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早些时候,我去了趟牛津,出了火车站我是坐出租车去到哈利那儿的。

当我到伍斯特大学街门口的时候雪越下越大,都已经无法辨认门后的那些建筑物的外观了,本来还有些若隐若现,顷刻之间就感觉消失了。就在那一刻,心里突然一震,那感觉好似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每学期开学时站在校门口的心情,我当时就站在相同的地方,心里充满了期待好像又有些害怕,我都分不清是什么感觉。

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当时是在我和罗比经历那次历险之后不久,九月的一个下午,我被送去学校,站在校门口第一次有的那种感觉。离开家门的早上我从花园走到屋内,发现妈妈满眼都是泪水,跪在我卧室的地板上,把我的东西都收拾进旅行箱内。当她收拾好之后,我们一起搬到了楼下,我就站在街上,看着妈妈把旅行箱放进车子后备箱,我很吃惊地看着她。然后她走到我身边说,等会儿,我们就要离开家,我也要离开她了。之后的每年,那种感觉都会如期而至,等到空气刚刚变冷的时候,等到雨水不再温暖的时候,等到马栗树叶子里出现那尖尖的球体时,那种感觉便会出现。这种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地出现在离开家的旅途中。只要一出发,我就感觉胃里开始翻腾,翻腾到我的胸口然后又落下去。快到镇上的时候,心跳速度就急剧加快,等到我们把车子停到种满山毛榉树的大道边,准备走入学校的时候,那种心跳几乎达到了一种极限,不能忍受了。

第一次母亲把我送去学校的时候,我们就停在了我宿舍的外面。她正准备熄火的时候,一位男舍监出现在前门的梯级上,穿着一件细条纹西装,感觉不太合身。现在想起来,更觉得不合适了。他把手背在背后,下巴微微上扬,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感觉他马上就要给我说“拜托,高兴点,大男孩儿”。我记得我闭上了眼睛,放慢呼吸,准备等到完全冷静下来,再走出车门。但是当我觉得已经准备好睁开眼睛时,却发现我眼里满是泪水,刷刷地落到脸颊上,就似水龙头一样,脸上一阵热乎的感觉,已经到了完全无法控制的地步。

我感觉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在哭,根本就不是我。

我知道,我得给我妈妈说些什么,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我很好,不用担心”,这对她都是莫大的安慰。我的话刚到嘴边,她却抱住了我,紧紧地抱着我,亲吻着我的眼睛和我流下的眼泪,我听到她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亲爱的,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的。”

她哭了,我感受得到她的颤抖是多么的无奈。这时那个男人已经走下楼梯,站到了我们车边,弯腰敲响了我们的车窗玻璃。突然,他就打开了车门,我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下身子。看着车里的我们,他笑了,然后说了一些陈词滥调,我根本听不清楚,因为我只听到妈妈一直在我耳边说,“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

我完全不能停下哭泣,直到那个男人把我拉下车,让我妈在外面等着,他要带我进宿舍。

“彼得森先生,我觉得这样会好些。”

他说,妈妈也同意了他的安排,一些男孩子就开始帮我把旅行箱拿上去,离别的一幕到这里就被强行截断了。我立即就停住了哭泣,而且突然什么感觉都没有,真的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胃也不再翻腾,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是化作尘埃成了空气的一部分。

但等到女舍监给我说,我妈妈没有在外面等我做最后的告别而离开的时候,那种不安的情绪又涌上了心头,我想她肯定已经开车离开了。那个女舍监要我坐在那空旷的走廊长椅上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她也离开了。所有人都离开了,走廊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又开始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咬着自己的手指狠狠地哭了一场。我想起都还没有问我妈妈什么时候会再来看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心里就一阵空虚,尽管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想她了。那种空虚感直到瑞秋死前的一个月都是一直存在的,即便有的时候她晚上抱着我,把她的手绕在我的脖子上睡觉,有的时候醒过来就把脸贴在我脸上,亲吻我的鼻子,细声对我说爱我,也不能消除我的空虚。

我从未对我妈妈说起过,每次她送我去学校,我都会有那种感觉。但是第一年过后,我就没有再哭过了,我可以微笑着向妈妈道别,然后看着她离开。我已经很好地融入了学校的氛围,都没有注意到,其实自我们从家里出发开始,她就一直在哭泣。

我到牛津开始我的学习,是在一个十一月的下午,我就和我的那个上面用黑色字母印了我姓名首字母的旅行箱一起站在了大学的校门口,那种感觉便又再次出现了。心想,要是妈妈还活着的话,会怎么样呢?我想当天晚上,我应该会打电话给她,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她我每次离家就很不安的这件事,然后我们都会笑这件事,觉得真的很傻,但是每次都还是要发生。不管我长多大,每次离开家再回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

我抬头看着就在我眼前的那块黑色的石头,很确定这儿肯定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在这儿肯定是不会受欢迎的。然后再抬头看着那些大学主入口的大木质门,想着我到底要怎么打开它们呢,又或者是谁会帮我打开呢?这时,有一扇小边门朝里打开了,站在后面的那个人,为我半开了那扇门,没有办法,我只好提起旅行箱,走了进去。他们就开始帮我提行李,门卫给了我房间的钥匙,然后还在学校地图上给我指出房间的位置,给我看了有我名字的信箱,信箱里已经有一封哈利写的关于入学拍照片的信件在那儿。

但这次,当我站在雪地里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表,希望能赶上参加哈利的茶会。我抬头看了看,视线停留在直接通到图书馆的螺旋梯墙上的窗户。因为雪花如小云朵一般地飘落着,那窗户就如同已经脱离了那幢建筑物一般,飘离在空中。当我再走近一点仔细看的时候,那窗户已经有些若隐若现,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我能感觉那儿似乎有个人,看起来像是在向我挥手打招呼,我转过去看是谁,但是后面的那个通道却什么都没有。当我再回头看时,窗户因为大雪已经完全模糊了,那人影也已经不在那儿了。

于是我进入了那道小门,直接走到了门卫室那里,希望能找到刚才站在螺旋梯窗户那儿的那个人。我出于礼貌介绍了一下我自己,看到他盯着我看的样子,感觉我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他也什么都没有回应,就只是给了我一个信封和一把钥匙。

我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纸,信里其实就是告诉我学校每天会提供早饭,并提示我学校会在晚上什么时候关门,早上什么时候开门。然后这个门卫递过一本册子和一支笔,指了指我该签名的地方。我都有些不耐烦了,问了句,有必要这么做吗?但他还是点头了,给我看了看册子的封面,上面用金色的字体印着“校友拜访册”几个大字,于是我还是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发现我是第一个要待好几天的人。我回头看了看那个门卫,发现他还在盯着我看,“可不可以帮忙给我打个电话给加德纳先生,让他知道我在这儿?”

我说,“他在等我去他的茶会,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去他的屋子了?”

门卫还是没有回答我,但是他向前走了几步,开始打电话了,等我在回到门卫室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他已经到这儿了,加德纳先生。他说他现在就过来见你。”

回忆起我那次见到哈利的第一面,就预感到哈利一定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而且要告诉我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可能在邀请我去牛津,寄给我勃朗宁那本小书,暗示说他那里有些我可能感兴趣的东西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了要告诉我的所有内容。

我知道,其实当我进门脱下外套,坐在那把扶手椅上的时候,他就可以为我把整个真相都梳理清楚,替我除去那些细枝末节。

但是他知道如果他那么做了的话,我可能就会立马站起来,然后直接跑到警察局告诉警察哈利告诉我的一切。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没有直入主题而是要生起火,让我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话中慢慢地找到线索。

我想他是希望他讲出来的效果是这样的:我呆若木鸡,无法选择,只能坐下来,听完他讲的,直到我要回家;并且当我听完所有他告诉我的之后,我能够如他一样看待整个事件,并且同意他的建议,把这一切都放在自己的心里。

那天我到他楼梯间那儿的时候,其实心里非常紧张。但当他打开门,欢迎我进去,还问我,茶里是否要加奶的时候,紧张感瞬间就荡然无存了。

他房间里总是那么的温暖,在壁炉里靠下的位置一团火在燃烧着,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沙发后面的立式台灯发着淡淡的光,他直接拉过我的手说,“欢迎你,亚历克斯。你能来,真是太高兴了。”

这让我想起了,瑞秋以前告诉我说,在我们婚后,哈利邀请她去他的屋子的时候,也是这样边握手边递茶。那还是在某个十二月,她从伦敦回来,因为要在伍斯特读书而去他那里面试。

她说那时她就是站在门外,等着被叫进去,心里有一丝紧张,因为之前的一个星期每一天都在读小说,学着复述,准备着每一个她将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的答案,整个人完全是筋疲力尽。

但是等到门打开时,哈利就在那里朝她微笑,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然后瑞秋说,“对,我就是。”

然后哈利便后退一步,请她进去。当她跨过门槛的时候,感觉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完全逃离了之前自己生活的世界。至于后来,据说她完全没有回答任何一个自己准备好的答案。她说,其实就是聊聊天,有她、哈利,还有另外两个导师,其中最年轻的一个盘腿坐在了炉火旁边的地板上,在用黄油给她涂煎饼。

为了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了瑞秋我第一次面试的时候,什么有趣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如果硬是要说的话,她肯定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的。在壁炉里没有木头在燃烧着,也没有涂着黄油的煎饼,更没有什么哈利式欢迎的温暖了。

想来,我都不记得哈顿是不是握了我的手。我只记得我和他之间的谈话一直都是围绕政治和历史来的。我想,他应该是想要检验我自己构造一个论点的能力,然后再确定我是不是能够承受他对这个论点的挑剔。虽然我心里清楚他的用意,但我还是被问题本身吓到了。整个面试中,哈顿其实说得很少,把大量的工作都留给了他的下属。

哈顿只是坐在我的旁边,把我说的所有东西都记下来。只有一两次感觉他失去了兴趣,盯着那扇法式木门朝外看花园,我进来的时候,也瞥了一眼。但有时候,我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又继续在做着笔记,甚至当他看外面的时候,他也在纸上奋笔疾书着,还能另起行书写。

当他的同事快要结束面试的时候,他也把放在他膝盖上的文件夹收起来,我便放松下来了,面试终于结束了。这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我坐的这边来。他朝下看着我,眼神就落在我的脸上一动不动,感觉似乎有些敌意,突然说,“如果可以的话,彼得森先生,你来给下个定义,就用一个善意的谎言为题。从你的角度来回答这个吧。”

“一个什么?”问出口的同时,其实我就有些后悔了,他可能立刻就对我的印象大打折扣,然后把我剔出候选者名单吧。

但是他又重复了一下问题,还笑了我这不礼貌的反问,“一个善意的谎言,彼得森先生。一……个……善……意……的……谎……言。我想,你肯定是听到了的。”我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过身去,看了看他身后的钟,我便开始回答了。我们争辩了一会儿,我才作了最后的定义。哈顿坐在他的椅子上,打开文件夹,问我,这是不是我最后的最好的答案了,然后写下了我所说的。在他写的时候,还边摇头,我想,完了,他肯定是不满意的。但最后写完,他抬起头,问我是不是可以给个例子验证我说的定义。我当时以为自己没有机会了,想都没多想就回答了一个这样的例子——关于一个妈妈告诉她儿子她和他当医生的爸爸已经不相爱了决定分居的故事。妈妈为了不让这个男孩子因为事实的残酷而过于痛苦,于是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告诉他说一个夏天的下午,因为爸爸和他朋友在没有好好考虑的情况下,工作出错了,所以爸爸被开除了。爸爸很受伤,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心不在焉了,所以他必须要住到其他地方去,直到他康复才能回来。

我说完之后,哈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落地玻璃门那儿,看着外面的花园,连头都没有回便说,“非常谢谢你,彼得森先生。我们会在十一月再见面的。请坦布尔顿小姐送你出去。今天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瑞秋在我们婚后给我讲过哈利的房间,说我当时在那儿讲我爸爸的事情的时候,要是不被耀眼的太阳刺到眼睛的话,我会看到些什么。当然,在我们中秋夜一起去和他共进晚餐之前,我俩也被他邀请过去喝过东西。

那时,我也看到过里面的摆设的,但是这次当我从冰冷的外面走进屋子的时候,看了看周围的东西,仍然还是很震惊。墙壁上贴满了图片或者是明信片。

墙上挂着一张细长的世界地图,大片都是红色的,底下写着一行字,“我们如何逃离它呢?”

墙上还有一些罗纳德·里根的卡通画挂在了哈利的一张照片旁边,照片中,哈利还非常年轻,是在一片英国乡村庄园里,和一群比格犬跪在一起。咖啡杯上印着美国总统选举的宣传语,静静地摆放在土耳其软糖罐子中间。放了一行一行字典的书架右边是一张海报,几英尺高的一个美式橄榄球运动员,正用双手带球半转身,手举得老高,都感觉离开自己的身体了。这名球员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衫,背部用大写字母印着“蒙大拿”几个大字,下面写着数字16。“这个男人有许多伟大的时刻。”

因为注意到我看着他,于是哈利给我解说起来。哈利站起来,自己也盯着他看了看,取下眼镜,双臂交叉在胸前。

“就好像他在球场跑一样,”他说,“就是为了有趣,他们都叫他‘外科医生’,球场上的‘医生’。我更偏向于说他在球场所做的一切更像一首诗。他总是会在比赛的最后几秒钟出现,当所有人都觉得比赛结果已成定局没有希望时,然后,就会出现一个完美的传球,完全颠覆之前的结果。他还说踢球,仅仅是为了爱。因为每次失败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才有今天。”

他说完后,便对着我笑了,继续戴上眼镜。当他走过去,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我在他身后笑了,不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关于这个我一无所知的球员能跟他分享的,而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好沉默,继续四周看看。

可能最奇怪的东西要数那些红松鼠了,很多墙上看到的图片中都有它们,也有很多明信片上是它们,甚至当我把我的茶杯放在桌边时,我还看到了一只玻璃制成的喂饱了的松鼠,感觉它的眼睛正对着我坐的这个方向,盯着我。

在这些东西之间,绵延的墙壁上挂满了书,一排排的书,那些不能放进书架里的,就被堆在地板上。

一本一本堆着的书上面有一块黑板,上面有些我不认识的语言写的字,粉笔字有些褪色,但是写得很工整。在所有这些东西中间,还有一个录音机,在一堆书的后面,被挡了一半。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想起来以前瑞秋给我说过,哈利喜欢录制东西,录些托尔金背诵的中世纪诗歌,或者是某个人朗诵的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诗歌,又或者是去世多年的演员朗诵的莎士比亚的独白。

我都不确定那个下午我到底仔细听了多少他说的,因为实在是有太多东西吸引我注意了。

在哈利说着什么的时候,有一张照片一直在分散我的注意力。它摆放的位置也让我不得不注意它,刚好就挂在了哈利坐的沙发的上方偏左一点,这样我每次抬头看他的时候,就不自觉地会看到他旁边的那张黑白照。刚好就在我的视野里,我的感觉是哈利是故意让我看的。照片中一群学生簇拥在一起,哈利站在中间,他们都举着香槟杯。那个位置感觉是教务长客厅的下梯级处,从那里也可以直接通到他的玫瑰花园,对外面的学生来说,是很隐蔽的一个地方。

图片感觉拍得有些偶然,因为没有一个人感觉是准备好了一样。

哈利正好站在中间位置,感觉完全也是偶然,并不是故意这样摆的。他的手臂半叠在胸前,头微微有些低着,我不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如果是在笑的话,我想也是一个讽刺的笑,当然也有可能是在扮鬼脸。

我一直被这张图片吸引的另一个原因是:站在哈利旁边,头发微微掉落在脸上,半笑着,感觉马上就要笑开的那个女孩子就是瑞秋。因为感觉那一刻,她刚好是回头看着摄像师,所以从我这个角度,坐在哈利的扶手椅上,看过去,就感觉她正好也在看着我。

除了哈利,图片中的其他所有人都穿着礼服,有些穿着剧装,就像他们那天是去表演了一样。因为是黑白照片,所以图片中的人感觉要比他们真人都要美一些。

哈利继续说着,但是我还在想着他们的着装,背景是朴素的建筑,看得出那是一个傍晚,黄昏的余晖刚好洒在他们身上,让这一切都有了一丝贵族的气息,甚至有了些特别的英式浪漫。

我很想知道这是在什么情况下拍的照片呢。因为茜茜也在中间,就站在了哈利和瑞秋的另一边,一只手臂慵懒地搭在了瑞秋的肩膀上,我知道那肯定是在第三学年之前,因为之后茜茜就不在了。

除了瑞秋和茜茜还有很多其他的学生,我想那肯定是一个学校活动,不仅仅是英语学院的,还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活动,因为他们都穿得很正式,可能是被邀请进入教务长的玫瑰园。

最开始我还在想,为什么我没有在其中呢。想了一阵,可能当时我就在他们后面的某个地方吧,因为那时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在的。

就当我坐在那儿,使劲回想那张照片,还一边装作我在听哈利的谈话的时候,突然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而且还喊了两声,我才意识到他刚刚在问我问题,而我完全没有听到。脸刷地就红了,完全不能隐藏我的尴尬,便急忙道歉。

“很抱歉,因为那张照片我走神了。”我说,希望这能成为我忽略他的问题的一个很好的理由。他回头,也看了看那张照片,可能是因为照片挂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吧,他也有些惊讶。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就像在等着我继续说些什么一样。

但是我什么也没说,之后他就开始给我讲为他们照这张相片的那个学生,她后来是怎么变成一个非常著名的摄像师的。我抿了口茶,半听着他继续说着,眼神又回到了那张照片上,突然我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拍的了。

我想这肯定就是发生在第二学年末的那个中秋夜,举办大学生篮球赛的那个晚上,整个大学都变成了卡萨布兰卡,湖边挖了一个火坑,在旁边有个舞蛇者在半是黑暗,半是亮光的环境中蠕动着,还不断地将火光扔在他身上。

巴特利酒吧也变成了里克的酒吧,再也不是那些淡淡的啤酒了,而是马丁尼和四海为家,只要你去到的地方,到处都是爵士乐。

大学那扇大木质门也几乎没有打开,被链子锁住了。在石板和院子的绿草地上都铺着红地毯,以前都是禁止入内的,现在男生女生们在上面举办各种活动。有人在最后提议说,要不我们在院子里放一个投影仪,在图书馆上挂一块大幕布,放一部电影,这样便能放大百倍。在那之后不久,瑞秋和哈利他们就在通往教务长客厅的梯级上,互相祝酒庆祝的时候,拍了这张照片。

英格丽·褒曼和亨弗莱·鲍嘉也来了,于是他们便出现在了这个大石建筑的前面。后来便整夜放着黑白电影,感觉那晚都不会结束。当然最后还是结束了,但已经到了黎明时分,早饭都已经拿到了湖前的那片草地上,从树的缝隙里都开始闪烁着第二天早晨的阳光了,就是那天拍了很多的照片。

“是个美好的夜晚,对吧,哈利?”

我情不自禁地问。我看着他的时候,只发现他对着我皱眉头,我才意识到他刚刚在说着什么,但是被我打断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你不记得那之后的几个星期,大家都是怎么谈论的了吗?那应该是举办过的最昂贵的纪念球赛了吧?”

哈利仍然皱着眉头,但是目光移开了。

“我不想说起那天,亚历克斯,即使有什么的话,我也记得很少。”

感觉他这样说是有些什么特别的原因,正当我疑惑的时候,他说要是他妻子在的话,肯定毫无疑问会参加这样的活动,因为她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活动,但这样的活动不适合一个人去。我突然想起来了,但是已经有些晚了,想起那一年篮球赛正是哈利妻子去世的那一年,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提得有些愚蠢,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利。”我说,“我——我的意思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我想,”于是我又回过去看那张照片,还有些疑惑,“你不是也在那儿?”

“不需要道歉的,亚历克斯。”他摇着头说道,“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解释说那时候是没有选择的,必须出现在教务长酒会,那也是拍照片的地方。

“三权分立,你知道的,等到他的那些党派走了之后,就变得相当简单了。但是因为这场篮球赛的用资,就像你说的一样,办得非常好,是很棒的一个夜晚。”

这时他停了下来,再次看了看照片,又回过头看我,问:“你也还记得一点吗?”

“是的。”我说。

我还告诉他我记得的一些事情,因为我整晚和理查德一起喝酒,俩人喝得都差不多了,记得的都是一些小片段。哈利盯着我看了会儿,什么都没说,然后把手中的茶杯放回托碟上,然后拿出他的怀表,轻弹一下便打开了,从沙发上站起来。很明显,今天我们的谈话到这里结束了。

我也站了起来,然后约着什么时候到财务办公楼喝点东西。哈利给我安排着接下来几天我可能要在贵宾席上见到的人们,然后我向他追问了哈顿是否也在要见面的人中间。后来听哈利说他正在去新南威尔士州拜访他阿姨的行程中,不能来,但我一点也不失望。哈利说他很确定,不会有我认识的人在其中的,而且要是我发现了一些各式各样的访问学者和那些老年退休研究员让我觉得无聊的话,他就宁愿把我安排在里面的房间,然后给我送些吃的。

“这件事是为了我们两个,亚历克斯。我的意思是,我会给你空间,当然我也需要空间想清楚如何安排。”

我权衡了一下我那空荡荡的房屋和与陌生人相处的舒服感,于是答应了,为什么不呢。然后他叫我等一下,他要去给我拿件长外套给我穿上,说着就走到了另一间屋子,他认为我肯定没有带自己的来。不过我还真的没有带,瑞秋死的那个中秋之夜,我们站在这儿,他也是问了我俩这同样的问题。

他回到这间房子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外套,我穿得比较慢,有些被卡在那段记忆里的感觉一样。哈利以为我犹豫了,便过来帮我穿这件外套,就站在我后面,给我拿过来第一个衣袖,然后另一个衣袖。我一只手一只手地塞进去,但是塞进第二个衣袖的时候,真的就卡在那儿了,于是他只有从袖口进去寻找我的手,有那么一刻,我们互相碰到了对方,让我还有点不自然。

经过一段挣扎,我发现让自己觉得舒服的最好方法就是从长外套中释放出我的双臂,于是便要哈利过来帮我脱下来。他还是站在了我的身后,当我们脱下这件长外套的时候,一起笑了,不舒服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我们互相道别,突然在外套的尴尬之后,哈利突然无意识地抓住我问:“那勃朗宁呢?你发现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他寄给我后,我就一直都打算读,但是又没有找到时间。

实际上,自从那天我打开哈利的包裹,把书拿到面前,回忆起了瑞秋在死前给我读的那些诗歌,我每次看到它的时候,都不是那么想打开它。

我把手臂缩回来,看着哈利皱着眉头站在那儿,突然想起,他说他是怎么得到那本小书的,然后想要告诉他正是那个周末,瑞秋带着这本书到了牛津,并不是如他在信里说的那样,是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偶然发现的,这本书是瑞秋的。

我感觉自己很想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但是又找不到好的方法,愤怒的感觉涌上心头,哈利居然认为我会有时间坐下来读这些诗歌。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瑞秋的死对我产生的影响有多大,知不知道做一件以前和瑞秋一起做过的很简单的事情,现在有多么困难。所以我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他会有这本书,这才是我本来想要做的。

我告诉他说因为之前的一个星期,我都在找瑞秋死亡证明的原件,但是都没有找到,所以没有时间看那本书,那个死亡证明好像在邮递过程中丢失了。他什么都没有回应。

于是我又继续说起这些小事来,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尖刻了,“向那些注册办公室或是邮局的人解释说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是多么不容易啊。”

我跟他说为了找到那个证明原件,不得不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打给那些完全不知道名字的注册员,解释说复印件是不能让保险公司给我支付人寿保险单的。

哈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从他的沉默中,我看出了他肯定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想要这些钱,所以我又解释说,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瑞秋在她遗嘱里写的那些慈善机构,如果死后她愿意捐助的那些慈善机构。

“你明白了吧。”

我说,“那是我的责任,你能明白吧?你能想象吗?”

然后突然,他就把手放在了我的手臂上,说,“我明白的,亚历克斯,我真的明白。记住,我也是经历过这些悲痛的。”

说到这儿,我就记起了那封在瑞秋死后他给我写的信,在信中他说起了他的妻子。

在我想要为我的冲动说出这么多不好的话道歉时,他已经为我开好门了。

“六点四十五了,还是应该给我更多的时间去想想。”他说。

那天晚上我到财务办公室喝东西时,发现哈利一直都在忙着安排座位,而且介绍来的宾客互相认识。在我们进入大厅之前,他都没有允许我接近他的视线,即便是后来我走过去,给他道歉说那天不该说那些话的时候,他也只是朝我点了点头。

我把咖啡递过去,想要再次接近他的时候,发现他更忙了。到了那天晚上快结束的时候,我四处看了看,发现他已经不在那儿了。一个工作人员告诉我说他已经离开一阵了。在我回家的路上,我绕着院子走了几圈,想他是不是回他的房间了,我要不要过去正式地道个歉。

我站在了那条通往秘密花园的小路的旁边,朝上看到了图书馆的窗户,每个窗户都有二十英尺高,窗户里面都开着台灯,闪耀着微红的光,在夜色中摇曳。哈利就站在了中间那个窗户那儿。

我知道他肯定看不到站在黑暗中的我,所以我就那么站着,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转身离开。在他那样站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里也是在瑞秋被谋杀那天他站的地方。突然,心里就涌起了一个想法,如果有人知道瑞秋那晚要从下面走过去湖边的时间,如果他们想要在她走过去的时候观察她,他们应该找哪个位置来观察会更好呢。

当我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直接就脱了所有的衣服,实在是太累了,完全不想洗澡。

我的床就像是一个坟墓,床单一层一层地垫在我的下面,床下面的基柱是由长抽屉形成的。

“就像公主和豌豆一样。”

我往床上爬过去,似乎听到瑞秋在我耳边细语,然后她便笑了,笑声渐渐消落下去。

我爬过去,拿起了旁边桌子上勃朗宁的那本小书,为什么哈利一直坚持要我读呢。

我看了两首短诗,然后又轻拂着书,直到我找到那个夏天的晚上,在伦敦的时候,瑞秋给我读的最后一首诗,我又读起了上次她读到的那个地方。读的时候,仿佛自己看到了那个在屋子里的孤独男人。听到了他听到的暴风雨,那声音足以把树吹倒,足以激起湖面。

当他的爱人走进门的时候,我看到她在壁炉里生起了火,看到了她脱掉自己已经湿了的衣服坐在他的身边,整个房间的灯光在他们身边闪烁着。我感觉到了她把他的手放在她的头上,然后又靠在她的肩膀上,听到她小声地说她爱他。

然后,我翻了个身,把被子盖上来,继续读起来。

我仰望着她的眼睛,

它们快乐又自豪,

我终于知道了波菲利雅崇拜我;

吃惊使我的心膨胀,

当我考虑该做什么时,

膨胀在加剧。

此刻她是我的,我的,纯洁无瑕,美丽完好。

我想到有件事要做,

就把她全部的头发

当成一根长长的黄绳子,

在她的小脖子上绕了三次,

勒死了她。她不疼,我知道,

她一点儿痛苦都没感到。

她的眼像关住个蜜蜂的小花苞,

我小心地打开她的眼皮,

那双无瑕的蓝眼睛又笑了。

然后我解开她颈上的长头发,在我的热吻下,她的脸上又泛出红晕和光亮。

我把她的头撑起,像以前一样,不过这次是我的肩膀抬起她的头,它静靠在我肩上。

玫瑰般的笑脸是那么欢快,因为它实现了最大的愿望,

瞬间把蔑视的一切都甩开,

代之以得到了我,它的爱!

波菲利雅猜不到,她心上人多希望

自己的话语能为她听见。

现在我们就这样同坐相依傍,整个长夜里一点没动弹,

而上帝始终不曾发一言!

我合上书,走下床,来到窗户边。这景色如同曾经我还是个要毕业的学生时,从纳菲尔德楼屋檐看下去的景色一样享受,但这是从更旁边一点,也要更低一点的地方看过去的。

我看着那棵法国梧桐,想起我们曾在十一月的一个早晨照过相的,然后我裹了裹自己的睡袍,向外面靠过去。窗外有一种爬藤植物已经长到了窗户底下,而我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湖了。

在洁白的月色中,我看到湖边的树木,就在我盯着看那草地想着上次我从伦敦来见到飘落的皑皑白雪时,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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