,忍辱负重然后挥刀自宫的林平之,王洪生呢,就是那个思想品德不过关,一出场就参与害人,之后得罪人太多,被神不知鬼不觉咔嚓掉地悲剧炮灰。

而她本人,就是那个无意中帮了身残志坚的少年一把的倒霉路人令狐冲,现在林平之要去宰她的伪君子“师父”岳不群,偏偏导演忘了插播“师徒反目成仇”的那一段,她跟徐暨……总还算是有那么点面子在里头。

这都什么破事啊?

“你别在意,我就是说说。”康金凯笑了笑,忽然有些落寞,“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多的人,我一回来,把我认识的人挨个地想了一遍,发现除了你这个萍水相逢连点头之交都不算的之外,想找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杨玄明白了,自己是来当垃圾桶的,于是一声不吭地继续吃,忽然觉得这个“康平之”有点可怜,心里想,他图什么呢?

“我们这些人,”康金凯忽然感慨了一声,“读的书比任何人都多,上的专业比任何人分数都要高,哪怕是出国留学,竞争压力也比任何人都大,也自以为比任何人都聪明,可是十年磨一剑,练出来的本事,却不是救世济民的本事,而是你死我活的本事。”

杨玄愣了愣,突然发现他这句话说得……竟然有那么点道理。

“你知道徐暨最近在玩什么么?”康金凯突然笑了起来。

杨玄依然咬定青山不放松一样地不开口。

“他在玩房地产,”康金凯说,“上回他来户州考察,就是为了这件事。”

“这有什么新鲜的?”杨玄用筷子戳了戳闹闹,这只猫吃饱了,就懒洋洋地趴在桌子角上,腆着肚皮晒太阳,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只青蛙——黄金、房地产、石油、农作物,这些东西都是非常司空见惯的。

康金凯说:“他是利用政府招标,买通了一部分关系,拿到了南城的一块建筑用地,在其他地方也做了同样地事。”

杨玄愣了愣:“他打算转行做房地产商?”

康金凯笑了起来:“房地产商?别开玩笑了,你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感觉都迟钝了不少——你师兄那么性急的人,就连做股票都逮着一堆垃圾股炒短线,怎么可能去做房地产商这种项目时间长、资金回笼慢的活?”

杨玄皱皱眉。

“他拿到地皮以后,包装一下,在手里拿一段时间,做一些表面工程,耍几天花腔,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给别人,资金立刻回笼——你知道这叫什么么?”

这叫无风险套利,从寻租到转手,没一条合法的。

杨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盯了他多久了?”

“很久了。”康金凯说,“我说过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一举一动我都在看着。”

他的眼神非常平静,瞳孔里不知道是带了隐形眼镜还是周围的光反射的结果,有种晦暗不祥的光一闪而过,像是一条不怀好意的毒蛇,在幽暗的地方蛰伏,等着一击必杀。

“但是还不是时候动手。”康金凯低头喝了一口茶,“我还要再等一等,像你当年办王洪生的时候那样,一步一步地等着他爬到梯子的顶端,自以为能俯视众生了,再一把把梯子撤了,让他摔个万劫不复。”

这话刺耳——杨玄用筷子尖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我没有那么歹毒。”

“这不是歹毒。”康金凯说,“这是手段漂亮,不怕你笑话,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很崇拜你——这回你会帮我么?”

“什么?”杨玄睁大了眼睛,“你觉得我有病是不是?”

康金凯一笑,不以为意:“也对。”

“行了,我就不应该来,听你说废话都听饱了。”杨玄放下筷子——她这完全是得便宜卖乖,明明是吃饱的。

她现在完全想明白了:“王洪生出得来也好,出不来也罢,和我都没有一点关系,我就是一个小人物,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挡着呢——手机还我,送我回去,立刻马上现在,不然我告你非法拘禁,康少爷刚回来,还等着咬人,应该不想闹出什么事来吧?”

她在这边不慌不忙地吃吃喝喝,李伯庸那边都快急疯了,打了好几遍手机没人接,后来那头不知因为什么还关机了,打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在。

杨玄是个爱玩手机的,全身上下只有手机最时髦,那时候“音乐”手机才刚出来没多久,她就花了一个多月的工资弄了一个回来,李伯庸知道,杨玄要么是手机上插着耳机,边走边听,要么是坐在低着头自己玩上面的弱智游戏,但凡出门在外,她几乎没有因为听不见铃声而不接电话的。

大概是这一段时间他忙得有些过了,心里像是时时刻刻绷着一根紧巴巴的弦,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脑补,这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不会出门被车碰着了吧?遇见打劫的了?以前得罪过什么人?绑票?好吧……这个还有点靠谱。

李伯庸简直坐立难安起来,没到下班时间就提前早退了,连司机也没叫,自己开着车出去了——先去了杨玄上班的地方,发现人早就走光了,连灯都灭了,再一路顺着她回家的路线找到她家里,敲门,仍然没人。

李伯庸深吸一口气,想了一会,打电话给穆晓兰,劈头盖脸就问:“杨玄联系过你么?”

赵轩在外面等着她,鉴于穆晓兰非常想躲着他,于是自发在办公室里加班——内容为空当接龙。

接到李伯庸电话她一愣:“没有啊,怎……”

“怎么了”三个字才说了一半,李伯庸已经把电话给挂了。

还能找谁呢?李伯庸想不出,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杨玄的生活知之甚少,就知道她不爱出门,有点懒,除了穆晓兰,他完全想不出杨玄平时还有哪些朋友,喜欢去什么地方消遣……好吧,起码他知道杨玄不喜欢去什么地方——比如他那引以为豪的生态嘉年华。

将近七点,李伯庸只能开着车漫无边际地顺着地铁线路来回开车兜圈子,转一圈打一回杨玄的电话,看她开机了没有。

他突然发现这个事的奇特之处了,如果找不着的是赵轩,他肯定非常淡定,该吃吃该睡睡,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等着过一两天以后他总会自动出现。

可是到了杨玄这就不行。

李伯庸感觉自己是真急了,有点被吓着了。

足足转了一个小时,等李伯庸第十次打电话的时候,杨玄的手机终于通了,他长长地输了口气,感觉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都是汗了。

杨玄一个“喂”字还没完全吐出来,他就一叠声地问:“大晚上的你跑哪去了?怎么不回电话不开机?你知不知道大姑娘一个的在外面乱晃不安全……”

李伯庸把车刹在路边,因为他看见地铁口附近停下一辆车,拿着手机的杨玄就是从那辆车里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剩下的晚上回来更

寻租是经济学名词,通俗解释就是给掌握资源的人行贿受贿,然后得好处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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