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悲惨的一天,始于周末的凌晨。

除了很久以前彻夜加班,她已经很久不知道什么叫“早起”,什么叫“日出”了,作为一个在吃饭和睡觉之间权衡也会选择后者的人,杨玄完全不理解“在地平线上看见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情调。

于是凌晨四点半的一通电话,就让她彻底崩溃了。

李伯庸在电话里热情洋溢地问:“起来了吗?快点收拾,别吃早饭了,留着垫肚子吃野味,咱们五点二十出发,争取六点多能到,早晨山里空气好极了,还有现挤的牛奶跟带着露水的水果……”

“半夜被惊醒”的杨玄那空白一片的脑子里,终于只剩下“你妈”两个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盘旋不去。

闹闹趴在她的床头柜上,被电话铃惊醒,伸着脖子看着她,天还没亮,猫眼睛会在夜里反光,看起来就像两盏小灯笼,有那么一瞬间,杨玄想起中学的时候懒得起床上课,随口跟老师装病的经历,可是李伯庸好像打了鸡血一样,完全没等她说话,噼里啪啦了一通以后,就以一句:“那我一会过去接你,行了就这样,一会见。”作为了结束语,挂了电话。

从头到尾,杨玄除了最开始那声晕头脑胀的“喂”之外,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她吐出口气,颓废地抱着被子摔在了床上,然后开始打滚:“我不想去……不想去……不想去……”

闹闹舔了舔爪子,淡定地张开嘴打了个大哈欠,认定她是吃坏东西脑残了。

可是呢……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一想起一会还会有人上门来讨债,杨玄就蔫了。

她把自己从害了相思病一样和身体难舍难分的床单上拔起来,然后飘进卫生间,刷牙洗脸换衣服,木然地拎起闹闹,放在自己前一天晚上收拾好的旅游随身小背包上,果断滚到了沙发上……继续闭目养神。

清晨五点一刻,李伯庸神清气爽地披星戴月而来,片刻,杨玄从楼里跟在他身后下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肩膀上扛着一只小喵,眼观鼻鼻观口地低着头下来,整个人冒着一股幽幽的怨气,好像一团行动的乌云。

李伯庸侧头看了一眼抱着猫蜷缩在副驾驶上,一副昏昏欲睡的人,特意体贴地说:“困啊?放点歌听听,你就精神啦。”

于是一阵嘹亮的歌声从在车里飘了出来:“……我陪阿诗玛回——家乡——”

杨玄痛苦地想,亲娘二大爷的,真不想活了。

那时候原生态这个词还没有红遍大江南北,但是却已经被李伯庸这个依然怀念着乡野的商人敏锐地捕捉到了,“生态嘉年华”确实非常的美,大门两侧铺了草坪,圈了一块足够大的停车场,杨玄下车一扫见,就知道这个男人野心不小。

正门反而不那么花哨,石头撑起,旁边又一个小小的验票口,然后是巨大的葡萄藤架子支起的一条长廊,简单的地方简单,精致的地方精致。

山里的空气的确比城市里新鲜多了——即使它只是户州这个平原城市郊区的一个小山丘,远远地就能听见里面的水声,天已经亮了,而阳光还在地平线以下,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植物的湿润,鸟叫声此起彼伏。

有人按了一声喇叭,只见赵轩从另一辆车里钻出来,笑容可掬地递给杨玄一张调查问卷:“欢迎来到百兴生态嘉年华,现在还没有正式开放给游客,在试运营阶段,您逛完以后请务必给我们留下必要的建议。”

趁着杨玄把调查问卷卷起来塞进包里的工夫,李伯庸抬头看了一眼赵轩,递给他一个“靠你了”,赵轩在杨玄看不见的地方比了比拇指。

果然有带着露珠的水果和刚挤出来的新鲜牛奶,无添加剂,但是杨玄其实不大能欣赏这种原生态的美,她吃不出来带着露水的水果,和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有什么区别,甚至觉得刚挤出来不含一点添加剂的牛奶浓稠中带着一点腥味,煮过以后,上面还飘着的一层略微带油的奶皮,这让她有点反胃。

可是呢……看到好像“久在樊笼里”,终于“复得返自然”的李伯庸,杨玄又觉得扫人家的兴实在不大好,只能硬着头皮,气喘吁吁地跟着李大猴子漫山遍野地乱窜,追着放养在山头的鸡,在一片咯咯哒和羽毛乱飞中捡鸡蛋。

唯一的安慰是前一天夜里下了一点小雨,据说有野山菌可以吃。

鉴于游客们大多不事稼穑,弄不清什么有毒什么没毒,所以野味都是公园提供的,并不对游客开放,中午的时候,李伯庸和赵轩带着剩下半口气的杨玄走进了一个仿的农家小院,小院的主人端上了一口大锅,里面蹲着一只鸡,汤已经炖成了乳白色,用勺子搅一搅,里面露出各种野山菌,香气四溢。

山上放养的鸡确实像李伯庸说的,没用那些催膘的饲料,一整只鸡炖在锅里,汤却很清,不像平时炖的,上面会浮起一层厚厚的肥油。

走路走得连话也不想说的杨玄终于吐出了卡在胸口的半口气,感觉自己苦逼的小心肝总算得到了一点慰藉。

生态园里有一个巨大的湖,据说是天然的湖,之后又被人工扩大了一下,湖边有近水的亭子,还有仿古的小船,一个个画出来留给游人的垂钓位。

下午李伯庸带着杨玄在湖里划了一圈的船,傍晚的时候,两个人就顺着湖边一排的小亭子往回走。

杨玄抱着猫,迎面吹来了一点带着水汽的风,她终于感觉到了那她一点也不亲近的大自然传递而来的宁静的感觉。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湖光山色。

李伯庸说:“我这人吧,从小就羡慕地主老财,做梦都想有一山,有一片林子,还要有湖,每天想种什么种什么,想爬山就爬山,想游泳就游泳。”

他“嘿嘿”一笑,算得上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点仿如追忆的深思:“被我爹拎着扫把揍,说我不好好读书,满脑子反动思想。可是还是想要,一想想了这么多年,居然真的实现了。”

杨玄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李伯庸很不容易,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旁若无人地扎根下来,我行我素,傻精傻精的,而且从未抛弃过自己的梦想。

很多人都曾经有很多梦想,并且相当一部分人也有勇气去实现它们,这些有勇气的人里面,又会有一些人比较幸运,会慢慢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然而往上爬的过程中,还不因为越走越深的路迷茫,依然记得最初的最初,那个可笑又不自量力的梦想的人,却那么凤毛麟角。

李伯庸脚步突然一顿:“哎,对了,你等等,有个惊喜,我去给你拿过来。”

虽然一天过得很累很坑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杨玄突然觉得这地方正式运营了以后,说不定会变成户州一个有名的景点。

她漫无目的地在顺着湖边的小亭往前走,心里迷茫地想,自己曾经的梦想是什么呢?

她路过过一个太惊心动魄的世界,输过也赢过,可是到最后,依然被人说是一个可悲的理想主义者,以至于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折往什么地方,少年得志,早早地一脚迈进名利场,落得个草草收场,仓皇逃离。

杨玄摇摇头,颇有些自嘲地一笑,感觉自己这是闲得。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立刻僵住了。

只见李伯庸牵着一条摇头摆尾的大狗,正往这边来。

一条……狗,一条……大狗!

闹闹和杨玄如出一辙地炸毛了——妈呀!

她想转身就跑,可是又突然想起来,人越跑,狗越会追,于是两条腿就像是长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

李伯庸发现杨玄的目光有点发直,还以为她喜欢大黑。这是赵轩告诉他的,不管大女人还是小女人,都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什么是毛茸茸的呢?李伯庸琢磨了一下午,想起了这条护林员养的大黑。

大黑是部队里弄来的,可能是血统不大纯,没被选上军犬,给淘汰下来的,从小托人抱回来养,脾气特别好,亲人,李伯庸认为它长得也讨人喜欢……显然,他和杨玄的审美观不大一致。

虫子可以挥到一边,山路可以咬牙走走,可是狗……就触到杨玄的底线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李伯庸带着狗走过来,感觉小腿肚子有点抽筋,心里大声呐喊着,别……别过来!

结果李伯庸就过来了,还笑呵呵地对她说:“这是我们守林的狗,可聪明了,来,大黑,给姐姐摸摸。”

大黑智商可能真的挺高,好像听懂了一样,伸着舌头往杨玄跟前一凑。

闹闹“嗷”一声,尾巴上的毛都立了起来,一步窜上杨玄的肩膀,没站稳又滑了下去,只能用两只前爪死死地勾住她的衣服,摆出一副要掉下悬崖的造型。

杨玄和它的动作完全一致,“嗷”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蹿到了李伯庸身后,死死地攥住李伯庸的胳膊。

大黑以为这个“姐姐”在跟它闹着玩,于是欢快地追过来,李伯庸大概潜意识里觉得大黑没有危险性,也没拽紧,手一松,愣是让大黑带着狗链从他手里脱出去了。

悲剧,就发生了。

只见大狗像离弦之箭一样,追着一个抱着猫的女青年就飞奔出去了。

人被逼到极致的时候果然会超常发挥,说时迟那时快,杨玄伸手敏捷地一步蹿上了湖边小亭的栏杆上,活像突然无师自通地会了轻功一样,上蹿下跳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居然没一步踩空。

女侠啊!李伯庸看得目瞪口呆。

然后女侠的尖叫声颤抖着从风中飘来:“救命啊!快把它弄走!弄走!”

终于在闻声而来的赵轩的帮助下,李伯庸追回并制住了兴奋过度的大黑,把抱着一根大柱子不敢下来的杨玄给解救了。

杨玄下来以后却一步也迈不开,李伯庸吓了一跳,赶紧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扭着了?”

杨玄面有菜色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远方的大黑一眼:“我……我脚软。”

最后赵轩和李伯庸两个人只能一左一右先架着她走到了不远处的农家小院,再回头来把大黑领回守林人小屋,期间过程……实在是鸡飞狗跳。

赵轩简直不想和这货说话了,李伯庸横眉立目地小声说:“不是你说让我给她找点毛茸茸的小东西么?!”

赵轩也炸毛了:“我说的是毛茸茸的小东西,小东西!你懂么?像小兔小鸟小猫咪的那种小、东、西!”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大黑一眼,大黑摇着尾巴,非常友好地跟赵帅哥打招呼说:“汪!”

赵轩拎住李伯庸的领子,指着大黑说:“你把这傻大憨粗的玩意叫毛茸茸的小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惊吓,杨玄当天晚上就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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