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除了向于吉敷陈整件事的前后始末,以及与颜子廉的一番对话外,燕思空几乎没再与他人交谈。

他们在文渊阁的案卷室内枯坐了一个晚上,时节已入秋,深夜寒凉,燕思空闭目假寐,其实毫无睡意,一是冷,二是心事重重,他能清晰地听到有人的牙齿在轻轻打着颤,里外都有禁卫军把守,无人敢吭声,那真是极难熬的一夜。

待到天一亮,早朝之上,必然再起波澜,他们的命运也许很快就有结果了。

不知封野现在在做什么……

新编史一事定然已传遍京师,封野一早就知道,并信誓旦旦地承诺会帮他,若是事态的变化脱离了他的预测,颜子廉保不了他,封野则是他备下的一道救命符。

通过此事,他也能挖出封剑平到底在朝中布置了多少势力,又有多少可以为他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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昧爽时分,第一声景阳钟响,敲醒了大晟王朝新的一日。文渊阁距离早朝的皇极殿不远,那历经百年风雨的铜钟鸣来犹如闷雷,震荡着每一个子臣的心,提醒着他们皇恩浩荡、天威昭昭。

燕思空闭着眼睛,仿佛都可以看到午门之内,官军旗校的依仗已然庄重列好,几百名大臣从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御前太监鸣鞭,他们走过金水桥,踏入皇极殿,对着金台之上的天子行五拜三叩大礼……

曾经,那是他儿时的梦想,是他爹的梦想,是燕家世世代代读书人的梦想,曾经,他以为天子之所以为天子,盖因天威神授,是神眷之人,曾经,他立誓要辅佐天子,做一个仁民爱物、抚慰苍生的明主。

后来他才知道,皇帝不过只是个人,从周天子到昭武帝,天下改过无数次姓,天子换过无数个人,流寇草莽也能做天子,只要兵权在握,将“有悖天恩”的失德天子“革除天命”就行了,天子不过是胜者的战利品,自古如此。

透彻了这个道理,他与那些一心奉主的忠臣们,注定要走不一样的路。

现在该开始上朝了,颜子廉应该会先以六科给事中上书弹劾王生声,而后其他重臣一同进谏,做官做到王生声这般品级,没有哪个清白干净,诸如贪墨行贿、卖官鬻爵、专权独断等罪名,一个一个往上罗列即可,他相信这些“好料”,颜子廉早有准备。

昭武帝因新编史一事尚在气头上,此时见他有如此多的罪状,再被群臣一番激,也许会当庭将王生声拿下。

只要昭武帝在早朝上问了王生声的罪,哪怕只是羁押待审,此事就算成了,因为过后无论谢忠仁如何求情,以昭武帝极好面子的脾性,也绝不可能让王生声全身而退。

燕思空在平静地臆想时,屋内其他人却是越来越紧张。

尤其是刘钊林,他沉默了一个晚上,终是忍不住,问守卫讨一杯水喝。

那守卫请示过后,给他倒了一杯水。

刘钊林捧着茶碗,双手直抖,茶碗凑到唇边,温水却撒出去了大半。

沈鹤轩坐在他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腿,沉声道:“刘兄,镇定。”

刘钊林点点头,脸色惨白。

燕思空看着刘钊林,心里平静无波。刘钊林在这一批进士里很不起眼,才学、家世、相貌样样普通,平日也没什么出挑的言行,这样一个人,比沈鹤轩还不适合混官场,至于那林粤,不过是个小小文书,替人摊罪罢了。

他心中早已不存多少善念,所以他并不愧疚,只要能达到目的,他连自己也可以牺牲,旁人又算得了什么。

直到近晌午,早朝才结束,文渊阁也传来了更多的人声。

半晌,屋门被推开了,只听一人喝道:“将翰林编修刘钊林押送大理寺。”

刘钊林手中的茶碗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他面上一片死灰之色。

两个禁卫军左右架着他,将他带出了文渊阁,剩余三人眼巴巴地看着前来传令的官将。

那人道:“你三人暂返家中,不得出门,不得与外人接触,听候发落。”

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下狱,他们多半是逃过这一劫了。

林粤叹道:“刘兄可怎么办啊。”

沈鹤轩低声道:“圣上自有定夺,你我不必多言,回去吧。”

燕思空起身就往外走,离开文渊阁时,他碰到了颜子廉和几名大学士,正在议事厅商量着什么。

燕思空自然很想知道早朝之上发生了什么,但他没发问,只是朝几人躬身,意味深长地说道:“学生谢过老师。”

颜子廉看了他一眼:“要谢你也该谢圣上,你们先回去吧,记住,此事不可再多嘴,静候圣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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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思空一夜未归,阿力见到他的时候,激动得脸都涨红了,他大约是以为燕思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燕思空面露乏色:“我要沐浴。”

阿力猛点头。

备好了浴桶,燕思空拖着疲倦的躯壳踏入了水中,当身体被那润泽与温热彻底包围时,他紧绷的大脑都在瞬间得到了一丝放松。

他闭目闭气,彻底沉入了水中,水下静谧温暖,他的五感均受到了阻隔,周围静得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只觉这小小一方逼仄的木桶之中,令他感觉格外地安全,人生而熟于母体,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待到闭不住气了,燕思空才浮出了水面,他大口喘息,抹掉了脸上的水,睁开了眼睛。

“啊……”燕思空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的高大男子,吓了一跳。

封野禁不住咯咯笑了两声:“我可不是存心吓你。”

燕思空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存心吓我,为何悄无声息。”

“我知你被软禁于家中,不能与外人接触,所以我走不得正门,只好翻墙破窗了。”封野走了过来,两肘枕于桶沿之上,深邃地目光直白地打量着燕思空。

他一头湿漉漉的乌发紧贴面颊,衬得皮肤莹白剔透,那沾惹水珠的羽睫,氤氲的双眸和膘的唇瓣,甚至是略浮于水面的薄削双肩,都诱人极了。

封野撩起燕思空的一绺头发,轻声道:“你儿时可听过水魅的故事?”

燕思空不明所以:“什么水魅?”

“听说有一种住在水里的魅,长得极为美艳动人,会用美色诱惑路过水边的人,将他们拖入水中……”封野的脸缓缓凑近燕思空,暧昧道,“与其交欢,吸食精气。”

燕思空淡道:“这不过是吓唬小儿的故事。”

“是啊,可是……”封野的唇蜻蜓点水般碰着燕思空的鼻尖、面颊、下颌,低笑着,“若你是水魅,我心甘情愿与你共赴黄泉。”语毕,他大手托住燕思空的后脑勺,重重堵住了他的唇。

燕思空垂下眼帘,掩饰了眸中的情绪,被动地接纳了这个吻。

封野吻得专注而动情,舌尖密实地扫荡着燕思空口腔中的每一寸,不停上腾的热气加上这火辣的吻,很快就令他感到了晕眩。

当封野放开他的时候,他深吸了几大口气,才缓过神来。

封野嬉笑道:“要不要我帮你洗?”

燕思空道:“我没有心情闲闹,我如今……还在被禁足,等候发落。”

“这便是我来的目的。”封野撩起水花,轻轻泼在燕思空的肩头,面颊,眼中是藏不住的、赤---luo--裸的欲望。

燕思空讶道:“你……你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当然。”

“快说。”

封野失笑:“你要在这浴桶里跟我议事?”

燕思空抓过了布巾:“我出来就是。”

封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眼神显然充满期待。

燕思空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同时用布巾围住了身体。

尽管只是一瞬,封野也实打实地欣赏了一遍那修长白皙的躯体。

燕思空嗤笑一声:“我有的你也有,究竟有什么好看?”

“我的人……”封野坏笑道,“哪里都好看。”

燕思空摇了摇头,取过另一块布巾,擦拭着头发。

封野接过了布巾:“你坐下,我来。”说着将他按在了凳子上,仔细擦着他浓黑的长发。

燕思空看着铜镜之中这分外奇异的一幕,却又不觉得哪处违和,似乎他也被封野所动摇,觉得男子与男子之间如斯相处,也没什么大不了。

最重要的是,这世间之事,从没有白来的,想要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代价,这代价包括他能付出一切。

封野平素莽撞霸道,可为燕思空擦拭头发的手却异常温柔,俩人很久都没有说话,燕思空盯着铜镜中的两个人,愈发无法挪开目光,封野面上那专注而细腻的神情令他感到格外地刺目。

“好了。”燕思空的口气陡然变冷,“快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

封野这才道:“早朝之上,一共有四位大臣弹劾王生声,陛下震怒,当庭将他下了狱,随后颜阁老问询陛下,新编史一事涉案的霍礼和几个胁林该如何处置。”

“陛下怎么说?”

封野笑道:“陛下反问颜阁老该如何处置。”

燕思空心中大致已能猜到了。

“颜阁老认为涉案之人皆该罚,但有心无心不宜同刑。”封野摸了摸他的头发,得意道:“然后……你要怎么谢我?”

燕思空从镜中睨了他一眼:“那你要先说说,我该谢你什么了。”

“我连夜去求了吏部刘尚书和刑部左侍郎孟俊,让他们保你和霍礼、沈鹤轩,将此案的重心放在王生声身上,其下多是受到牵连,只有那主笔之人有可能受到王生声指使。”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面色虽然平静,心中已是掀过了一波风浪。

想来早朝时,若是颜子廉请求从轻发落,皇上必然以为他偏袒自己的学生,说不定气头之上,反倒要问重罪,但颜子廉回答的很克制,再加上几位重臣为他们求情,皇上也就懒得计较了。

此时王生声和刘钊林被下狱,他们四人虽然难逃罪责,但必然不会受到重罚了。

燕思空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他郑重说道:“封野,谢谢你。”

封野笑道:“我说了我会保护你。”

燕思空转过身,抬头看着封野:“你说,王大人这次还能翻身吗?”

“我管他能不能翻身。”封野扔下布巾,拿过了燕思空的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他是阉党一派,在阁中常与我老师唱反跳,若能一举击倒他……”

“他们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封野打断了他,神情突然变得有几分严肃,“你记着你只是个小小的翰林,不要参与到那些腥风血雨的派系和党争之中。”

燕思空静静地看着封野:“我是颜子廉的学生,还是太子的老师,封野,你当真觉得我能独善其身吗?”

封野一时语塞,但他复又以命令地语气道:“我不管你是何官职、身份,我不要你去涉险,宦场水深,不是你能摸得清的,你明白吗?”

燕思空欲言又止,他看着封野郑重的神情,意识到封野必定知道一些事情,但不适合告诉他,他只得点了点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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